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宫内。
小田盘腿坐在地宫的入口,低着头,握着一把锋利的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着一枚棱角不平的明光石。
他的手很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将明光石雕刻成了一朵会发光的漂亮小莲花。
小田轻轻呼出一口气,吹掉小莲花上的碎屑,然后松开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它绕过自己,晃晃悠悠地飘进幽暗的地宫里,与其余由明光石雕刻而成的石花汇合成一条发光的小溪,于地宫顶部静静蜿蜒流淌。
流经位于地宫中.央的扶离树时,石花散发出的柔光照亮了那一片片椭圆形的枯黄叶片。
有石花不慎碰到枯叶,当即便有几片脱离了枝头,打着旋儿落入盛满了乳白色帝流浆的池中。
池中沉睡的雪白大蛇像是被惊动了一般,盘着的身躯缓缓舒展开,微光一闪,化作了人首蛇尾的美人,伏在池底一动不动。蜕了旧皮,又在帝流浆内泡了十多年,他的肌肤白得几乎与帝流浆融为一体,鸦羽似的长发乖顺地披在弧度优美的脊背上。一抹红唇像抿了口脂,格外得艳丽润泽。
许久之后,佘宴白睁开了眼帘,墨玉似的眸子有些许茫然。他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手就无意识地摸上自个毫无遮掩的腹部,待感受到包裹着小崽子的软膜已经成了坚硬的壳时,心神顿安,神志也立即恢复了清明。
他的眠眠长大了,说不定很快就会降生了,也不知道眠眠破壳后,他会看到一个小娃娃,还是一条小白蛇呢……
他翻了个身,由伏变躺,神情轻快,只是唇角尚未来得及扬起,就看到了池边已然枯萎的大树。
扶离树的枝干耷拉着,满树的叶子不复往昔的翠绿,枯黄又黯淡,看着死气沉沉。
树根处堆积了不少上品灵石,大部分已经被吸收殆尽成了废石。数条树根越过灵石垂入池中,上面有数道细长的伤口,几乎遍布树根的每一处,有的尚未结疤的伤口还在往外缓缓渗着汁液。
“扶离叔叔?”佘宴白大惊,万万没想到扶离会变成这副模样。随即他想起自己沉睡前受的重伤现下已然痊愈,肚子里的小崽子也活了下来,顿时明白了扶离枯萎的缘由。
扶离树没有回答他,只是掉下了更多的枯叶。一半落在青色的地砖上,一半落入池中,被帝流浆内涌动的金丝推到他手边。
佘宴白满心愧疚,他求扶离救小崽子,但绝对不希望是以这种以命换命的方式,起码不能是扶离的命。
蛇尾微一用力,佘宴白跃出池面,湿漉漉的手摸上了扶离的树身,掌心冒出一缕妖力钻进扶离树体内。同时,他的神识铺展开来,仔仔细细地探查扶离树的每一片叶子与每一根枝干。
没一会儿,他的妖力与神识在扶离树主干的某一处会和。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绿色心脏,是扶离树的树心,有它在,扶离就有机会复活。
虽然瞧着萎缩了些,但尚有一丝生机,只需将树心埋入一处肥沃的土壤内,再用一些天材地宝滋养,树心就能慢慢生根发芽,重新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扶离于他亦父亦师,知道他还能挽救,这教佘宴白暂时松了口气。心神一松,便察觉到腹部隐隐的痛感。
“眠眠,你乖一点。”佘宴白坐在池边,背靠着扶离树,轻轻地拍了下腹部。
不想腹部的痛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愈发剧烈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江倒海,痛感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不过一会儿,佘宴白的额头上就冒出来一层冷汗,脸色白得可怕,红唇亦陡然失了血色。
“眠眠,别闹。”佘宴白受不住痛,身子歪倒在池边,尾巴滑入帝流浆中,烦躁地甩来甩去。
他在识海中不停地呼唤小崽子,却发现识海内一片寂静,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小崽子的回应。
佘宴白怕小崽子又出了什么问题,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痛,专心在识海中搜寻小崽子的意识。
半晌后,仍没有丝毫发现,佘宴白不免有些暴躁,蛇尾猛地一甩,哗啦一声,不了珍贵的帝流浆溅出池外。
“眠眠?”佘宴白眉头紧蹙,按在腹部的手不自觉用力,指甲抓红了皮肤。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差点想想抓破皮肉,好看一看里头的小崽子是否安好。
“你回应一下爹爹好不好?”
