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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上林白鹿(1 / 1)

安次之战后,袁尚见三郡乌桓背离而去,兵力陷入劣势,不敢再与汉军对峙,只好先放弃安次,转而退到往南百里的泉州,以观看汉军动向。汉军见其远去,便兵分两路,偏师于安次提防袁尚,主力则移师于涿县、而后向前扎营于巨马水左岸(古人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故称陇西为陇右,江东为江左),与范阳易京隔水相望。

此时两城已为袁军包围数重,除去营寨鹿角外,还挖掘有丈深的壕沟与土山,汉军见状也不免咋舌。而刘备则是直接想到十年前再平城与魁头、步度根决战的场景,当年他们就是如此借助完善的营垒工事,反过来破解了鲜卑突骑的内外夹攻。当时刘备不觉得这个布置有多么精妙,如今自己成了解围一方,才发现棘手至极。

最终幕府根据袁绍粮道冗长的特点,内定下北攻南扰,连日消磨的策略。即用主力在两城城北施压,令驻军不敢强攻,后辅以游骑于城南袭扰,令袁军粮道不畅。袁军果然不胜其扰,但也不愿出营与汉军野战,两军的战况再次陷入到僵持之中。

不过在河北激战的这个时刻,中华其余各州都沐浴在难得的平静,无论是大疫过后的兖、豫二州,还是惨败之余的青徐二州,此刻都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袁术失势后,扬州一分为二,分别为孙策、刘表所抢夺,不过江左广袤,他们也不得不花时间整顿吏治,收揽人心,因而也都停战不前。蜀地与关中更不必言语,只有凉州仍有少许战事。一时间,天下人有一种错觉,好似十数年间的种种乱事只是梦幻而已,而大汉仍然停留在光和年间。

若他们能看见此时的天子在昆明池左右游猎的场景,则更会确信,自己正生活在太平盛世吧。

屈指算来,天子已在昆明池住了一个多月,刚开始的新鲜劲过去后,天子颇觉出些寂寥。虽然在皇宫中较为闷热,但常能去尚书台视事,也不时能在常朝中听政。可身居昆明池后,眼前骤然冷清了许多,这让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用膳时,天子对皇后说,眼见公卿朝自己跪拜行礼时,自己总觉得惭愧,但一旦只有自己独处,就又觉得有一种漂浮在空中的惶恐了。皇后伏氏笑说,那是陛下太闲了,不如找些事做吧。

建平将军董承当时亦在一旁用膳,听闻天子话语,便提议说,天子不妨效仿世宗武皇帝,到昆明池周遭游猎一番,一者能强身健体,二者也能与臣子联络情谊。天子颇以为然,便下诏与议郎赵彦、侍中张音、散骑常侍华歆、羽林郎孟建等人,令他们备好弓马,随他狩兽于上林。等诸人到后,董承又以天子狩猎为由,封锁上林苑,不许他人擅入。

上林苑建于世宗孝武帝之时,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一观,包罗了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浩浩昆明池,也只是上林苑一景而已,其大称方圆三百余里,可称之为秦汉宫苑之最。起初上林苑只供皇家游乐,只是宫苑庞大至此,已是朝廷沉重的负担,建立之初东方朔便谏言世宗,说上林苑“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于是在孝元帝时逐渐废除,最后毁于新莽与赤眉的连番大战,如今的上林苑,只剩下茫茫丘墟与遍地野兽罢了。

据说世宗少年时,曾在终南山与羽林郎射虎。如今天子初通射艺而已,自然不能如此深入,就和侍从们自昆明池南岸出十里,在丰水两岸射雁鸭而已。

游猎到第二日上午,夏日当头。即使是周遭有柏木遮蔽,但暑气仍旧源源不断地自大地涌起,到了头上的枝桠与密丛,又倒灌下来,像是有什么裹着身体似的,这让一行数十人都觉得酷热。只有河风吹过来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凉爽些。

昨日加上今日上午的时日里,他们射了不少野鸭,可谓收获颇丰,但新鲜劲过去,天子也觉得有些无趣。毕竟游猎之乐,不止在于张弓中箭而已,射获的野鸭再多,也比不上射一只老虎,哪怕现在射不了老虎,就是射几只野彘,也有趣得多。

他将这想法说与众人,散骑侍郎华歆劝谏说:“射艺不是一日而成的,陛下若要射杀野彘,不禁要善射,还要善骑。否则追猎之时,卒落于马下。其后如何?万乘之躯,岂容损伤耶?”

