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这个晚上,有一个人口喷鲜血,却依旧长夜纵马,一.夜驰行十数州县,只为秘密通知旧部,不要被倭寇蒙骗,不要真的相信他们是来自东海帮的,不要手软,不要放弃杀倭!
却并非每一个州县的旧部都能体谅,都肯遵命。更有人当面顶撞,说这是绝佳良机,正好趁着倭寇来袭,趁着朝廷措手不及,索性一并发兵起事,攻下朱棣子孙的江山!
那个人却还要忍着病痛,苦口婆心劝说,不能因一己私利而坐视大明江山受损,决不能给倭寇半点可乘之机。
有人当场摇头,失望道:“少主,你果然是年少,果然是从小在那个狗皇帝身边长大的。你中了他的毒,你心变软了,你不想再继承老主人的大业!骜”
这一夜,任凭他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却依旧还有顽固的如何都不肯遵命,如何都想趁机大闹一场。几十年了啊,已经等得太久,快要等不下去了。而那些已然年过古稀的老臣,眼见自己行将就木,如何不想再垂死之前,拼将它一把!
有几处,甚至他最后都只能洒泪而出。实在太顽固,怎么都说不服。
张子虚担心地跟上来道:“少主,他们都是当年跟随老主人的……少主毕竟年幼,他们倚仗些老资格,也是有的。”
司夜染举袖拭尽了泪,目色渐渐坚决下来歧。
张子虚一怔:“少主定了什么主意?”
司夜染在袖口里缓缓攥紧了指尖:“倘若发现有人一意孤行,真要放倭寇通过,甚至趁机与倭寇兵合一处的……不管他是谁——杀!”
张子虚听罢大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少主,使不得啊!”
司夜染缓缓抬头望向夜空,那一轮明月当空,孤绝却坚定地散放着光明。
他便抬步而去:“我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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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夜晚私见南王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被西王知道。
西王突然不顾南王府守卫,径直闯进门来。瞧见了兰芽和虎子,便迭声冷笑:“呵呵,呵。好,好啊。原来哥哥早就跟小钦差有了私,更原来木嵘根本就是大明朝廷派来的细作吧?亏哥哥还与我商议什么推翻东王,拘禁北王,原来不过是合伙演了一场戏,只将我这个粗人瞒在外面!”
南王也颇有些歉然,上前来握住西王手臂:“兄弟,你别激动!哥哥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能归顺大明朝廷最好。咱们说了不再当建文的旧部,那咱们就回去好好做咱们的大明子民就是,总归好过这样漂泊海外,找不着根。”
西王却平静不下来,回手怒指兰芽:“哥哥你被他蒙骗了!这是朝廷设好的陷阱,他就是垂下的钓饵,朝廷就等着咱们回去自投罗网,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咱们斩尽杀绝!”
兰芽急得跺脚:“我说了,倘若你们有三长两短,我陪你们一起死!”
怀贤发兵在即,留给她和东海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倘若怀贤兵至,东海帮一旦反抗,那两边的仇便会从上三代身上再转移到这一代人身上,那么就连最后的化解机会都会坐失!
西王却盯紧兰芽,狰狞地笑:“你?我们凭什么信你?你当你是谁啊!你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你不过是个胎毛儿还没褪干净的小娃娃!”
兰芽明白,此时空谈什么朝廷,什么钦差,已经都不能说服西王。
兰芽便看了虎子一眼,深吸口气,缓缓掏出另一块腰牌来,高高举起。
“南王,西王,请你们看清了,这腰牌上写着什么!”
西王一把抓过来,看清了,便是一怔。
这腰牌,正是灵济宫的玉牌,就是司夜染亲手雕琢出疏朗兰花的那一块!
大人与东海帮的关系……她不敢求证,心下却明白,那关系必定存在。此时,她唯有亮出这最后的身份。
西王拿给南王,两人一看之下面面相觑。
兰芽努力不去看,不去猜,而是垂首望向地面。
南王先一口气喘上来:“难道是……那个人?你难道是奉那个人的命而来?”
兰芽便用力点头:“你们可以不信我,可是你们总该信他,难道不是么?”
“或者,再加上老夫。”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加入进来。西王和南王听了都是一惊,转眼望去,竟然是东王!
