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苍衡如今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然而他却迟迟没有起身。
他莫名想要在她这里再多留一会儿,再多看一看她,闻灯却是神色恹恹,看起来没有多少精神,琉璃灯里的烛焰在轻轻跳动,她的影子落在身后绣着花团的帐子上,轻轻摇曳摇曳。
苍衡对她说:“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吧。”
闻灯确实是有一些累了,她只是想不明白,苍衡怎么还留在这里,她垂着眸子,开口问他:“陛下不走吗?”
苍衡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喜欢她这样来称呼自己,可是自己在她的面前,向来又是以本尊来自称,这就有些好笑,可苍衡笑不出来,只觉得心脏发苦。
他同闻灯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会儿就走。”
闻灯应了一声,依旧是有些看不明白如今苍衡的意图,不过也没有关系了,她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
眼前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点徐徐拉开,她想要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中找到李浮白的身影来,她想要回到那一场没有完结的梦中。
可那样的梦,她等了三百年也等了一场,又如何能再有幸,找到他呢。
要是能再喝一点酒就好了,只是如今这里的酒都被流霜看管着,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闻灯无声笑了一下,自己当年顺手救了那个小姑娘,到最后竟是给自己救了一个小管家婆回来。
只是以后这个小管家婆要怎么办呢?
苍衡见她睁开眼,从床上又坐了起来,问她:“怎么又醒了?可是睡不着了?”
闻灯摇了摇头,她想了想,这魔渊中的魔族大都恨她入骨,她走后,流霜和灵风若是没有个依靠,在魔渊中的日子恐怕要难过起来,她能托付的人似乎就只有一个苍衡了。
虽苍衡没有过去的那些记忆,可只要他愿意答应下来,闻灯便也能放心了。
闻灯呼了一口气,掀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起身,走到灵风沉睡的小窝前,她一边将灵风连鸟带窝都抱了过来,一边开口对苍衡说,“这些年我身边养了一只小鸟,此去人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待陛下从十方州回来,可否帮我照看一二?”
苍衡看了一眼睡得的灵风,这倒不是苍衡第一次见到他,看着灵风也觉得有些熟悉,但他还是奇怪闻灯怎么会将灵风交给他,他问:“你怎么不带着他一起去人间?”
闻灯笑着说:“他向来喜欢睡觉,一睡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我带着他有些不方便。”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苍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闻灯。
闻灯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当年灵风本就是李浮白带回来,如今送到苍衡的手上,也算是续上了当年的那一段缘分,闻灯停了一会儿,又对苍衡道:“他喜欢喝酒,吃花生,不过陛下还是少给他喝点酒的好,还有流霜和萧衍,若是我到时不能及时回来,也只能拜托陛下帮我照拂照拂了。”
“流霜也不跟你同去吗?”
闻灯点头,“这次我想一个人去人间。”
苍衡追问:“你究竟要去人间做什么?”
“也没什么,”闻灯的手指落在灵风毛茸茸的脑袋,垂下的目光有些放空,她轻声说,“就是去看几个老朋友,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所以可能会耽搁的久一些。”
“我都记下了,”苍衡顿了一顿,对闻灯道,“不过萧衍可能用不到了,我看他是想要抢一抢人间帝皇的那个位置了。”
闻灯抿着唇笑了一声,道:“他若是真能做了皇帝,也是一番造化了,挺好。”
这个孩子年纪尚小,心思却极重,他弑父弑君,如果真能坐上皇帝的龙椅,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闻灯将该交代的同苍衡都交代了,压在心上的那一块石头总算是可以放下,她回到床上,不久后就沉沉睡去了。
苍衡守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直到天将亮时,他收到了十方州的魔族们传来的消息,东皇剑可能要提前出世,如此他必须提前前往十方州。
等他从十方州回来,再来与她说说过去的那些事。
苍衡临走前,闻灯找到他,这一别后,他们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他是李浮白,却又不是他,闻灯叮嘱了他几句,又有些无话可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同苍衡道了一句,“陛下早些回来。”
“我知道了,”苍衡点头,对她说,“等我回来。”
浅色的光圈在半空中串联在一起,浮云悠悠,日光和煦,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眼前的苍衡好像与三百年前的那个青年又重合在了一起。
闻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直到苍衡的身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她的眼中。
魔族们大多奔赴了十方州,如今的魔渊已经没有几位,闻灯在这魔渊中也算是个大魔,其实也该去十方州看一看,只是她如今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最后的这段时间,她只想要去人间看一看了,然而真到了人间,看着苍茫天地,闻灯又犹豫起来,她现在该去哪里呢?
她最终选择回到星云十三州,回到那座熟悉又陌生的鲸州城。
在那场血战之后,大半个鲸州城都成了一片废墟,不过转年后,就有人在那上面建了新的宅子,三百年,这里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的人家了。
后来,闻灯花了大价钱将从前闻家的那块地皮给买下,重新修葺了一番,想等着将来有一日,李浮白能回来,他们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她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来到人间的第一天,她便坐在墙头上,从天亮等到天黑,没有等到她的青年。
第二日她去了城郊的那座浮灯居,在那里又待了一日。
闻灯记得李浮白曾经同她说过,想要看看邺州的禽戏,现在正好赶上邺州城的取火节,应当会有很多禽戏表演,而在决定前往邺州前,闻灯去了一趟南华寺,智恒大师早已圆寂,他肉身所化的舍利供奉在这座寺庙当中。
佛境中,巨大的观音像依山而建,宝相庄严,底下的莲座似有佛光闪烁。
闻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将佛香点燃,她手里拿着进到佛境前主持给她的灵符。
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其实如今这样,她不知道还能求什么。
这世间种种,即便她放不下,也要放下了。
只有李浮白……
掌间的那一道灵符开始发烫,身体中的脏器在恶劣的环境下破碎得更加彻底,她压下喉间的那一口鲜血。
愿菩萨保佑苍衡能够平安归来,愿他从此以后万岁无忧。
许久后,闻灯睁开眼,她仰头望着观音,观音眉眼低垂,略带着笑意。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她正要起身,却见那香炉中的佛香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后突然折断,落尽香灰之中,有火星亮了一下,又在顷刻间熄灭。
闻灯的手一抖,她手中的灵符,连同她头上戴着的山茶花的簪子竟也一起落到地上,只听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簪子碎成了两段,有些玉屑在阳光下闪烁。
是大凶之兆。
闻灯茫然地低下头,断开的簪子上隐约映着她此时消瘦的身影。
她伸出手,将跌在石台上的两节簪子捡了起来,将它们合在一起,只是裂缝在日光下尤为刺眼。
闻灯将这两节簪子紧紧握在手中,断裂的尖锐处将她的掌心扎出血来,她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望着佛像的眼睛,好像在里面看到了十方州上茫茫的大雪。
当年李浮白消失在十方州上,如今这般是不是在预示着苍衡也要如此。
闻灯望着那观音看了良久,最后颓败地低下了头。
她到底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她出了那佛境,外面下起小雪。
她扶着庙前的老树咳嗽了好一会儿,有零星的鲜红的血点透过她的指间,落到了铺着薄雪的石阶上。
长风吹着那些小小的雪花落在她的长发上,好似白了头。
长相思,长相思。
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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