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想你了。”
万姿一怔。
清清淡淡五个字,却像一连串高速袭来的霰弹,钉入体内又迅猛扩散,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钝痛。
梁景明不是爱打直球的人,令她接得更懵。手指都窜起隐隐麻意,又听见他说——
“而且想跟你视频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来新加坡。”
“毕竟,你工作很忙。”
被霰弹击中的地方,有粘稠的液体涌出。
很酸,很涩。
慢慢地,万姿回过味来。
自从异地,梁景明从没直接提起她的出行计划,只旁敲侧击问过项目安排。她当时一方面以为只是闲聊;另一方面也的确没准备立刻去新加坡,因为他们也才刚分开小半个月。
想不到,他早有念头深埋在脑海。
他这么乖的人,向来也不会催。
怕影响她工作。
“我会去的。”
顿了顿,她肯定般加重语气:“再忙,我一定都会去。”
“应该星期五来,星期一走,但我现在定不下具体时间……得看下日程……”
“真的?”
她还没说完,可他耳里似乎只有前半段。
眉目陡然间舒展开,梁景明笑起来。是那种圣诞节清晨,孩童见到礼物的笑容,牙齿整齐而白,没有心眼又灿烂如阳。
“那我们有四天时间,逛新加坡差不多了……”
不等她有反应,他从旧手机调出一个备忘录,相当流畅熟稔,抬手隔着屏幕展示。
可那电子古董屏幕实在太小,万姿眯起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是……?”
“算了,我记得也有点乱,画给你看吧。”
放下手机,梁景明从桌上抽出一张演算纸,拿过一根多色圆珠笔,仿佛打过无数次草稿般,低头飞速勾勒起来。
万姿盯着他看。
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似乎看着他就是意义本身。
又不注意拍摄角度了,他低着头,侧颜几乎填满了视频大半。脸颊瘦削,鼻梁挺直有点小驼峰,线条明晰得近乎锋锐,可长睫毛柳丝般垂落,镀出了毛边般的温柔轮廓。
他就像画中人,可他完全不在乎。眸随笔动,他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描摹中。
认真的男人好迷人,尤其是为她认真。
“嗯,你看。”
万姿望得入神,直到梁景明抬起头来。
一手扣住那张演算纸举高,一手拿着笔指指点点:“新加坡很小的,大概就是这样……”
视线慢慢偏移,如镜头对焦般凝聚在纸张上。
这次,她看清楚了。
一气呵成,他画了个极简单的新加坡地图。圆珠笔换了四种颜色,用小叁角形标出景点,写上小字,再缀成四天的观光路线。
万姿很清楚,梁景明只是自小爱临摹建筑,没有受过专业美术培训,画面本身没什么韵味可言。但一笔一顿有种对空间的掌控了解,精细又明确。
她也很清楚,他并非神人,勾勒景点和路线却这般快,想必他每天在旧手机备忘录里记的,也就是这些。
极有可能,这些点线他已烂熟于心。
“你星期五飞机刚落地的话,可能会有点累,就先去酒店checkin好了,然后晚餐可以吃辣椒蟹,我们再逛逛滨海湾花园……”
“第二天早点起,适合去环球影城……够玩一天了,现在天气不会热,你也不用担心晒……”
“星期日就慢慢来吧,我带你去吃肉骨茶……”
对着演算纸滔滔不绝,尾音甚至有点压不住的兴奋,梁景明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可一抬头,他撞上万姿的不置可否。
“……”
仿佛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勾了勾唇,放慢了语速,可眼神仍是热的。
有点羞涩,也有点忐忑。
“记得吗?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家。”
将他表情变幻看得真切,万姿依旧保持沉默。
但压抑不住呼吸急促,阻止不了心潮起伏,酝酿起惊涛骇浪,后知后觉地,一波一波连绵着涌入脑海——
长久以来,她遗漏了某件事情。
她当然记得他讲过那家肉骨茶店;还记得他发来图片介绍新加坡美食和景点;更记得今晚刚视频时他才说:“坡式早餐倒还可以,有烤多士配咖椰酱,两个半熟蛋沾黑酱油和胡椒,再加一杯南洋咖啡。有咸有甜,我觉得你会喜欢……”
她总以为他在分享日常生活,甚至还不无怜悯地想,梁景明应该没怎么出远门旅行,在她面前又不设防,所以才会一直保有这种兴冲冲的倾诉欲,要她陪着他新奇。
但她没注意,他每次叙述那些天花乱坠的异国风情,最后一句总结,总会落回她身上。
「坡式早餐还可以,我觉得你会喜欢。」
「但量有点太大了,你说不定更爱肉骨茶。」
「环球影城够玩一天了,现在天气不会热,你也不用担心晒。」
……
点滴印象串联在一起,就像儿时做的手拨动画小书,一帧一帧飞速掠过,记忆顿时灵动鲜活了起来,带着渐入的恍然大悟——
原来他根本没有太新奇,不过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勾起她的兴趣,要她来新加坡。
即便这方式,又委婉又笨。
笨得令人心疼。
“当然记得,那你要说到做到,一定带我去吃那家店。”
实在太了解梁景明,万姿知道不接话他就要自我怀疑了;而且此时此刻,她迟钝的道歉并非当务之急。
他最需要的,是她一起沉浸在旅行计划里。
于是她微笑着半举起手,像认认真真给一个导游提建议——
“能不能新增一个景点?我想去夜间野生动物园,就是nightsafari……新加坡最有名的那个。”
“你也想去动物园?”