神识蔓延至腹部丹田处,看到一枚白蛋,表面有一层繁复的金纹若隐若现,漂亮极了。但当佘宴白再想往里看的时候,那层白色的壳阻挡了他神识的进入,竟教他无法探查眠眠是否还活着。
佘宴白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敢想,要是初醒之际的感受只是一场虚假的梦,实则他的眠眠已经是一枚死蛋了,他会疯的。
失而复得之后又失去,佘宴白知道,他受不住这样的反复打击。
许是佘宴白的情绪起伏过于剧烈,某个正在蛋壳里熟睡的小崽子动弹了一下,终于教佘宴白知道他还活着。
只是,佘宴白还没来得及开心,就感觉到蛇尾某处的鳞片缓缓打开,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佘宴白当场愣住,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盯着
泡在池中的尾巴看了一会儿。
怎么会?他现在浑身都痛,压根没动情,那儿怎么会打开?
就在佘宴白发呆的这一会儿,腹部猛地一痛。因着他的神识一直关注着丹田里的蛇蛋,这会可谓是清清楚楚地看着蛇蛋一路往下滚,再过一会儿就要到达某处了。
佘宴白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只恨敖夜此刻不在身旁,否则定要狠狠收拾他一顿!
都怪他!若不是他的缘故,现下他也无需承受这种本不该由他承受的事!
他明明是雄蛇!
原来不是眠眠出了事,而是他竟、竟要——
生了。
佘宴白双颊生粉,眼尾泛起红晕,贝齿咬白了红唇。
“啊——”
佘宴白闭上了眼,眼睫不住颤动,隐隐有两三泪珠从眼尾渗出,滚过因感觉太过羞耻而红透了的脸颊、脖颈与胸膛。
因太用力,他额上青筋冒出,滚烫的汗珠层出不穷地从额角涌出,湿红的脸像是熟了一般。
地宫入口处,又拿出了一枚明光石,正在思考着要雕刻成什么花的小田听见了这一声痛呼,不禁睁圆了眼睛。
他赶忙抛下手里的东西,转身便想往地宫内跑,不料迎面撞上一道仓促之间布起的结界,额头青了一块。
“公子!”小田焦急道,“您怎么了?快让我进去看看您呀!”
闻言,佘宴白按在地砖上的手忍不住用力,把两块坚硬的青砖抓碎成粉末。让小田进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他现下这副难堪的模样,怎好教旁人看见?
佘宴白回头瞥了眼地宫入口处,咬着唇竭力忍住欲脱口而出的痛呼,免得吓坏了小田,他惊慌失措之下,恐怕会想尽办法钻进来查看他的情况。
“公子?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哪里难受?就让我进去看看您吧。”小田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刚刚那一声痛呼绝对是自家公子发出来的。
“呼——没事。”佘宴白痛得五官扭曲成一团,一挥手,又往临时布置下的结界注入了一道妖力以作巩固。
“我不信!呜呜呜,我想进去看看您!”小田至今忘不了十多年前扶离抱着佘宴白回来的模样,满身的血,眼睛闭着,好似永远不会睁开了一样。
他一急,耳朵尾巴冒出来了不说,两颗门牙也化作了鼠牙,然后朝着结界就啃了上去。
佘宴白有些无奈,只好咬着牙继续用力,想着尽快将腹中的小崽子弄出来。
不想,越往后越费劲,蛇蛋滚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甚至隐隐有停下的迹象。
佘宴白身子往下一滑,自肩膀以下泡进了池内,一边吸收着帝流浆以补充自身的力量,一边手按在蛇蛋所处的位置上方缓缓施力。
就这么,蛇蛋一点点缓慢地往某处移动。佘宴白的胸脯规律地起伏着,该用力的时候用力,该休息的时候休息。
终于,折磨人的蛇蛋渐渐到了某处。
佘宴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想一鼓作气将蛇蛋排出来,不料竟在关键处卡主了!