众人都说有理,但心里也都觉得乏趣。这时建平将军董承说:“野彘确实不好射,皮厚不说,杀了烤肉也有一股腥味,不如去射些麋鹿,麋鹿性弱,见人就跑,虽然难射些,但也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听人说,昆明池西岸就有一群麋鹿,我们去那里射猎,如何?”

天子听了很高兴,其余侍从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于是众人稍稍休整,将昨日猎得的五十来只野鸭,二十余只野兔都扔在就近的亭舍里,而后把箭囊和水壶装满,换上几匹新马,又吃了点干粮,便往西面走去。

等到达昆明池西岸的时候,太阳也偏西西下,光线渐渐晦暗起来,头顶树叶射下的斑驳光影慢慢模糊,而后又豁然开朗,他们抵达了到一片茫茫的芦苇中,深邃湿重的气息从水影里透出来,气温一下子冷下去了,这让众人都感到极为惬意。

不过今日看样子有点晚了,众人接连走了两个时辰,也有些累,于是他们找到一个羽林郎巡游时歇息的院舍,打算先在这里用晚膳,吃完后就歇息,其余的明日再做打算。

羽林郎正炊饭的时候,天子与董承两人结伴出去,绕着芦苇荡缓缓散步。此时的太阳已被白云所遮蔽,不见橙黄的光芒,天上水里都是一片湛蓝,凉风习习,白色的芦苇飘荡着,也好像是云彩流动,若非能听见不尽的蛙鸣,天子或许会以为自己在天上罢。

天子发怔片刻,忽然问董承说:“将军觉得人与天地若何?”

董承一愣,想了一会,不清楚天子有什么深意,便实话实说道:“人与天地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天子颇为赞同,他颔首说:“是啊,虽然我贵为天子,高居万乘之上,但每每俯仰天地,亦觉自身渺小,人无论高低贵贱,在天地生死之前,都毫无分别。我时常想,高祖临死前驱赶医师,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时,他到底是何心情?孝武皇帝晚年说‘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又是何缘由?今日在上林苑中来回,只见荒芜如烧,他们的心绪,我也能体会一二了。”

董承闻言,转首打量天子神情,只见其远观天际,眼神深邃,不知是因何而伤情。但他的敏感与年轻,却是暴露无遗。

这样过了一会,群蛙似乎也没了力气,鸣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转而是一阵轻巧到模糊的梭梭声,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乱草与芦苇在慢慢穿行。董承听见了,扯了扯天子,又示意他噤声,两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只鹿角从芦苇中微微探起,而后又落了下去,如同一只云海中的小船,在芦苇中缓缓遨游。

它往两人处靠了一点,忽然察觉出不对,便又倏忽间往相反方向逃去,几个起跃间,天子看到些许白色的皮毛,这让他不禁失声道:“是白鹿!”他看向董承,董承也说:“是白鹿。”

这几字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向它追了过去。此时天色昏暗,周围又全是密生的芦苇,每一动作,都觉得极为吃力,手腕与脚踝处也为杂草擦伤,但一想到得见白鹿这等祥瑞,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跟着远处的影子没完没了地跑。跑了一阵子,两人都气喘吁吁起来。

董承见天子喘着气,显然跑不动了,便停下来帮他顺气,说:“这鹿吃了什么,在芦苇丛里竟跑得这样快。”天子则不说话,他这时候想起来,应该回头先招呼其他人。但此时已然晚了,懊恼的情绪还未生出来,不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犬类呜咽的惨叫,这一声没头没尾,但却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董承看了天子一眼,天子对他点点头,他便从腰间摸出刀,走在前面为天子开路,走过六十余步,芦苇丛豁然开朗,露出一块平地来。眼前景象令两人愕然。

平地上没有神马白鹿,只躺着一只五尺大的白犬。它此时被割开了喉咙,颓然地倒在草丛里,鲜血在皮毛间不住流淌,身躯还在微微的颤动,天子甚至看见了白犬眼间的泪水。而白犬的头上绑着两只鹿角,应当便是他们此前看见的。而白犬旁又站着一个人,天子看见那人的面孔后,恍惚了一下,随后立马认出身份,问说道:“董卿如何在此?”

董昭先是对天子行大礼,而后才缓缓回答说:“听闻陛下没有白鹿,所以微臣来做陛下的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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