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不似姑苏的风韵。
京城,便是运河沿途,也满满的堆砌着人工雕琢的痕迹,尤其是临近到京一两日,傍晚看不见袅袅炊烟,白日看不见河边洗衣妇人,高高的围栏将河与岸相隔开来,成为了另一个世界,围栏雕花鎏金,造型优美,算来,这必是皇帝出巡游玩必经的路途,方如此费心琢磨装点。
而姑苏的美,并非这种浓墨重彩的美,更似一副清雅山水画卷,偶有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让人不舍加以斧凿画蛇添足。名士骚客最爱江南,少了政治中心的敏感与压抑,诗才方能大展。又是盛世之下,佳作既无需歌颂君主、亦不用忧国忧民,只随性而发,感悟人生,评古论今。
虽过去身在其中不觉其珍贵,如今孤舟一帆渐行渐远,加之丧母别父伤痛,黛玉托腮隔帘遥望远方,忽而宁愿这水路永无尽头……
贾敏病重,即便有夫婿衣不解带照料,有爱女捧茶端药孝顺,却终究红颜命薄,挨不过天去,终割舍一切爱恨情愁香消玉殒。京城荣国府贾老太太闻得丧讯,后几次三番手书恳请林如海,怜其思女痛女之苦,让外孙女黛玉过京城陪伴些时日,以慰慈母之心。黛玉担心如海身体,本不愿前去,只贾敏在世时只时而与贾母书信往来一二,再无过密亲人。为了替母尽尽孝心,方应了,辞了林如海至京城小住。往来水路遥远,恐要别离好一段时日,说是小住,却十分辛苦。
恍然间,只听一声轻唤:“姑娘,先生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再有些时候便要到了,还请姑娘使人拾掇稳妥,方从容登岸。”雪雁捧着黛玉的披风,轻轻说道:“先生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待会子登了岸便不好再回转了。”
片刻,黛玉方从悲戚中缓过神来,片刻,拢帕轻点泪花,幽幽道:“昨儿你与嬷嬷不是皆弄利落了……不必再劳神,我却只孤零零一个人罢了,还能有什么记挂……”她本是个敏感多思的,尚未从亡母的悲痛中完全缓解,又踏上赴京的旅程,见那自己从未见过的外祖一家,多少有些陌生难以捉摸的感觉。
雪雁知她必是又在思念父亲与亡母,犯了心思,不再多言,只将披风为黛玉系好,复又跪了整理裙摆,待黛玉稍平复了,方起身端茶劝递上,道:“姑娘却是过多思虑了,老爷感念贾老诰命思念女儿并外孙女,又因林家终究人丁单薄,老爷忙于公务恐无暇陪伴姑娘,方送来略住上一段日子罢了,少不得过不久就要接回去的,听闻……”雪雁稍稍一顿,笑道:“听闻贾家姐妹兄弟众多,姑娘也有些玩伴,对了,还有位衔玉而诞的表哥呢。”
“你这丫头读书不多,倒是嘴巧的……”黛玉虽暂且舒缓眉头,却淡淡一抹愁绪笼罩,扶了扶发髻侧的银白珍珠钗,叹了口气,道:“若非外祖母想念,我自不愿来京,管什么哥哥妹妹的,我偏不喜,倒不如陪在爹爹身边好些。娘亲刚刚去世不久,我又离了家中……”思念起林如海,黛玉终究忍不住,泪珠又如断线明珠一般滑落脸颊,再三拭去仍连绵不断。
“眼看着已经到了京城,姑娘不如暂且略放下些,待安抚了贾老诰命,再做计议不迟。到那时,老爷定会使人来接……”雪雁话音刚落,只觉船身一顿,忙扶稳黛玉。原来,不知不觉言谈间,船已靠岸。
外面传来低低的话音,似乎是有嬷嬷在下命令,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踩上了船板,船身不由得微微轻晃。
来人是谁?却是贾琏带着三个三等婆子并丫头小厮等前来接人了,马匹车轿一应俱全,早已等候多时。
贾琏过去一旁自与小船上的贾雨村寒暄客套,为首的婆子引了人上了林家的大船,红毯一路铺至舱门,两列站好,方才躬身向内见礼,满脸堆笑道:“恭请林姑娘。”
林家守在外的嬷嬷赶紧将舱门打开,雪雁扶了黛玉缓缓走出,王嬷嬷紧随其后,拿着黛玉钗环首饰匣等物件。
莲步轻易,弱质摇摇,不经意间苍葱玉指轻抬,那婆子忙伸手搭了,直感叹这黛玉一双象牙般的玉手,再略抬头打量面容,不得了!虽是配饰素色尽孝道,便是不施粉黛,那府中上上下下的姑娘丫头,皆被比下去了。不仅当年大姑娘的气质十有八九被继承了去,更是恍然有林姑老爷年轻时的清雅傲骨。心底直叹,这般的人物,做爹娘的如何舍得送到此地界来!
