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岑煊不发一语,微微颔首,神情若有所思。
容珺顺着岑煊目光偏过头,微笑依旧,眸色渐冷,两人最后目光皆落在面色发白小姑娘身上。
他撩起眼皮,飞快地看了眼岑煊,眸底闪过森冷寒意,转瞬即逝,虽是一如既往,很好控制住自己情绪,宽袖下,却是拳头紧握,指节都泛着青白。
岑时卿随着兄长与容珺目光看去,见到云娆时,目光亦是微微一顿,眼中有一瞬惊诧与不可置信。
国公府上下都知道,容珺收了个通房,岑时卿也略有耳闻,容珺家势与容貌皆不凡,有个通房丫鬟那是再正常不过,她原本不以为意,直到如今瞧见此女。
此女不止颜色极好,就连衣着也看起来不像丫鬟,她那身衣裳虽然看着低调朴素,没有繁琐华丽绣纹,料子却非凡品,做工也非常精细,岑时卿更是一眼就瞧出那是由上好杭罗做成。
京城里没有哪一户勋贵人家,会让通房丫鬟穿杭罗做成衣裳,别说丫鬟,就连大户人家庶女,可能也用不到这么好布料。
岑时卿原本以为容珺收了通房,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纾解发泄而已,完全没想到他竟是对这个通房如此上心。
她看着云娆,抿了抿唇,眼神里带着审视与傲慢,将帷帽递给身后丫鬟,再抬眸,目光已极为温和。
“时卿真没想到,会在此遇见表哥与容大将军。”岑时卿掩嘴轻笑,温声细语说着话同时,抬头环顾四周,“京城四俊,三俊齐聚一堂,这样场面十分难得,怕是再不久,这琳琅阁就要被挤得水泄不通。”
最后她目光落在自家兄长身上,笑眯眯道:“哥,不如你请表哥和容将军上二楼雅间,如此一来,不止你们三人可以畅谈一番,不用在一旁觉得无趣,我和钟钰也能沾沾表哥光,让周掌柜亲自伺候,慢慢挑选首饰。”
妹妹都这么说了,岑煊自然颔首问道:“不知七皇子与容大将军意下如何?”
陆君平没意见,岑煊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深受明帝重用,位高权重,他不过一个刚被认回皇子,此人还是他名义上表哥,本就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岑煊身份并非指挥使如此简单,此人还是太子伴读,自幼与太子交好,拒绝了他就等于拂了太子脸面,陆君平根基未稳,更不可能拒绝。
他偏头看向容珺,却发现容珺正看着岑煊。
岑煊目光,似乎从头到尾都在云娆身上,不过眼中并无任何放肆,十分平静,就跟锦衣卫平时审视人时没什么两样。
倒是容珺……
容珺脸上一抹淡笑,却是不停地用指节轻轻敲击手中铁笛。
显然已经不是心情欠佳如此简单,而是恶劣到了极点。
若是下一瞬容珺就横出铁笛,与岑煊大打出手,顺带挖出他双眼,陆君平也不意外。
陆君平有些头疼闭了闭眼,手中折扇轻拍容珺肩膀,笑容灿烂:“自然乐意,子玉你说是吧?”
无声提醒,此事并非他不想就能推拒。
容珺停下动作,握着铁笛手指节青白,略微笑了笑,颔首:“是,岑指挥使既然相邀,容某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
容珺忽然欲言又止,几人不由得都抬眼看向他,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看向岑时卿,笑得疏离却又不失礼貌:“我得和岑姑娘借个人。”
岑时卿讶异,还来不及开口,容珺已经笑着拉起云娆手,将她带到身边。
“我得和你借一下钟姑娘,我丫鬟身子不适,想请钟姑娘先为她搭脉,恐怕暂时不能陪你一块上雅间,或许,岑姑娘可以先单独开个雅间,慢慢挑选首饰,待会儿必将钟姑娘还你。”
他笑容非常温柔,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岑煊却是面罩寒霜,冷眼瞥过他。
容珺话说得轻巧,他却听出弦外之音。
这位容大将军一来不愿这个叫云娆丫鬟上雅间,与他共处一室,二来,容珺不愿与他妹妹共处一室。
岑煊垂眸,似淬上寒冰目光掠过容珺与云娆握在一块手。
两人姿态十分亲昵,容珺虽从头到尾都未曾看过她一眼,却是将她手握得紧紧,宣示意味十足。
容珺手握上来那一瞬间,云娆就屏住呼吸,浑身僵硬。
想挣脱,却又不敢。
脸色苍白得吓人。
钟钰诧异抬眸。
容珺这是在做什么?他们几人一块上楼不就好了?
她又看向云娆,发现云娆脸色确很差,思量几瞬,点头道:“阿娆看起来确不太好。”
钟钰转头,冲岑时卿说道:“时卿,不如我先带她回医馆,待会儿再过来陪你。”
岑时卿听见她要走,登时就不乐意了,语气透着明显不悦:“我若要自己挑首饰,那直接叫他们到府伺候就行,我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不要。”
她不满噘起嘴,抬起下颚,低眸睨向云娆:“你叫什么名字?”