“混账东西!”佘宴白气得骂了一句,一拳砸在地上,裂了几块价值千金的青砖。
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蛇蛋,还是在骂某个害他落入这般境地的男人。
就在佘宴白痛得脱力,几乎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死,成为妖族史上死法最为可笑的雄妖时,他身后的扶离树轰然崩溃,树干与叶化作细腻的褐色粉末,纷纷扬扬地撒了他一身。
“扶离叔叔?”佘宴白扬起头,满脸的汗水,苦笑道,“让您看笑话了。”
躺在地上的绿色树心亮了一下,像在回应佘宴白的呼唤,只可惜他没看到。
落在身上的粉末没入体内后,佘宴白身上忽然又有了一些力气,咬着牙一使劲,不过须臾,一枚巴掌大的蛇蛋终于离开了某处,在光滑的池底滚了一遭后停在了他的手边。
佘宴白身子陡然一轻,软软地靠在池壁上。某处缓缓缩回原状,打开的鳞片重新合上,遮住了不该露出来的某处。
“你阿爹是大混账,你就是小混账。”佘宴白捧起蛇蛋,往池边一坐,没好气道。
蛇蛋在他掌心动弹了几下,忽然一跳,落到佘宴白的肩窝上,贴着他滚烫的脸颊蹭了蹭。
小崽子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后,父子俩虽然不能像之前那般神识相连,但仍却有了一种特殊的心灵感应,教佘宴白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佘宴白撩起一边的眼皮,笑睨了一眼蛇蛋,“行吧,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那就只有你阿爹是混账好了。”
蛇蛋满意了,又在佘宴白脸上亲密地蹭了蹭,然后跳到他手心乖巧地躺着,像是玩够了想要睡觉了一样了,看得佘宴白的心软成一汪温水。
“公子!”
小田啃了半天终于把结界啃出了一个洞,然后化作巴掌大的灰毛鼠钻了进去,四肢并用地爬向佘宴白。
“我没事。”佘宴白回眸一笑,“小声点,眠眠还小、觉多,这会又要睡了。”
小田一愣,脚步轻轻地爬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眠眠?是小公子的名字吗
?真好听!”
佘宴白点了点头,笑得温柔,“嗯,佘夙眠,你可以叫他眠眠。”
一提起小崽子的名字,佘宴白就想起了远在凡间的敖夜。
那天,他曾满怀憧憬地想着他们的未来,去北境过普通人的生活,只有两个人,或许以后还有一个收养来的孩子,为其取名夙眠,但要随他的姓……
“公子,我可以抱抱小公子吗?”小田化作人身,蹲在佘宴白身边,盯着他手里的蛇蛋露出了好奇而渴望的神情。
佘宴白回神,淡淡一笑,“伸手。”
“谢谢公子!”小田笑弯了眼睛,忙不迭地伸出两只手到佘宴白面前。
佘宴白轻轻地将蛇蛋放入小田的手中,看着他惊喜的模样,随口问道,“小田,我睡了多久?”
“十三年了!您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哭了。”小田小声道,“您是不知道,孔玉那家伙满世界地找玉浆果,几年都难得回来一趟。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儿,偶尔给您睡的池子里补充些帝流浆,又或者是往扶离先生的树根旁放些灵石……”
他这一睡,竟过去了十多年么?
佘宴白垂下眼帘,掩住眼底莫名的情绪。
比起修者,凡人的寿命短暂得可怕,他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敖夜兴许已经娶了娇妻,生了一两个孩子,说不定早就把他忘在脑后了……佘宴白嘴角的笑容夹杂了一分苦涩,但想想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敖夜。
“那……这些年,你们哪个可曾去过凡间,知不知道那人的近况?”佘宴白状似不经意道。
小田呆住,“那人?谁呀,公子?”
