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天幕潇潇落下一场细雨来。雨幕如帘,随风轻掀,望见大明千里江山,望见——曾一同走过这一路的桃花人面。
门外,煮雪举一柄油纸伞,伶仃立在雨里。
兰芽便忙起身:“到了?歧”
“嗯。”煮雪眼里面上,平静无波。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抬步向外去。司夜染拦住她,亲自为她披了蓑衣,攥着她的手道:“伤心有时。归来有时。”
兰芽抬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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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雪自从离开了天龙寺船,便对这俗世的一切都淡淡的。船启离开杭州时,她说要去清泉寺,最后拜别母亲。孰料归来时——却已剃了发。
她回来时,一袭灰色僧衣,三千青丝化作一顶僧帽。曾经冷艳无双的一张脸,粉黛尽去,只余静水无波骜。
那一刻举船大惊,兰芽一个踉跄,多亏被司夜染扶住。
而息风,一声不发转身便走。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煮雪淡淡一笑,单掌合十道:“属下依旧会陪伴大人和公子身边,俗世修行。只是这颗心,已然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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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与煮雪,一尼一俗,相偕上岸。
官船此番这一停,不是为了允许沿途州县官员上船拜望钦差和司大人,只为为了一个人。
那晚的馆驿,那晚的地点,只有煮雪知道。于是兰芽随着煮雪上岸,只为寻那一缕芳魂。
馆驿后便有小山,草木萋萋。煮雪便也含了泪:“当晚属下已被制住,并不知他们确切将花怜埋在何处。依地势猜想,怕就是这座小山。”
兰芽微笑。可眼里,却早已洒洒落满了细雨。
“无妨。只要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够了。”
煮雪狠吸口气,从袖口里抽出那幅小像:“她临去时,托属下将这幅小像交给公子。属下身在天龙寺船被拘押时,难以自主,让这小像也染了属下的血污……是属下办事不利。”
兰芽接过小像,展开。
细雨如帘落下,她的泪也随之落下,一颗一颗,将那画上的血污涤净,却也——模糊了花怜羞涩微笑的宁静花颜。
煮雪一惊,忙含泪提醒:“公子!”
兰芽却还只是轻轻摇头,努力地笑:“亦,无妨。”
她就着一块大石,权充桌面,抬头向煮雪一笑:“烦劳你,替我撑伞。”
煮雪忙道:“自然。”
煮雪便将整柄伞都罩在大石上方,而她自己则全然都站在了雨里。身上的灰白僧袍,只一瞬便被打湿了,可是她却恍若未觉。
兰芽从带来的书箱里先取出香炉,点燃了一炉香,然后将那小像看了又看,用指尖抹去小像里花怜面上的水痕……继而毅然,投入了香炉。
“公子!”煮雪一惊。
兰芽忍泪一笑:“煮雪焚花……也算一段雅事。”
煮雪听得悲怆,便也缓缓合上了眼。
可是那小像已被打湿,燃烧不易,在香炉里翻转了许久,也不曾燃着。兰芽却也不急,耐心等着,一边展开了一副画纸。
煮雪这方释怀:“公子原来是想为花怜重新画一幅小像。属下替公子研墨。”
兰芽却道:“不必了。”
大石上只有一炉香、一幅纸……如何作画?煮雪忍不住狐疑。
却见兰芽抬起手,凑在唇边。煮雪这才意识到,惊呼一声,已然晚了。
鲜血如瑚珠,活泼泼涌出兰芽的指尖。她便略一思索,下指如笔,以血为墨,迅速勾勒出花怜容颜。
血出了少许便凝结,她便又咬破,如此这般不知多少次……看得煮雪都不忍再看。
新的小像终于重新画就,花怜还是那个花怜,可是这一幅画里在她身边却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灿烂花朵。那些花朵因是鲜血画就,便格外娇艳,格外灿烂;可是再灿烂却也灿烂不过花怜面上那亘古永恒的含羞笑意。
当画成就,香炉里原来那幅小像也被烘干,最后成功点燃。
兰芽便顿了手,双泪长流。
她不知用了多少血,面色便苍白下去,小小的身子在雨幕里摇晃。
煮雪忙上前扶住:“公子,节哀!大人嘱咐过:伤心有时。”
“我明白。”兰芽拍了拍煮雪的手,然后便推开煮雪的伞,双手擎着那幅画,走到山脚下。不顾指尖刚刚流过血,用自己的十指挖开土穴,将那幅新画埋了进去。
她双膝跪倒,面上淌满了雨水,可是唇角却还挂着淡淡微笑。
“花怜,我来了。我来晚了。亏你还记得我从前为你画的那幅小像——可是彼时,我有私心,画那幅画只为讨你欢喜,只为叫你替我做事。我却怎么都没想到——你竟为了我,送了性命。所以我如何还敢再看那幅小像?”
