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从锦衣卫将黄宾带走,万通不敢怠慢,连夜便通知了黄赐。
黄赐能爬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子,自是在皇上面前也颇为得宠的,这便撑着老脸,连夜奔到乾清宫前,大哭跪奏,祈求皇上赐见一面。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乾清宫的人也颇敬重,于是那守门的小太监为难地劝解:“不是奴侪不给黄公公您通禀,只是张公公可嘱咐了,今晚不管什么事儿,就算天塌了也不准打扰皇上。”
黄赐如何肯信,在乾清门外叩头出血。
门上的不敢怠慢,只得层层将消息通报进去,说给了张敏听留。
良久,张敏亲自出来,扶起已然磕得头破血流的黄赐,叹息道:“老黄啊,你快起来。不是门上的孩子不给你通禀,也不是我张敏不肯帮你这个忙,实在是……实在是皇上今晚不能见你。”
黄赐与张敏都是伺候皇上多年的老内官,彼此私交甚厚,黄赐明白张敏不会骗他。但总归不甘心,便哀声问:“皇上今晚难道是有哪位娘娘侍寝?这才不便见老奴?藩”
“不是。”张敏自己也皱皱眉:“个中情由不是老黄你该问的,也不是我张敏该说的。总归你明白一事:今晚无论如何你也见不到皇上。”
黄赐哀哀落泪:“可是今晚一晚,便足够西厂要了舍弟的小命。难道要我眼睁睁瞧着弟弟惨死在那个小阎王手中么?”
张敏也只能安慰:“小六那孩子是心狠手辣,可是他却一向办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只要黄宾当真没有什么,那他便不会真的对黄宾怎么样。老黄啊,你也别太担心,你既然敢到皇上面前来给黄宾求情,就证明你心里对他是有底的。只要他干净,就一定没事的,啊。”
黄赐哀哀垂下头去,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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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目送黄赐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也只能叹了口气。
他说的都是真的,不是门上不禀报,也不是他不肯帮黄赐的忙,是因为今晚上——皇上他根本就不在乾清宫内。
不光今晚,已经连续很多个晚上,皇上连他都不告诉,只悄悄儿带了大包子出门。总要到天色将亮才回来,回来之后便一整天都心情愉悦。
皇上的这点子事儿终究瞒不过他老张敏,他不敢去问皇上,又如何能放过大包子。那晚他将大包子堵在屋内细细盘问。大包子先时不说,后来张敏都提到了小包子,大包子这才招了。
张敏这才知道,原来皇上这些个晚上都是去了内书库。
张敏便私下里也悄悄儿去过内书库。那寻常连只蚊子都不飞进去的僻静所在,简直比冷宫还幽静。里头却有个眸光明净、貌美若山野青花的女太史。
张敏的心下,还如何能不明白。
那一刻,张敏的心中不知是酸是甜。甜的是或许国祚终将有继,酸的是,皇上都不敢将这个女太史公然召入乾清宫来,而要他九五之尊趁着夜里偷偷摸摸地去——原因唯有一个,皇上依旧不敢叫贵妃知道。皇上还是,不忍让贵妃伤心。
于是这个女太史将来的命运……便是他老张敏,也不敢擅做猜测了。
他唯有悄悄儿地格外关注着内书库,关注着这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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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大刑过后,黄宾抵抗不过,已是招了。他与江西都指挥使刘江跑官卖官,牵连到诸多朝臣。
司夜染满意一笑,便将手中烧得火红的烙铁从黄宾心口处撤开,搁进了冷水里。那水里“刺啦”一声,黄宾听得心惊肉跳,急忙扭开头去。
司夜染走回桌边坐下,目光森冷却轻盈:“咱家记得咱们成化朝第一个传奉官,便是你兄长黄赐奉旨宣召的。那一回一次召入数十人,皆授予官职。论起此事,即便此时负责传奉官的是凉芳,他却也根本无法与你兄长相比。”
“你兄长当年掌握着传奉官的权柄,你这个当弟弟的自然便该为此事鞍前马后。他们的钱不方便送进宫里,就送到你这里,你将名单再交给你兄长。啧啧,真是无本的买卖,一转手就是万利。可是你们兄弟二人,竟将皇上的信任,将朝廷的吏治当成了你自己赚钱的营生,啊?!”
黄宾吓得狠狠一闭眼睛。此时此刻他纵然还想着要替兄长遮掩,可是却已经遮掩不住了。
“实不瞒你,”司夜染语声平静,一派胜券在握:“就算你今晚不招出你兄长来,咱家从杨晔嘴里掏出来的受贿名单里也早就有了你兄长。咱家不是要你死,咱家想要的是你兄长。你只要都说出来,咱家便保你活命。反之如果你不说,咱家会叫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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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京师风云莫测,草原上就更是风狂雪冷。
雪姬,这个明明名字中有“雪”的女子,这个明明性子强韧到连男子也比不上的女子,却在这个风雪呼号的夜晚,疼痛得几度晕厥过去,命在旦夕!
毡帐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兰芽死死攥住雪姬的手,可是她自己的手根本比雪姬更冷,她的颤抖比雪姬
更甚。
她不敢落泪,死死忍住泪,一声一声地在雪姬耳边低喊:“雪姐姐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再加把劲儿,为了你自己,也更是为了孩子,啊!”