云娆手指陡然紧攥衣摆,敛下眼睫,垂首道:“奴婢云娆。”
前世岑时卿带给她羞辱与自卑实在太深,在这个人面前每一刻,都叫她无比难熬。
云娆低着头,呼吸逐渐急促,脑海不断地浮现一个强烈念头:她得走,一定得走,就算阿钰帮不了她,也要走。
思绪不受控飘远。
她记得飞羽苑奴仆卖身契全在容珺手里,对,她得想办法拿到卖身契,和阿钰一块离京。
岑时卿见她确额头全是冷汗,娇小身子也微微发抖,脸色苍白透明,看起来确不适。
她垂眸思索,少顷,像是在想什么,抬头朝云娆微微一笑:“待会儿随我们一块上雅间后,就让阿钰为你搭脉,倘若你真身子不适,与我们坐一块便是,待挑完首饰,我与阿钰再带你去挑几件颜色好衣裳,再去清云楼吃东西,那里可是京城里最大酒楼,东西好吃得很,你定然没吃过,一定要随与我阿钰去尝尝,如何?”
岑时卿笑容温柔,语气也非常亲切,可言下之意却是:就算你不舒服也得忍,不止忍,还得忍到她逛完这条长街,挑完衣裳,填饱肚子。
云娆自然听得出这其中刁难,但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人微言轻,就连容珺都推拒不了岑煊邀请,岑时卿这么说,落在旁人耳里只会是抬举她,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就像之前她和钟钰说,这些贵人,哪个不是家势显赫,权势滔天,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把她捏碎,甚至还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再慢慢弄死她,这都是再简单不过事。
耳膜嗡嗡作响,岑时卿说话声音逐渐变远。
像前世岑时卿找她那一日,像飞羽苑被烛火照得亮如白昼那一晚,在绝对权势面前,她就像砧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哪怕恐惧与绝望早已占据所有心神,云娆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眼眶虽然已熬得通红,却无半分泪意,一点点也没有,再搭上苍白如纸面色,俨然身子真极为不适。
她脑中突然窜出一道荒谬念头。
既然岑时卿有意刁难,她为何不索性顺着容珺话,以“身子不适”名由避开这个“抬举”?
云娆以前曾经极其厌恶这种假装柔弱,博他人同情手段,也从来都不屑用,可如今,她不想再当那块只能任人宰割肉。
她闭上眼睛,因为头一回做这样违心之事,整个人紧张得摇摇欲坠,不停哆嗦,刚往后踉跄一步,忽然就一阵天旋地转。
一双厚实大手将她打横抱起,整个人陷进一道熟悉而温暖怀抱之中。
“岑指挥使,岑姑娘,真很抱歉,容某忽觉身子不适,今日怕是无法奉陪,来日定设宴陪罪,恕容某先行告退。”
温润嗓音从头顶落了下来,男人微微欠身,大手将她脑袋按进怀中,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众人俱是一愣,其中犹陆君平更甚。
容珺向来处事圆融,进退得宜,今日场面对他而言,按理说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那个叫云娆丫鬟颜色如此出挑,姿容绝艳,是男人都想多看一眼,岑指挥使虽不近女色,但到底也是男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再正常不过,容珺怎么就一刻也不能忍?
不能忍就罢,寻理由还如此简单粗暴,这什么破理由?一听就知道是借口,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岑煊算了!
再如何想护那丫头,也得看场合啊!
一瞬间,陆君平心中掠过无数咒骂。
不过这还是他与容珺认识到现在,头一次替容珺收拾烂摊子,倒也新鲜。
陆君平收起折扇,轻敲手心,对着岑煊笑吟吟道:“前些日子,子玉受了些伤,怕是身子真极为不适,才会如此唐突,还请岑兄莫要见怪。”接着看向岑时卿:“时卿表妹,不如我们四人先上二楼雅间,由我与岑兄和钟姑娘一块陪你挑选首饰,若有喜欢、看中,全由我来买单。”
岑时卿红着眼看着陆君平,声里全是委屈:“多谢表哥好意,但不必了,我原以为容将军与其他武将不同,没想到他也跟那些俗人一样,是个行事鲁莽,不顾后果莽夫!”
“那丫鬟容将军才刚收到身边没多久,他就宝贝成这样,将来怕不是要把人给宠上天?待日后哪家姑娘进了国公府,容将军岂非要宠妾灭妻?此事一旦传出去,对容将军名声恐有受损,表哥若真为容将军好,便该劝劝他,如此狐魅惑主小通房,最好早日送走,莫因贪恋温柔乡,连累了自己前程仕途。”
岑时卿从小娇生惯养,几乎走到哪所有人都捧着她,这还是她头一次被人如此当众羞辱,如何能忍,自然是一口气将话说完,便气得提起裙摆,扭头就走。
钟钰听见岑时卿这一番话,垂放在身侧双手瞬间紧握成拳,脸色难看无比。
就连陆君平脸上笑意也跟着淡了下来。
另一头。
云笙来时候是坐在座驾外马夫身旁,见到公子抱着云娆出来,心中一惊,连忙迎上前。
“公子,云娆姑娘这是怎么了?小已经差人回府叫马车,应该快来了,您再稍等片──”
容珺来时是乘陆君平座驾,回去自然无马车可乘。
“知道了。”他淡声打断,兀自抱着云娆往前走。
容珺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生人勿近淡漠与疏离,神情冰冰冷冷,云笙鲜少见到公子如此,张了张嘴,什么也不敢说,乖乖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