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爱丽丝没再坚持要来一支舞的想法,不然克莱恩真的担心,担心自己会被她说动,然后现场表演丢人……
为了缓解尴尬,更为了转移话题,他将视线投向舞池中央,那处上方悬有整座大厅中最为华美精致的吊灯,仿佛浓缩着整场晚宴的缩影,奢靡而铺张。
“你好像……很适应这种场合。”
她不可置否。
“单论排场,我过去的生日晚宴比这还要再夸张些。”
生日晚宴比这还有排场?果然是狗大户……
克莱恩默默吐槽,侧头却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似悲伤怀念,也没有喜悦自得,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很少见到这样失去表情的爱丽丝。
尽管已逐渐适应了这张好看得犯规的脸,但她一旦没有了表情,也不再说话,整个人就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不真实感,就好像随时可能化作泡影,消散无踪。
“我记得你说自己是贵族出身,那为什么,为什么听你的语气,像是已经放弃了这个身份?”
克莱恩有些在意她所用的过去语态,何况她平时给他的感觉也和贵族家庭长大的少女不太一样……
虽然他也不认识几个贵族少女……严格来说,是一个也不认识,勉强要算的话,塔罗会上的那位“正义”小姐就是唯一的参考人物。但关于对方,他也仅仅只是知道的程度,谈不上了解。
嗯,“正义”小姐很开朗、很活泼,又懂礼貌,谈吐间能感受到她良好的出身,同时又有着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和某个整日以玩弄他为乐趣的魔女不一样——
等等,在他人眼里的爱丽丝,好像也打着类似的标签。至少班森与梅丽莎都一致相信了她的温柔体贴,还觉得她举止得体,优雅大方又不失气质……
克莱恩之前一直认为这是因为爱丽丝的演技太好,骗过了所有不知道她真面目的人,但仔细一想,她或许并非单纯演戏,而是表现出了属于她过往的一面?
不,没法下定论……
他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那当然是为了自由,否则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似是读懂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爱丽丝勾唇露出了笑容,之前萦绕在她身边那虚幻的不真实感瞬间便就随之消散一空。
“是不是觉得这个理由太幼稚、而且还自私?像是没长大的叛逆期小孩会有的想法,为了自由而离家出走?”
你都学会抢答了,这让我怎么吐槽……
克莱恩没敢当着她的面直说,于是只好低头不答。
“那么,作为已经脱离叛逆期的成年人,我们亲爱的克莱恩·莫雷蒂先生,你又有怎样的追求呢?”
爱丽丝轻巧地一个旋转,微笑着越过他的身侧停下,倚靠在了一根象牙白的多边形立柱旁。
“我的追求……”尽管知道她这是在转移话题,但克莱恩不太想随便敷衍过去,于是便认真地想了想,面对着她给出答案,“努力工作,升职加薪,争取两三年内住上更好的房子……再有就是,提升作为非凡者的实力。”
以及他的最终目的,回家!克莱恩在心底默默追加了一句。
“这只能算目标,不能叫追求……当然,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也没什么意见,任何人的自由意愿都值得尊重。”
将垂落于身前的几缕长发绕上食指,爱丽丝有些心不在焉地重复着松开又缠绕的把玩动作,脸上的笑容浅淡。
对了,说起回家……
克莱恩心中一动,觉得现在气氛还算不错,便试探着向她抛出了自己斟酌过许久的问题。
“差点忘了……你之前好像提过,如果一切顺利,或许一周就能返回你原先的世界。现在,现在已经快过去两周了,你进展得还算顺利吗?”
爱丽丝似乎是叹了口气,也不见她有何动作,之前还空无一物的右手边就多出了架看起来很眼熟的七弦竖琴,琴身材质略带些金属的质感,显出较为冷调的冰蓝色泽。
“星界之门,我已经尝试着开启过了。”她拨了拨弦,令竖琴发出清脆的简短曲调,似乎隐约带出了几许忧愁,“但最开始的环节就出现了问题,星界之门自身的法术构造变得很奇怪,很异常,探测法术返回的结果也不理想,而且……”
“而且?”克莱恩很配合地接着问了一句。
爱丽丝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左手轻拂过琴弦表面,如同试音般预演了一小节无名的音曲。
“不,没什么……涉及到位面坐标的计算,解释起来太复杂,太令人疲惫了,你也听不明白。总之我没能在茫茫星界中找到回去的通路,在这边的滞留大概,应该,会比之前预计的再久那么一些。”
……好!克莱恩努力控制住自己可能流露出的少许喜意,装出好奇心浓郁的模样提问道:
“我有些想知道你是怎么进行位面探索的。类似的法术,肯定需要练习吧?练习过程中,你会不会发现其他同样有生命存在的……另外世界?”