“于是我画了一幅新的给你啊。你地下有知,你瞧瞧,你
喜不喜欢?”
“你说你没有姓,你只有名。你说你叫花怜,却孤苦人世,无人怜。那我就多画些花儿去陪你,好不好?我无以祭你,惟愿——来世,花有人怜。”
她抹一把眼泪,毅然起身。
却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盖在了那幅画隆起的小小土丘之上。
雨幕倾天而下,她抬眸仰望迷茫天际。
“……而我,今生,再也不会画花儿。你一路好走,我们,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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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归来,淋了雨,上了心,兰芽便恹恹一病。直到回到了京师,重逢那片灿烂的艳阳天,才好转了些。
司夜染便将回京的一切杂务都扛了下来:给皇上递奏本,将沿途之事奏报;又将从东海帮药山带回来的药材送进太医院……凡此种种,细碎而繁冗,他便都不叫她过手。
她原本想继续回西苑去,却被司夜染不顾众人目光,当街横抱而起,带回了灵济宫,直进他的观鱼台。
是兰芽要跟他拼命,他才在最后关头不得不妥协,在观鱼台门前转了个弯儿,送了她回听兰轩。
司夜染将她放好,伸手探了她额头热度,亲自开了方子,嘱初礼亲自去抓药;继而出门来掩上房门,低低嘱咐双宝,不管这段时间来京里宫里出了什么事,就算天塌了,也不准打扰他家公子休养。
双宝和三阳便都赶紧应下,送了司夜染出了大门,便连忙将大门关严、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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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礼亲自去抓了药,司夜染亲自给煎好了,方叫初礼给送过来。
却没敢进屋,在外头问了声安,初礼便借故走了。
双宝服侍兰芽吃了药,劝她再睡一会儿。兰芽便叹口气:“你这小子,怎么偷着摸着比我长得都高了!不行,我这就叫人把你脚底下削下去一片儿。你得继续比我矮。”
双宝这才长舒了口气。他家公子看来没事儿。
双宝便搁下药碗:“公子每回出门办了大差事回来,都要这么大病一场的。差事要紧,可是公子自己的身子就不要紧了么?公子就是这么着太奔波了,才没空长个儿。哪儿像奴侪啊,每天吃了就睡,可不净长个儿了么?”
兰芽便笑了:“给我讲讲,这些日子来京里发生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没?”
双宝记着司夜染的话,忙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京城里,可安静了。”
兰芽无言盯了他一眼,便也作罢,没有深问。
双宝知道自己瞒不过公子去,便搜肠刮肚想了一件事儿:“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倒也不对的。不瞒公子,倭国使团要进京的时候儿,京城里的士子闹了好大一通。这里头为首的就是秦直碧秦公子。这一闹啊,秦公子现在可是名满京师了!”
兰芽这才缓缓一笑:“嗯,我一路上就算着日子呢,觉着他该回来了。倒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早,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明儿就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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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鱼台里的气氛却没这么融和。
初礼已经卯足了劲轻描淡写,可是那几件事却是怎么轻描淡写都难抹肃杀。
梅影死了。
李梦龙也死了。
梅影据说是被贵妃赐死的,李梦龙则是被皇上亲口责令严查,在锦衣卫大狱里畏罪自尽的。
还有……僖嫔终于得宠了,后宫里又是一番风云变幻。
司夜染只静静听着,没多说话。末了才说:“吩咐下去,所有人一律不准在你家兰公子面前提起。不光宫里,还有宫外。有谁敢嚼舌根,本官便摘了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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