黛玉听着贾母又与王夫人言辞针锋相对,不觉心底倍感酸楚。老太太这般维护自己,疼爱有加,她当真会骗自己么?当真会藏起爹爹的信么?直至此时,她心底似乎还有一丝希望,希望老太太藏信也是对她真的疼惜,没有其它原因。可,若是疼惜,怎么能阻断爹爹的消息!
白日里紫鹃与雪雁斗嘴落败,又被不明真相的宝玉训斥,委屈万分,躲在屋子里哭。见黛玉回来了,忙擦干了泪,又里外忙活。黛玉打眼一瞅便知晓定是自己不在时,被雪雁呛了,却也不点破,任由紫鹃为自己解了披风,又忙着给手炉换炭。
抱着手炉坐在书案边看了会子诗集,黛玉略一思索,又叫紫鹃泡茶,最后道:“雪雁,你带了春纤出去外间吃果子,我有些话与紫鹃说。”黛玉不愿丫头们多有口角,更为紫鹃的心事所不值,还是应该谈谈的好。
“哎!”雪雁也不问缘由,十分听话的拉着春纤出去了。紫鹃见黛玉忽然这般吩咐,不明所以,只疑惑的上前,看着黛玉。
“紫鹃,你坐着。”黛玉坐到床边,指了指一旁的小凳子。
“是!”紫鹃不知黛玉要说什么,忐忑着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抓着帕子。
“紫鹃,你的用心我很清楚,老太太想的什么我也知道,但是今儿,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个事。我只想,说说你。”黛玉斟酌着,开了话头。
“说我?”紫鹃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黛玉是何用意。
“对,说说你。”黛玉笑了笑,道:“不说我与宝玉,也不说老太太的吩咐。紫鹃,你是家生子,爹娘又不在了,虽老太太把你给了我,又已更了名,却心底里始终不愿同我回江南。”
“姑娘,我……”紫鹃生怕黛玉生气,忙要分辨。
“先听我说完。”黛玉轻轻摆了摆手,又道:“若是回了江南,便再也见不得宝玉了,可是?”
“姑娘!”紫鹃脸孔瞬间煞白,“扑通”跪倒,哭道:“姑娘!紫鹃万万不敢!”
奴才暗恋主子,这可是大不敬的,若传了出去,除了跳井,便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放心。”黛玉起身拉起紫鹃送回凳子坐了,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看了四下里无人,方关上。
“宝玉虽然不成事,对女孩也是好的,这府中哪个丫头不是口里心里念着二爷的好处?因此,紫鹃你如何心思都不奇怪。不过,我且问你,便是终究顺了老太太心意,你又是何处境?”黛玉摊开一只手在她眼前,手心向上,兰花指轻翘,轻轻问道:“比之袭人?比之晴雯?还是比之麝月?”腕子上两枚红玛瑙镯子,配着白皙的手腕,煞是好看。
“我……我哪里能比得过那几个姐姐……”被黛玉说中心事,紫鹃不再狡辩,低着头,眼泪一对一双的掉。
“胡说,紫鹃你细致又聪慧,论貌胜得袭人,论见识胜得麝月,论温良胜得晴雯,如何妄自菲薄?”黛玉劝慰道:“不过有句话说的好,宁为穷人妻……”
“不做富家妾!”紫鹃抬起朦胧泪眼,哽咽着道。
“是了,退一万步讲,便是你心思成了,那么日后是要媲美赵姨娘?还是周姨娘?还是大房那些……”黛玉又深了一句。
“不,不不,紫鹃不想变成那个样子。”想到赵姨娘的粗俗,周姨娘的麻木,还有大老爷几个姨娘的样子,紫鹃忽地害怕起来。
“变不变,由不得你,宝玉身边丫头个顶个的机灵,二舅母自然要选好的送去服侍,老太太也要选好的跟着照顾,便是日后,不用说妻妾,妾室之间的争斗,不见得刀光血影,却也不得风平浪静,若不想做赵姨娘,便要做周姨娘,若不做周姨娘,便什么都做不成了……”黛玉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为何要将一生这般随意处置?”