他差点就说出了星球二字,好在及时改口,没有暴露出作为穿越者对宇宙、对天体的科学认知。
“有肯定是有,但我们通常会选择已在施法者间得到普遍认知度的位面,比如四大元素界位面、或者是恶魔与魔鬼所在的里层位面进行探索,而不是贸然闯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因为谁也无法保证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爱丽丝说着,便用一种坦然的语气承认道,她如果能成功返回,绝对会成为那边数一数二的负面榜样,甚至还有被写入指导教材的可能。
这种“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克莱恩默默地将吐槽咽回心底,趁热打铁又引导了几句,最终从年轻的少女魔法师口中得知,她目前还未接触过其他拥有类似人类文明的世界。
尽管算不上收获……
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今天的铺垫到这里应该差不多了,自己恰当地向爱丽丝展现了对外界智慧生命的好奇,那么等到下次机会合适,就能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克莱恩再又选了几个恰到好处的话题,不知不觉将讨论的中心移回了爱丽丝身上。
而当问及她今晚的行动是否顺利,爱丽丝点了点头,表情却算不上开心。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但还需要时间去观察和验证。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进展过于顺利,完全没有难度……”
虽然当时那五个魔女排排坐的景象的确有点出乎了爱丽丝的意料,但她的暗示施予得十分成功,后续环节也尤为顺利,让她准备的不少后手都没派上用场……
也许是目前接触的对手层次还不够高,也可能是她习惯了先手制人,对手又都不擅长心灵层面的防御和反制,所以给她一种万事顺利的感觉。
“算了,不说这些了——要听首曲子吗?”
爱丽丝换了个姿势倚靠立柱,同时调整了竖琴在臂弯中的位置,指尖已轻轻搭在了弦上。
这让本想取出怀表看一眼时间的克莱恩停住了动作。
她话题转移得突兀,但从她早就抱出乐器、不时拨弄几下的动作来看,显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了弹奏的想法。
尽管知道这些,克莱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像你提到过的那些街头演奏,突然有感而发?”
不过考虑到一首曲子弹奏完应该用不了太久,自己也还没在清醒状态下听过她弹琴,克莱恩立刻又点了点头,旋即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笑了一下:
“希望我不会和之前一样,听到一半就进入了睡梦。”
他是在指她早些天半夜弹奏琴曲的行为。
“那几天是因为发现你失眠,好心附赠了安眠曲服务。”
爱丽丝轻哼一声,再不多作解释,垂眸轻拨银弦,让指尖流淌出的旋律替代了回答。
这是一首有着古典风格的独奏曲,听起来和克莱恩之前在大厅中欣赏的乐曲有些相似,同时又有着明显的差异。
如果说那首作为舞蹈伴奏的歌曲是优雅的、充满着活力与生机的,那么爱丽丝演奏的曲目就好像如今空旷无人的舞厅,高贵典雅,闭眼仿佛就能回忆起人群随之翩然起舞的画面,但睁眼所见的现实却已热闹不再,只剩下无人欣赏的繁华空景、以及回响于这片寂谧之地的静美旋律。
尽管克莱恩对古典音乐的了解仅限于巴赫、贝多芬等大作曲家的名作,但这不妨碍他发表自己的感想。
比如,卧槽,好听。
一曲终了,他作为唯一的听众,献上了略显孤单的掌声。
“真是美妙的乐曲,有种引人共情的独特魅力……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有感而发的即兴作品,哪来的名字。”爱丽丝似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即兴……”克莱恩一时失语。
他还以为这是她从哪里听来的琴曲,结果听这语气,好像完全是临场创作出来的……
虽然中途似乎加入过某段听起来有点熟悉感的和弦旋律,但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却又难以回溯出这股熟悉感的来源,只能暗叹一句,艺术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共通的。
或许找机会他该去听听她的街头演奏,不知道那时又会有怎样的体验。
“好了,该回去了。”爱丽丝说着这话的时候,臂弯间的七弦竖琴已是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将它收的回去。
闻言,克莱恩微微颔首,在她有所表示之前,就自觉拉好了那只娇软的小手,表情平静得如同一个惯犯。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的这些随身物品,是怎样做到突然消失又出现的,用了某种特殊又便利的魔法道具吗?”
“这个嘛,你猜。”
“……我不猜。”
“那就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事了。”
“现在改口说猜还来得及吗……”
就像一场舞会落幕后的散场时分,盛装打扮的二人交换着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平淡话语,互相牵着彼此的手,离开了灯火依旧璀璨的明亮舞厅。
这面静滞无声的碎片空间又恢复了安宁,仿佛没有止境地保守着秘密与沉寂。
而当他们走出充满奇幻诡异色彩的镜中世界、回到了位于廷根市东区的三层建筑楼内,克莱恩不禁望着眼前熟悉的家具摆件感叹起来。
“法术也太方便了吧,之前坐马车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还多,回来却只花了几分钟……莫非只要是去过的地方,你都能像这样快速地自由来去吗?”