几个郎中和稳婆都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郎中不知第几次过来提醒:“她的孩子月份还太小,根本生不出来!就算勉强生出来了,也活不了!”
兰芽一声怒吼:“那还犹豫什么?保大人!”
“你敢!”却在此时,雪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兰芽:“我再与你说一遍,让我的孩子平安降世,不用管我!”
雪姬喊完这一声,便又昏迷过去。
兰芽泪如雨下,死死攥住雪姬的手,真希望能将自己的性命传一半过去给雪姬,给那个也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孩子啊!
都怪她,都怪她。为什么非要忍不住去跟雪姬问起从前的往事?为什么要为难雪姬来代大人回答当年灭门的原因?如果不是她心急,雪姬便不会因此而动了胎气……
倘若雪姬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还有脸在这世上活下去!
兰芽便在雪姬耳边喊:“你给我活过来,你听见没有!如果你不答应,我发誓我一定陪你一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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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门忽地一开,一股风雪呼啦钻了进来。
兰芽一声怒吼:“谁敢开门?”
若叫雪姬此时受了冷风,那是要命的呀!
抬头看去,却见岳兰亭呆呆立在当场。
兰芽便舍了雪姬的手,一抹眼泪跳下榻来,劈手便给了岳兰亭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她反手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同样地用尽了全力,同样地打得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起来。
“岳兰亭,你不是人;而我岳兰芽,也不是人!咱们岳家兄妹都对不起雪姐姐。此时该生死挣扎的人不是她,而是我们兄妹!”
此时床帐之内又传出雪姬的惨叫。
岳兰亭仿佛不知道脸上被妹妹甩了一个耳光,只是愣愣听着雪姬的惨叫。半晌才缓缓说:“我说过要她打掉这个孩子的,我说过的。可是她不听,她怎么都不肯听我的。”
岳兰亭的目光投得杳远,仿佛都没看见眼前的妹妹。
“这是草原,风云莫测,她怀着身子只会叫她左右为难。孩子是要紧,不过以后还有机会再有;可是若她的命就这么没了,光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这话我以为她明白,可是原来她不明白。她反倒因为这话恨我,她反倒跟我赌气,不顾一切非要留下这孩子。”
兰芽也是一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此时站在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岳兰亭,也不是草原上攻城拔寨、战无不克的月将军;此时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迷茫绝望的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在生死线挣扎,而他却只有哀痛伤心,却无能为力。
兰芽便忍不住想起雪姬讲过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嫂嫂冉竹动了胎气,兄长为了与冉竹共度难关而说出了绝情的话……同样的事情便又在哥哥身上重演。她明白哥哥此时心上的痛,绝非她承受的所能比拟。
兰芽便上前一把捉住岳兰亭的手:“哥,雪姬和孩子的命都在你手里!想让她们生还是死,你来定!”
岳兰亭此时眼中才窜起一串火花:“怎么由我来定?”
兰芽捉着岳兰亭的手奔到榻边,将他的手与雪姬的攥在一起。
这一瞬,岳兰亭的眼中终于滑下热泪。那泪沿着牛皮面具滑落腮边,滑落到雪姬的手背上。
兰芽忍住哭泣,深深望住兄长的眼睛:“哥,你明白该怎么办。”
“当年你为了嫂嫂和孩子,将她撵出家门,叫她从此冷了心,彻底沦为欢场女子……哥,这是你欠她的,也是我岳家亏欠她的。”
“哥,你再不弥补,也许你今生今世都将再没有机会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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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兰亭眼神一痛,便收紧了手指,将雪姬的手紧紧包在了掌心。
他一眨眼,便是双泪长流。
“雪姬你听见了么,是我,我就在你身旁。雪姬你一定要挺住,你听见了没有?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好好地给我活下来。孩子不准有事,而你更不许有事。”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地活下来,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今生今世都不再分离……”
“雪姬,求求你活下来。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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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终于说出来了,哥终于都说出来了……
兰芽一把抱住岳兰亭,兄妹两个抱头痛哭。
就在此时,雪姬忽然缓缓地叫出了声。
“冉竹?冉竹姐姐……你来了。你是来接我了是不是?太
好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刻,我一直都等着你来带我走。”
兰芽和岳兰亭都惊得狠狠一怔,截住悲声,不敢再哭。两人一边一个都急忙握住了雪姬的手。
岳兰亭泪下,低低呢喃:“冉竹对不起……求求你,放过她。不要带她走……”
雪姬面上却漾起微笑:“……冉竹姐姐,真对不起。我知道你爱他,我也发过誓我绝不会抢走他对你的爱——我说过我不会真的对他动心,我所做的都只是为了大人。可是我撒谎了啊,我没有做到。我还是趁机成了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冉竹姐姐,我知道我真该死。只是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成为——月啊。成为月,代替你,陪伴在他身边。”
“冉竹姐姐你不知道,自你走后,他有多孤单……”
兰芽也大哭出来,朝着虚空叩头:“嫂子,嫂子……求你,小妹我求你。”
就在此刻,雪姬忽然惊悸起来,朝着虚空大叫:“冉竹姐姐你别走!你说什么将他托付给我?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跟你走,我只是想将我的孩子顺利生出来,我就跟你走!”
“我不会再留在他身边,我不会再违背对你的誓言……不,不,冉竹姐姐,你别不要我!”
冷不丁“呱”地一声,稳婆高声欢呼:“出来了,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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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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