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云突然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登时呆住了。
“你认识他,对不对?”朱祁镇瞥了他一眼说道。
“皇上......她......她......”杨牧云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元琪儿的名字。
“她将朕领入万安寺白塔去见释迦坚赞国师时,国师曾称呼他为元居士,这么说她姓元,是不是?”朱祁镇又问道。
“臣不敢有瞒皇上,”杨牧云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躬身说道:“她......她本不姓元的,而且也不是位公子,而是......而是一个女人,”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她是蒙古人,是蒙古汗廷太师也先的女儿,真名是齐齐克。萨穆尔。”
“你倒知道得挺详细,”朱祁镇目中精光大盛,“当时朕问你,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此女武功不弱,兼身后两人也是高手,臣若当时在皇上面前揭穿她的身份,恐她会对皇上不利......”杨牧云解释道。
朱祁镇两眼盯着他继续说道:“朕看她的言谈举止,好像跟你很熟,莫不是你们早有往来?”
“臣还在兵部当差时,她便出面笼络过臣,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谷运铎便是被她收买,为她提供我大明的军事情报......”杨牧云补充了一句,“我大明京师周边的兵力布防图便是谷运铎提供给她的,因此鞑子骑兵可以从容的穿过我军防线而直至京师城下......”
“这么说,她是蒙元余孽布置在京城的奸细?”朱祁镇皱着眉头说道:“谷运铎畏罪自杀,实乃咎由自取。”
“她是蒙古太师的女儿,漠北草原设在我大明的谍报系统自然都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呆在京师的目的便是拉拢渗透我大明朝中的官员,以获得有价值的情报。”杨牧云说道。
“这些事你为什么现在才跟朕说?”朱祁镇皱了皱眉头说道:“朕不向你问起,你便要永远瞒着朕么?”
“这都是臣回京之前才刚刚打探到的,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皇上禀明......皇上既然现在问起,臣便如实说了。”杨牧云垂着头说道。
“她那一日从万源钱庄里刚刚出来,不知去那里做什么?”朱祁镇眉头拧结在一起,思索道。
杨牧云心中一惊,赶紧说道:“她既然要收买我大明朝中官员,手中就一定要有钱,而且手中钱还为数不少,总不能天天带着,总要找个地方存放起来,这万源钱庄便是个理想的地方,皇上不会认为这万源钱庄的老板是蒙人的奸细吧?”暗暗担心起周梦楠来。
“商人么,打开门做生意,如何能甄别得了这许多?”朱祁镇眼角扫了他一眼,“你跟万源钱庄的周老板很熟么?为什么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对了,钱庄的老板居然是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女人,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小小年纪竟如此老成,连我大明朝廷发行的宝钞都被她钱庄的银票挤兑得在市面上流通不下去了呐!”他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再看去时,杨牧云已跪在自己面前,于是诧异道:“杨卿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一件事没能禀明皇上,”杨牧云犹豫了一下便横下心来一咬牙说道:“那万源钱庄姓周的老板其实......其实是臣的妻子。”
“哦?”朱祁镇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你的妻子不是紫苏姑娘么?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姓周的老板?”
“她是臣的结发妻子,”杨牧云说道:“跟臣一样都是湖州府人,在湖州时便嫁给了臣,她父亲是经商的,她自小跟着她父亲走南闯北,对商业场上的事所知甚多......至于紫苏,是臣在南都时迎娶的妻子。”
“真看不出来呀,”朱祁镇微微笑道:“杨卿比朕还小着好几岁,身边居然都有了几位美娇娘了,当真艳福不浅。”
“皇上,”杨牧云叩首道:“臣回去后便让内人将那元
女存在钱庄里的金银甄选出来,都交到户部那里,您看可好?”
“杨卿不用如此紧张,”朱祁镇显然对周梦楠观感不错,一脸淡然道:“你妻子不过是一介商贾,若无作奸犯科、里通外国之举,又何必如此呀!”唇角挂起一丝笑意,“与人做生意么,何处的生意不能做得,我大明百姓来往漠北的,难道还少了?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大明,朕就绝不会怪罪。”
“谢皇上宽宏大量,臣回去后,一定把皇上的这番话带到。”杨牧云俯首一礼。
“可惜呀,”朱祁镇微微摇首叹道:“你妻子是一介女流,若是男儿的话,朕一定会任命她为户部的主官,那样,我大明就多了一个夏元吉一样的人物,朕也不会头疼到处没银子使了。”
“臣替内人谢皇上褒奖!”
“你下去吧,”朱祁镇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不是要告老还乡么?那朕就依你,不过你要上一道折子细细讲述一下,朕不会不准。”说到告老还乡时语音中带有一丝戏谑之意。
“皇上——”杨牧云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蒙皇上不弃,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卿不请辞了么?”朱祁镇讶异道。
“方才臣的话乃无心之失,皇上隆恩,臣无以为报,唯有忠君报国,方不负君恩,尽慰平生!”
“嗯......”朱祁镇微微颔首,眼中颇有嘉许之意,“因朕被掳之事,太后一直想治你的罪,朕刚刚劝住了她,你和公主便又闹出这样一档子事,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还会不依不饶......”略微思索了一下,“宫里的差你是不能再当了,要如何用你,朕还得好好想一想......这段日子你东奔西走,也苦了你了,不如安心在家休养一段时间......”见杨牧云还想再说什么,抬起手向下按了按,要他噤声,“府军前卫里的官职朕还给你留着,锦衣卫千户衔......为便宜行事,你仍担着。另外,你休养期间两处的俸禄照发。这便下去吧!”说罢脸转向一边。
“谢皇上,臣......告退!”杨牧云无奈,到嘴边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一脸郁闷的退了下去。
“人的功名利禄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说是休养,其实是变相逐出朝堂......”杨牧云心中暗叹,“皇上对我已有了成见,不知以后是否还会启用我?”待闷闷不乐的走到了午门,突听到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哟,这不是杨大人么?怎么垂头丧气的,是挨皇上训斥了么?”