“姑娘!”紫鹃又跪了下去,哭道:“姑娘待紫鹃情真意切,紫鹃感恩,铭记心间!只紫鹃爹娘是这府中的奴才,紫鹃自打出生便跟了爹娘侍候人。这些年在府中,也很看出来了些,贾家低等丫头们大了,便是拉出去配了小子,我这等丫头若不顺了老太太心,怕是日后也要落得那般境地,姨娘虽没脸,至少死了还有副像样的棺木,不像我爹娘,随便钉了便埋了去。”
黛玉闻言眼圈也红了,是啊,谁又天生愿意当奴才,可这家生的便没了选择的权利,十分同情紫鹃,抬手从宽宽的袖子中抽出帕子擦眼泪。
“老太太怜惜我娘,便放了我在身边侍候,只再过两年我也大了,还是个三等丫头,再不想想,日后只能一头碰死了,也不愿跟个未见过面的人过去,并且,二爷他……”紫鹃不再说话,只抱了膝盖哭。
“二爷知冷知热,多情又没有公子架子,整日里对待丫头姑娘们无异,想使你不动心,也难。”黛玉叹了一口气:“看事看两面,听声听两边,若是没了这大家子的支撑,宝玉,他能做什么?……你且去吧,今晚上说了够多的了,你也该好好想想。不过,从明日起,我再也不想听到有关宝玉如何的话,你可清楚?”
“是,姑娘!”紫鹃磕了个头,呜咽道:“谢姑娘教化,紫鹃会往心里头去的。”
“你去吧,把雪雁她们喊进来,今晚儿哭的凶了,不用你侍候,歇息去吧!”黛玉也累了,活动活动手臂。
“不,紫鹃不累。”紫鹃起身擦了脸,端了铜盆出去打热水给黛玉洗脸,顺道唤了外面两个丫头进来。
“姑娘,紫鹃怎么了?”雪雁见紫鹃哭的眼都肿了,还当黛玉发了大脾气,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后面同样跟了怯生生的春纤,躲在雪雁身后,只敢露出脸来。
“没什么。”黛玉看向春纤,正色问道:“春纤,你是想跟了我,还是留在贾家?”
春纤“咕咚”就跪下了:“姑娘,春纤跟了姑娘,就是林家的人了,连名字都是姑娘取的。姑娘待我好,是当奴才的有福气,姑娘去哪,春纤就去哪!”这个丫头原本不是贾母身边的,只黛玉为了给雪雁找个伴,才让凤姐挑了一个年龄相当的来使唤,从针线丫头一跃龙门变成了姑娘的近侍。
这丫头心眼实,未曾见过这么和气又美丽的姑娘,日子过的又好,只死心塌地的跟了黛玉,打定主意要跟黛玉回苏州,平日里跟雪雁好更胜过紫鹃。
“那就好,起来吧。”黛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你去凤姐姐那,就说晚上不用送夜宵过来了,我也吃不下。”
“哎!”春纤起身忙屈膝应了,自跑了出去。
“姑娘。”雪雁见没人了,便坐在黛玉床边,道:“王嬷嬷说最近很好,说不叫姑娘挂记,贾家从不给派什么活计。”
“嗯。”黛玉点点头:“雪雁,该说的我都说了,日后你不要再与紫鹃拌嘴,若是悟了,也是个很好的丫头,算是林家的,若是不悟,自由她去。”
“哎,雪雁记下了。”正说着,听见院子里有水声,雪雁起身帮着紫鹃弄水去了。
说起今日缘何要提点紫鹃,却是因为黛玉实在是太累了,每日里都要忙于躲避宝玉,还要躲避时刻放在屋子里的这个监听。说破了更好,一切都挑明了,如何选择,任由紫鹃自己做去,自此也不用再劳心神。若是紫鹃是个有骨气的,能自此改观,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丫头,若是仍旧沉陷在对宝玉不实际的幻想中,那么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她自己承受。
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黛玉望着帐子顶,有些窒息。
满朝堂都在称颂的贾政,那个满面仁义道德的二舅舅,私底下却是这等失德败行,禽兽不如的!可怜秦可卿,自幼没了全家老小,今日又落得此等境地,是自己愿意?还是被逼无奈?闻所未闻的肮脏事竟然出现在这里,还有那个宝玉,年纪不大,倒与袭人有了些瓜葛,如何还有脸皮整日里跟在自己后面说什么心里只有她的话?
是了,哪个男子会当真为了一个女子而相守到老呢?虽然爹爹只宠爱娘亲,从未见过他留宿别的屋内,可在那之前,长辈也是在房里也放了些姬妾的。自己比不得娘亲宽厚,更不要说姨娘姬妾一堆。
不知道莫家二哥哥,是不是也有姬妾了呢?哎呀呀,想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今日来了啊,飞来的!跟爹爹有时练功时是一样的。他来就是为了看望自己吗?为什么说要接走自己呢?乱死了!
黛玉将手放在太阳穴处轻轻揉着,天啊,她真想明日一早醒来便是身处江南,不用再处处小心谨慎,不用再看着贾府中的肮脏和明争暗斗,也不想……或者说忍不住去想那个莫家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