“理论上来说,只要是存在镜面的地方,跨越整个大陆都是可行的。不过那样做的问题在于海量的魔力消耗……而且,在不熟悉地形、又没有魔力信标的前提下使用镜面转移的法术太危险了。我自己一个人倒还好说,再带个你么……”
似是感受到克莱恩投向自己的哀怨眼神,爱丽丝有些忍俊不禁,摆着手给出解释。
“不,我没有说你累赘的意思,但这是……唔,应该得说是体质问题吧。你想象一下,如果转移法术连接到的对侧镜面,是只有手掌心大小的一面手持化妆镜,你觉得自己可以通过这么狭窄的门吗?”
克莱恩照着她给出的假设细想了一番,发现……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自己两次出入镜中世界的入口与出口,都至少是超过身高、能够完整映出人身全像的镜面。
但爱丽丝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那就代表着她自身并不受出入口大小的限制。
“这和你说的那个,体质问题有关?”克莱恩忍不住好奇,思维一时活跃发散,联想到了奇怪的地方,“……难道,你的真身其实是什么生活在镜子里的妖精,可以自由地选择变大或者变小?”
爱丽丝明显是愣了一下,这才低头掩唇轻笑起来。
“你可真够会想的……不过很遗憾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妖精哦。而且妖精大多不喜欢像人类这样喜欢构建社会体系的文明,祂们只会对自己醉心的事物展现热爱,是一种单纯但又麻烦透顶的生物。”
她对妖精的描述倒是和克莱恩印象里的还算吻合。
不过……
“你刚刚回答之前是不是停顿了一下?而且解释得这么多,真的不是因为心虚吗?”
面对他的疑惑,爱丽丝仅仅只是平淡地一瞥。
“是你想多了。”
或许是因为今晚的特别,克莱恩有些按捺不住对眼前少女的探求心。即便是被对方明确拒绝,他仍想要进一步追问,最终却还是被她玩笑似的语气打乱了思路。
“好了,该换下这身宴会的礼服装扮了。再不回家,你妹妹恐怕要开始为她未来的侄子或是侄女考虑名字了。”
在听懂爱丽丝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后,克莱恩感觉脸上瞬间升温,再也顾不上探究她是不是在隐瞒什么,讷讷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离开房间、就要将门带上。
“对了,这套正装……换下来之后,就放在旁边的衣架上可以吗?”
带有几分不舍地摩挲了一下燕尾服外套,克莱恩想起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于是便叫住了爱丽丝向她询问道。
她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脸上露出了又好笑又无奈的神情。
“这套衣服是照着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如果不喜欢它,不想要它,那也可以留它在这里,挂在衣架上,或者扔进垃圾桶里。”
克莱恩努力假装自己没有感到惊喜。
“那,那太浪费了,我还是把这套正装带走吧,它看上去足够体面……其他的配件也都可以拿走吗?”
爱丽丝表示随他高兴,甚至还指出,书桌下应该有可以拿来装服饰的纸袋,让他自己过去找一下。
当克莱恩换回自己那身简朴但也足够舒适的廉价正装,提着今晚的战利品,与同样换回常服的爱丽丝坐上出租马车,他才像是终于从今晚这场不真实的梦中醒来,望着窗外长舒了一口气。
奢华的晚宴,美味的菜肴与甜品,扑鼻而来的各种香味,酒杯中摇晃着反射烛光的美酒……
这些事物都很美好,但离他的生活过于遥远,注定只能作为梦一般的记忆留存在心底。
时为夜间九点一刻,街旁烧着煤油的路灯在克莱恩的视野里不断向后飞逝。
出租马车安静地向前行驶,沿街路过一家又一家漆黑或是透出灯光的楼宇门窗,远处隐约可见奥克尼剧院高耸宏伟的圆形穹顶被灯火照耀得辉煌而灿烂。
似乎恰逢一场戏剧结束的散场,有不少驾着车马的出租马车夫在这条长街旁徘徊或是等待,令街口看起来多了几分拥堵。
“戏剧……这也在你的计算之内吗?”蓦地回忆起自己为今晚外出而对班森和梅丽莎找的借口,似乎恰好正是这场刚刚落幕的戏剧,克莱恩扭头望向对面挽起秀发的长裙少女,神情略有些复杂。
“只是碰巧罢了。”爱丽丝对他回以微笑。
而直到走下马车,踏在他所熟知的水仙花街的街道上,克莱恩终于问出了一个他在意了很久的问题。
“你是说定做这套正装花了多少钱?”爱丽丝停下脚步,转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恶趣味的笑容,“具体价位我不清楚,但今晚你我穿的这两套礼服,加起来用了大约2500镑左右……唔,因为是时限紧张的手工赶制,大概是多花了几倍的加急费用吧。”
2500,镑……哪怕匀一下也是1250镑……足够买下他们现在居住的联排房屋,还能多出400镑……
克莱恩呆滞地低头,呆滞地看向手中不起眼的纸袋,呆滞的大脑中闪过了一个单纯朴素的念头。
他今晚,竟然穿着一套房子做俯卧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