杨牧云抬头看去,一锦衣丽服的少女站在自己前面不远处,正格格娇笑。
“郡主?”杨牧云微微一愣便上前拱手一礼,“下官见过郡主殿下。”
朱芷晴穿一身淡黄色的宫装衣裙,乌黑油亮的长发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顶七根雉羽装饰的珍珠翡翠冠,俏脸薄施粉黛,看来为了见皇上她好好装饰了一番。宁祖儿紧随在她身后。
“喂,你还没回答本郡主呢!”朱芷晴眼中眸波流转:“皇上都训斥你什么了?”
“郡主殿下想多了,”杨牧云没好气的说道:“皇上体谅臣下办差辛苦,要我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是么?”朱芷晴眯起眼,脸上似笑非笑,“那你可得在底下好好活动活动,千万不要让皇上把你给忘了,否则以前做的一切可都成了活在记忆里的前程往事,再也不值一文了。”
说得杨牧云心头一跳,不禁有些对她刮目相看,心说这位周王府郡主性子泼辣,做事从不循规蹈矩。没想到对官场上的事却一语中的。
“承蒙郡主殿下开导,下官谨受教!”杨牧云执手一礼。
“听说玟玉进宫了,还做了女官,这是真的么?”朱芷晴两眼放光的问道。
“蒙皇上
恩典,玟玉受封为尚食局六品司药!”杨牧云遥向谨身殿的方向一拱手。
“嗯,真好,”朱芷晴看了身边的宁祖儿一眼,“看来你没骗我。”又瞅向杨牧云,“那你可得努力了,万不可落在后面。玟玉已是宫里有品秩的女官,不再是周王府的奴婢,她要嫁的可不能是个赋闲在家的散官......”紧接着一笑,“或许到那时皇上一临幸,玟玉就升格成了妃嫔了呢!”
“怎么会?”宁祖儿在一旁说道:“玟玉姑娘可是当着皇上的面表露出对杨兄的爱慕之意,为此还差点儿没辞了皇上的恩赏呢!还是皇上亲口答应以后要给玟玉和她喜欢的人赐婚,这才没驳了皇上的面子,应承了下来。”
“你又在胡说,这世上哪儿有女人会辞了当今圣上的恩赏,”朱芷晴狠狠瞪了宁祖儿一眼,“莫非她疯了,不知道天地间哪个男人最大么?要把一个女人的幸福寄托在一个在宦海中沉浮无常的小官身上?真是岂有此理!”
“郡主殿下,皇上还在谨身殿里,”杨牧云听了心中不快,提醒她道:“让皇上久等可是不敬,殿下还是快快过去吧!”末了草草一拱手手,“告辞!”说罢衣袖连摆,径自去了。
“杨兄被皇上勒令休养,本就心中郁郁,你还拿玟玉的事刺激他作什么?”看着杨牧云踽踽独行的身影,宁祖儿忍不住向朱芷晴埋怨道。
“我也是为玟玉好,”朱芷晴白了他一眼,“天下间又有谁不想做皇上身边的女人?”瞟了一眼杨牧云远去的方向,“你这位杨兄的心眼未免太窄了些,说几句都受不了了,如何做得了大事。”说着转过身,瑶鼻哼了一声加快步子向谨身殿走去。
宝巷胡同最里面一座小院的灯还亮着,黛羽正在整理衣物,她现在心里很欢喜,礼部的包主事已给她拿来了脱去教坊司妓籍的官印文书,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自由身了。以前她一直担心自己还会回到教坊司辖下的凤鸣院,现在可以彻底心安了。
她看了一圈室内的摆设,从来没有感觉有如今天这样的亲切感。她还记得昨日刚拿到白纸黑字、上面盖着礼部官署大印的脱籍文书时,兴奋得一宿没有睡觉,连玟玉都觉得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可惜......”黛羽悠悠一叹,一双美丽的眸子变得有些迷离,今天大人回来时没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一进门便匆匆拉起玟玉就走,说是有急事。大人就是这样,每天都忙得连轴转,连好好在这里待一天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大夫人不但相貌端庄,而且雍容大气,看穿戴打扮非富即贵,而且还在京里置办了好大的宅子。二夫人就像一个贬落到凡间的谪仙,那绝美的容颜连女人见了都要心动,大人一定很宠爱她吧?那大人还会回来这里么?欣喜之余不禁涌起一丝怅惘。
“笃笃——”一阵敲门声震碎了她的遐想,眼神一动,整个人从思绪中回转了来。
“谁——”她隔着门问了一句,家里没有男人,一听到敲门声她就有些心虚。
“是我......”那个熟悉的声音中略带一丝沉闷。
“是大人,”黛羽心中一喜,登时喜上眉梢的打开了门,“大人,您回来了。”
“嗯。”杨牧云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进屋里。
“大人好像心情不好呢!”黛羽向外看了看,确定外面无人,方关上门,掂着脚尖随在杨牧云后面进了屋内。
杨牧云一进屋便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忽闻一阵茶香扑鼻,看了一眼黛羽,“又是‘敬亭绿雪’么?”
“不,”黛羽笑着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坛雀舌,产自奴家的老家常州府,比起‘敬亭绿雪’,别有一番风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