“林姑娘您扶好!”婆子想起周瑞家的叮嘱,不由得一面走一面掂掇着陪笑道:“姑娘舟车劳顿,我们二太太爱惜,安排姑娘先到这附近的静心庵歇息一会子再走不迟。”
“这……却又是何意?”黛玉脚步一顿,迷惑不解,哪有这般迎客的。雪雁忙抢着问道:“倒是还有些路途不成?”
“不,却是不远。”婆子连忙摇头,看向忙于同贾雨村客套的贾琏,却得不到回应,犹豫道:“太太那边担心姑娘身子,不叫赶的紧,只叫姑娘歇息好了再启程不迟。”
“这是何道理!”雪雁不禁气从心来,刚要说些什么,忽觉手臂被黛玉轻轻捏了下。
“还请您带路。”黛玉眼光一黯,却面色如常,有礼道。
“不敢当!不敢当!”婆子忐忑不安,忙叫丫头打起轿帘,扶了黛玉坐好,转回身请雪雁和王嬷嬷上了第二抬小些的。心底不由得琢磨,明明是太太吩咐琏二爷安排,如何经自己被当了枪使,好在这林姑娘并未执拗逆反,虽是不悦,却没当即给她没脸,只烧了高香了。
贾琏一面寒暄,一面瞟着婆子等人的行动,竖起耳朵听。见一切都稳妥了,才恍然般转过身到了轿子前问候表妹,黛玉方隔帘还礼。
一行车马不多久便到了静心庵,庵堂不大,三进套院。琏二带着小厮守在外院吃茶,其余婆子二院待命,那婆子把黛玉送进内里安置好,方蹑手蹑脚来到外院。
“琏二爷,您看这……”满腹的委屈惧怕之情。
“怕什么,天塌下来太太顶着,你不是没说别的么,林表妹是个剔透的,又何尝会挂在心上!”贾琏嫌恶的吐了吐进嘴的茶梗子,一撩袍子翘起二郎腿,将茶碗放在旁边。
“是是!二爷说的有理,林姑娘自无妨,只老太太那边……”婆子懦懦的像是不甘心一般,垂首嘟囔着。二太太当时说的可是说林姑娘身上有孝,贾府是大家子,切不可因为外人忠孝冲撞了,定要到庵中拜了方解。这明眼的不待见,无事生非折腾人,只偏琏二爷狡猾,得罪人的事倒躲了。
“你们这般老货,真真个没见识!”贾琏一哼:“太太那里自会周全,还不需你操心!”不耐烦的起身甩袖子出去,婆子只得提心吊胆的去了。
且说黛玉,见那庵堂内室供奉的观音像端庄慈祥,不由得想起贾敏,跪在蒲团上恭敬的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心底默默为爹娘祈福。
王嬷嬷皱眉不语,只雪雁到底年龄小些,很是气盛,见黛玉只默然不语,不由得气愤难平,上前道:“姑娘,天底下断没有这个理儿,千请万请的求姑娘来了京,眼瞅着到了亲戚家门,又无端生出些是非来。好歹姑娘也是……”
“雪雁!”黛玉轻喝:“到京原是客,只为了那年迈的外祖母,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很没意思。今日接船礼数明眼是做足的,车马轿子也是上等,暗中却是与我林家分清了泾渭。虽说得好听,我却明白的很,打今日起,雪雁不可如在家中那般随意,当步步留心,少则半年,多不过一载……直至回南。”
雪雁委屈的很,刚想说什么,却见王嬷嬷伸手一拉,道:“姑娘说教,岂有你回嘴之理,若是在林府倒也罢了,如今贾家什么情形尚不清楚,若是恣意妄为,反倒被人抓了把柄!眼下便是个下马威,虽不见得是老太太的意思,却已有人表明了态度,再胡闹下去,岂不连累林府的名声!”
“姑娘……”雪雁闻言忙跪在黛玉身后,道:“雪雁错了,雪雁只是为姑娘不平……”
黛玉最后对着观音像磕了个头,由王嬷嬷搀扶起了身,而后俯身扶起雪雁替她整了整发髻,微微笑道:“你我情同姐妹,原本言语无妨,只贾家并非祥和之地,断不可只逞一时之气,反倒惹上是非……便是今日不假此事,改日也是定要嘱咐于你,待离了京,方松懈不迟。”
“是!姑娘,雪雁受教了!”雪雁深施一礼,扶黛玉进到内室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