“东秦的皇帝,敖夜。”佘宴白顿了下,说道,“也是眠眠的另一个爹。”
小田人都要傻了,万万没想到小公子的另一个爹真会是一个凡人!突然想起孔玉几年前回来时随口提及的事,小田登时吓得耳朵乱动,低下头不敢与佘宴白对视。
佘宴白察觉不对,皱了下眉头,问道,“他怎么了?”
小田把蛇蛋抱在怀里,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啊,我一直守在宫里,我没去过凡间,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田!”佘宴白板起了脸,严肃道,“我想你应当记得,我为什么会留你在身边。”
小田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色锦毛鼠,对佘宴白这个蛇妖来说,乃是食物。之所以会留下他,除了遇见的那天正巧不饿,便是因为小田曾以天道启誓,说会一生忠诚于他,对他不会有一句谎言!
小田紧紧地抱着蛇蛋,面露犹豫之色,“我、我……”
“小田,你是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吗?”佘宴白故意吓唬小田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离开吧,我身边不留言而无信之人!”
“呜呜呜,我说,我说!”小田被吓到了,不敢再有所隐瞒,开口便直接说道,“他死了!”
此言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佘宴白身体僵硬,久久无言。
好好的,敖夜怎么就死了呢?
他今年应当三十又三,一个在凡间乃是正值壮年的年龄,尚未大好的年华,怎么能死呢?
“孔玉几年前得空曾经去过凡间,想教训一下那个令公子您怀上小公子的男人,可是他去晚了一步。”小田小声道,“据说那个凡人的国家在您走后第三年就亡了,他在亡国的那天自刎了,尸体还被人烧没了……”
孔玉之所以会这么说,皆是因为当天旁观敖夜被仙人带去上界的三国使者吓破了胆,怕此事流传出去会影响国威,便威逼利诱地封了在场众人的口,对外只宣称东秦的亡国之君自刎了,尸体被烧成了灰,被风吹散了。
“怎么会?我明明……”把护心鳞给了他啊,有护心鳞在,他怎么会死呢?
佘宴白手捂着左胸,只觉缺了护心鳞的那处开始痛起来,比刚刚眠眠诞生的那会还要痛。
早知如此,他就该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不该想着还他平静无忧的凡人生活,就该把他抓到妖族的地盘,关进这地宫里!
也省得、省得他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就连尸骨也没有留下……
佘宴白眼睫微颤,眼中水波粼粼,满腔复杂难明的情绪不住翻滚。
小田担忧地望着他,“公子,对不起,早知道我就去凡间保护那个凡人了。”
“不怪你们,那是他的命。”佘宴白喃喃道,“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天命要他死在十年前,谁都改变不了。”
只是这话,连他自己都安慰不了。
他设想过敖夜死的那一天,但应当是在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时候,而不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年!
小田似懂非懂,只好“哦”了一声。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照顾好眠眠。还有,莫忘了把扶离叔叔的树心种在后花园内。”佘宴白吩咐道。
说罢,他完全化作人身,一袭艳丽的红衣裹住他的身体。
只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在小田眼前。
地宫里只剩下抱着蛇蛋的小田,和一旁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扶离树树心。
从上界到下界,需要通过界门。若是未曾来过凡间,落点随机。若是来过,则可以将界门开在曾经来过的地方。
而当佘宴白出了界门后,发现他竟无意间把落点放在了东秦江宁府的兴州境内,眼前不远处就是他与敖夜曾待过一段时间的破庙。
只是不同于初见时的无人问津的破落模样,经过修缮之后的小庙竟有了一丝香火气。
神识蔓延过门墙,佘宴白看到庙内承台前摆放着些许瓜果,亦有香炉和未燃尽的香。
然而待看到那承台之上的石像时,佘宴白不禁哑然,弯了弯唇角。
只见那原本只剩下躯体的石像被人在原有的基础上修成了一条威武的大蛇,令知晓石像原身是谁的佘宴白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是哪人眼拙,竟把这石像当做了大蛇。
佘宴白在外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相携着走来,便转身离开去了京城。
他想去看一看,敖夜究竟死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1、晚安,今天只有这么多了,早点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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