紧绷神色顷刻间烟消云散,眼眸微睁着,转瞬又眯起来,他显然很是惊喜。
挑了挑眉,梁景明偏头:“我还以为你最想去环球影城,里面有马达加斯加分区……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很爱看那系列卡通?”
“环球影城肯定要去。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会更想去动物园。”
“因为比看《马达加斯加》更小一点,大概初二吧……”支着脑袋回忆,万姿淡笑,“我学过一篇英文课文,讲的就是新加坡这个动物园。”
“我现在还记得那篇课文标题……‘singapore—aplaceyouwillneverfet!’”
“……以前学的课文,你还能记得?”
浓眉更挑,梁景明显然更讶异。
一如既往地,他对她任何琐事都很感兴趣:“具体写什么的?”
“内容真忘了,只记得题目了,我找给你看吧。”
打开工作手机搜课文,万姿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因为从小到大,我每篇英文课文都会背啊。一开始是我妈对我高要求,的确我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
直到把内容发过去,她掀起眼眸,这才看到他一动不动盯着她,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所以我说我以前,过得很苦嘛。”
如抚慰又如调侃,她笑意更浓。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梁景明。
望进万姿瞳仁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可他终究还是敛起表情,埋下头去。
“现在看起来很简单,简单得有点弱智,是不是。”
同样滑着屏幕,他们一起浏览课文。只不过他是初读,她是重温。
一两分钟就刷到底部,可当年对十叁岁的她来讲,这小篇外文要滚瓜烂熟,难于登天。
“那时候我坐就书桌前,左手一袋豆浆,右手一个肉包,从早餐开始没完没了地背。”
也许是质朴的课本印刷刺激视觉;也许是教科书特有的欢快基调骤然上线;也许是陈旧老式的用词语法,提示人时过境迁。
万姿微沉下目光,仿佛交睫之瞬,那个令少女坐立难安的清晨,就能立刻全息化重现。
“你知道吗,最痛苦的不是背了一早上,这篇课文都背不完。”
不自觉又漾起笑,她再次意识到,令人难过崩溃的事,总有一天也会让人愉快地说出来。
“是背得太专心了,不小心碰撒了那袋豆浆,全部泼在课本上了……”
迎着梁景明的眸光,她摇头笑:“真的,一塌糊涂。”
“因为那是一袋,不是一杯。”
“我们小时候买的豆浆,都是用圆柱形的塑料袋子装的,我找给你看……”
然而这种老旧的包装方式,早被时代拖曳着甩远,网上竟一张图片都无。可梁景明是肯定没概念的香港小孩,万姿只能放弃搜寻,直接空口描述给他听。
“就像放大版在超市买的玉子豆腐,长长的软软的,没有支撑力很容易倒。喝的时候要在塑料袋上戳破一个洞,一不注意很容易流出来,或者整袋漏掉。”
“这样?”
