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帝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瑛华殿中。
卧房只点着一只红蜡，入眼是一片昏暗的景象。
他怎么会躺在这里了？
庆安帝揉了揉发疼的额角，虽然还有几分疼痛，但已经到了可以忍耐的地步。
姜卿羽把药碗送到庆安帝面前，“父皇昏迷时一直唤着母妃的名字，儿臣便擅自把父皇安置在此处。”
庆安帝凝眸看向紧闭的屋门，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呼喊，似是“退位”、“血脉”……
“看来朕寝殿门口跪了不少为民请命的官员啊。”庆安帝面上一哂，结果药碗一饮而尽，一时间分不清是舌尖更苦还是心中更苦。
姜卿羽收回药碗，面上依旧清清冷冷，轻声安抚道：“夫君会处理好此事。”
“朕知道他有这个能力。”庆安帝说着一顿，转眸打量姜卿羽片刻，“你不恨朕？”
恨吗？
姜卿羽微微一怔，“当年的事，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她穿过来的时候，便宜爹已经死了，她对顾清印象只有几个单薄的印象，没有太过浓烈的感情。
只是占了这具身子，就得负责。
“你这性子说像他，却比他少了几分执拗。”庆安帝眉目舒展开来，认真审视着姜卿羽，仿佛在寻找她和顾清相似之处。
等他打量够了，这才继续说道：“这件事太长了，大概要从几十年前说起，朕与顾清、孙老皆是至交好友……”
庆安帝在登基以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四处游历，顾清喜好山水杂记，孙老偏爱治病救人，三人凑在一起便是一拍即合，说走就走。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大漠、雪山、孤城、草原……
多到庆安帝都数不清了，然而这一切在登基后都被打破了。
他从太上皇手中接过了风雨飘摇的庆国，承担起属于一个帝王的责任，每日被困在皇城之中。
顾清入朝为官，整顿吏治改革科举，成了天下文人楷模；孙老就入主太医院，依旧是行医救人。
庆安帝励精图治，偶有闲暇就拉着两人四处体察民情。
“有一日适逢暴雨，朕与他们停在了林家村。”庆安帝眸子闪过一丝晦暗，声音地沉了几分，“正好在林屠户家躲雨，这样的安排说不定当真是圣祖庇佑。”
太上皇景昭临去之前交给庆安帝一卷画轴，说是有皇族血脉流落在外，乃是先祖一生遗憾，让他秘密暗中寻找。
林屠户正好与画像中小孩酷似，庆安帝便趁机与林屠户攀谈，得知林屠户身上放着一块金线布帛，是他传家宝贝。
顾清难得见庆安帝屈尊降贵与人交谈，也来了兴致，暗中哄着林屠户小孩拿出布帛来。
“林屠户是个屠夫，只会杀猪宰牛，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林初墨也不过四五岁，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庆安帝五指微微收拢，说话声音有几分颤抖。
“但是爹爹明白。”姜卿羽看着庆安帝眉头紧蹙的模样，不难猜到顾清的选择，“他想让屠户继承正统？”
庆安帝猛地睁开双眸，冷冽的杀意落到姜卿羽身上，低吼道：“那不过是一个屠夫，论学识品德无一处比得过朕，顾清却为了他逼朕禅位！”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心性倨傲，几时受过这份屈辱！
“朕自然不会同意！”庆安帝一掌拍在床板上，震得掌心生痛，“庆国大局未曾稳定，藩国蠢蠢欲动，怎么能把天下交给一个屠夫！”
他越说越是气愤，连带着看姜卿羽的眼神都变了意味，“然而顾清却觉得他足以辅佐一个屠夫成为明君！”
“爹爹想要拨乱反正。”姜卿羽轻叹一声，说道：“或许那时的他认为皇室血脉胜过一切。”
庆安帝脸色更加难看，“他收了林屠夫孩子当弟子，暗中谋划着拨乱反正，就算是如此，朕也未曾想过杀他，只是把他关在般若寺。”
这是他年少同窗好友，一生挚友，庆安帝下不去杀手。
“可你还是杀了他。”姜卿羽依旧平稳，完全没有被庆安帝这番说辞打动。
庆安帝以手掩面，眼前浮现出顾清秀气的模样，眼眶有了几分酸涩，“他派青玉阁之人从朕手中抢走了布帛，同时林初墨不知所踪，京城内不少势力蠢蠢欲动……”
他彻底慌了神，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一日，红着眼下了诛杀令。
顾清得到消息在般若寺禅房纵火自尽，顾家一百三十五口人命一夜惨死，所有涉及人员庆安帝一个都没放过，一时间京城血流成河。
“瑛儿与你母亲是手帕交，自此与朕赌气闭门不出。”庆安帝看向姜卿羽，唇角微微上扬，笑容多了几分苦涩，“直到你出现，一切才有了转机。”
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留住。
殿外呼声越来越高，穿透了紧闭的房门。
“拨乱反正，以肃朝纲！”
“推行正统，恳请陛下退位啊！”
庆安帝如今听到这些声音，已经没了往日慌乱，反正淡定问道：“姜卿羽，如果会是你，你会怎么做？”
姜卿羽所求只是天下太平，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不起战火，谁当皇帝都与她无关。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姜卿羽想到顾清最后的选择，轻声说：“或许爹爹到最后已经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庆安帝虎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卿羽，“这、这怎么可能……”
“爹爹抢走布帛只是想永远守住这个秘密，送走林初墨只是不希望他继续卷入进来。”姜卿羽分析着庆安帝所说，长叹一口气，“他想用死成全陛下。”
庆安帝瞳孔骤缩，回想着往日种种，林初墨若是早就知道了真相，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顾清，顾清啊！”庆安帝埋藏的情绪彻底遏制不住，眼中泪意滚烫，“朕、朕竟是从未看懂过你！”
究竟算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
庆安帝难以分清，等到情绪稍稍平缓，定定看着姜卿羽开口道：“事已至此，太子妃，朕有一事要交予你做。”
姜卿羽神色一凛，“父皇请说。”
“在朕自裁后，传位与庭儿。”庆安帝面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笑容，“顾清与朕想要守住的太平盛世，不该交给心狠手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