他也是听得仔细,竟然还真在演算纸上画了个示意图。
迷你一个,有些可爱,袋身圆溜溜的肚子上,他还写了两个竖排小字,还是简体,“豆浆”。
“差不多。”
实在觉得憨态可掬,万姿忍不住一看再看。等他又开始动笔添些什么,她才慢慢继续说。
“这种豆浆又特别甜,泼在课本上,即便两面贴了餐巾纸吸干,整个书页还是很黏,而且还会变成凹凸不平的波浪状,有时候连字都看不清。”
“如果被我妈发现,那就惨了。”
“我妈那个暴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白天打理大排档,会对打杂的小工发火;晚上回到家,遭殃的就是我了。”
仿若甜豆浆从昔日渗出,一点点蔓延包裹住喉咙。
隔着岁月捏牢委屈,她不是没有延时般的震荡。
“看到我的课本,我妈就会咆哮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篇课文一早上背不下来,你读个什么书,课本皱得跟咸菜一样,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正涂涂画画着什么,笔尖一顿,梁景明抬头看她。
可万姿的目光落在别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现在想想,也是很让人困惑啊。”
她的唇有弧度泛起,可这次眼里全无笑意。
“为什么男孩子的课本可以皱得跟咸菜一样,但女孩子不行。”
但彼时初中二年级的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个。
另一种困惑,盘踞在她小小的脑子里——
为什么同样是东亚沿海的小城,家乡会和课本里光鲜亮丽的新加坡,相差这么多。
听人说,新加坡有数不尽的国际学校;可回望家乡,这里没有多少优质初高中。而且所谓“优质”,不过是坐井观天的相对而言。
每个校门口放学时间,总洋溢着一种海腥与汗臭混合的特殊气味。学生们穿着臃肿的校服,叁五成群喧闹着,蜂拥到校门口小卖部。排队买香精色素齐全的鲜艳奶茶,塑封盖上会错位印着脑筋急转弯与冷笑话。冰奶茶遇热,水汽淌在手上,学生头顶也有东西在一荡一荡。
那是邮票般,小格小格售卖的洗发水便携版本。被吊在小卖部高处,每个迷你包装上有长发飘飘红唇皓齿的女明星。只不过她的牙齿通常印在红唇上,印刷同样也是错位的。
这位女明星死都想不到,她在这个小城还有个代言。
山寨洗护品牌,“飘洁”。
不用闭眼,一切清晰得宛如昨天。
唯有旁观者,才能把握住这种细节,正如万姿,从来都不是消费小卖部的那一个,永远只是遥遥地远望,然后低头孤零零走回家去。
妈妈不允许,她也自知大好时光不该蹉跎,零花钱不能浪费。再累再难也要背书读书,她就像奋力游向卵子的精子,仿佛如果做不到最先到达的,未来死路便只有沦落。
但后来,她才恍然发现,无论如何勤勉,她都很难是一马当先的那个。
再怎么死背课文,都学不会出国度假的同龄人才懂的地道俚语;再怎么考上最好的本地高中,最好的英文老师也有方言口音;再怎么被妈妈灌输“好好读书,好好工作”,世界之大,原来还有人不用读书不用工作,轻松松松地,一辈子只用靠信托基金存活。
有些努力,注定是回报渺茫的。
罗马人生于罗马,小城人属于小城。
但她还是坚持下去了,踏在大城市的土地上,把小卖部、袋装豆浆、皱巴巴的课本连带着家乡,潇洒利落地甩在身后。
正如妈妈一直强调的,“苦尽甘来”。
可如果,人生的要义的确是这个。
那为什么在尝得甜蜜时,仍然无法忘却依稀的酸涩。
“诶。”
越想越被情绪吞没,万姿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逼着自己转换思路。不停敲着桌子,仿佛可以一路把响动传到新加坡。
“你到底在干嘛。”
今晚梁景明应和得特别少,也不知道在瞎鼓捣什么。
“等等,还没完……”
实在拗不过她,他不得不停下笔,露出有点的无奈神色,但依然举起纸给她看。
线条依旧很简单朴素,不熟悉这个题材似的,甚至略有一丝稚拙。
但这次在她看来,别具美感。
依旧有豆浆,还有其他东西。
豆浆对称到右边,有个小包子,中间是一个小女孩,梳着花童头,趴在桌子上,短短四肢仿佛莲藕,和蜡笔小新一样是肿脸颊小孩,怀里还有摊开的书页,隐约可见标题——
singapore—
梁景明把她背课文的样子,画下来了。
一时之间,万姿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中似乎有微风拂过,将那些有点拥堵的感觉拢了起来。
虽然他还没得及补上脸,但她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很可爱,姿态很无忧无虑,像在阅读喜欢的闲书。
在他想象里,她是快乐的。
“……我以前,哪有这么开心。”
不满的语气,可她声音也很柔。
“没关系啊。”
再度把纸收回,不停按动圆珠笔,转换了几次想要的颜色,却思忖般迟迟没有落下去。
涂抹前一秒,他抬头对她浅浅一笑。
在梁景明张口前,万姿这辈子,都不相信“通感”的真实存在。
可他不过说了只言片语,却令她错觉他就在身边,轻而有力地呼吸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再完完全全地,把她拥入怀中。那里有尽令她彻底放松的,熨帖又坚定的气韵——
细致地,小心地,他为少女时代的她,添上弯弯眉眼和灿烂笑脸。
“以前不开心,那现在就可以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