东王垂垂立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南王,西王,论辈分你们都是我的孙儿辈。你们的祖父和父亲离世时,都曾将你们郑重托付给我。我便早就跟你们的父祖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将你们看成是我自己的孙儿,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们,教导你们。”
“所以你们后来对我发难,拘禁了我,灌我慢性毒药……我都并未反抗。不是老夫不能反抗,而是老夫始终将你们堪称自己的孙儿。孙儿不孝,也是老夫的错,老夫活该受此惩罚。”
南王一个踉跄,眼中已是含了泪。
“东王!我们兄弟也是没有
办法。只要你依旧活着,帮中的老一辈便永远不肯妥协,我们只有先毁了你这杆旗,才能带着帮里的兄弟寻一条活路!”
虎子听得疑窦丛生,深深望住兰芽:“他们在说什么?”
兰芽摇头:“先听着。”
此时最怕最怕虎子明白一切,倘若他当场发作起来,便有可能前功尽弃!
东王颤颤巍巍走到南王和西王身边,一手一个握住他们的手:“你们的心情,老夫虽不同意,却也理解。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你们不愿背着仇恨继续活下去,老夫也不怪你们。”
东王回眸望向兰芽:“更难得的是,那个孩子比老夫想得还要周全。她是陌生人,却怀了一颗将咱们都视作家人的仁慈之心。老夫曾私下与她做过一番长谈,老夫也被她的仁念折服,被她的计划倾倒……跟着这样的人,老夫便放心将你们交出去。孩子们,老夫是不想放下从前的旧恨,因为太多的手足家人死在那场浩劫里;可是你们同样也是老夫的家人,老夫又如何真的忍心看着你们再背着仇恨走下去,再陷足于无止无休的仇杀?”
南王和西王都是巨震。
东王含笑:“去吧,听老夫的,跟着那个孩子去。她一定会护着你们,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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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之滨,趁着夜色,无数只船从山洞里划出。
兰芽立在礁石上,小小的个子在猎猎海风里站得笔直。
“听我号令,船只不向西去,不入大明国境。一队向北,向李朝进发;余者向南,绕过广州,沿着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路线,直向西去。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保证安然无恙地躲过海流、暗礁,护着你们的家人安全抵达?”
众人互视一眼,郑重点头:“敢!”
“好样的!”兰芽亲自挥起手中利剑,替他们砍断锚绳。船只一叶叶悄然飘入海上,渐渐远离小岛。
兰芽遥遥抱拳:“你们各自去吧,只要安然到达李朝、琉球、安南,半年之内,我定叫你们安全地重返大明,从此洗去海贼身份!”
南王在船头也抱拳朗声道:“公子不要小瞧我等!北上南下做生意,本就是我们这多年来始终在做的。公子保重,咱们来日再见。”
岛上的老弱妇孺多在船上,配以精壮,随波远去。
岛上还余下一批精壮,兰芽回首走到他们面前:“你们的家小都已安然离去,剩下的各位就是要跟着本公子去拼命的。咱们要去的是平户藩,那里还拘押着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最最要紧的人——而且,此时倭寇已然进犯大明,咱们攻向平户藩,便能牵制住倭寇的兵力。只是我们可能要以少打多,可能有性命危险,告诉我,你们当中有没有怕死的?”
西王立在众人之首,回首朝向他们:“有么?有就给我站出来!”
“没有!没有!”刹那间,喊声震天!
兰芽还真没经历过这样壮烈的场面,眼睛便忍不住跟着湿了。她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含笑跳起来拍了怕你西王的肩膀:“西王,一切都交给你和木嵘了。我太笨,实在不懂统兵打仗。”
虎子便也慷慨点头,只是——深深望住她的容颜。
他想守在她身边,他想只顾着她一个人的安危,她都明白。可是此时帮众本就人少,虎子一身统兵的能耐若不用上,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兰芽用力地乐,朝着他摇头。
虎子上前低声问:“那你呢?”
兰芽笑笑,回首指着这空了的龙宫:“这边,夜晚里,总得有人点灯啊。只有岸上每晚都有灯光,才不会叫人起疑,才能安全护送你们所有人安全地离去。”
虎子便急了:“你自己殿后?那怎么行!”
一个苍老的声音叉过来:“……还有老夫。”
兰芽和西王一看就傻了,“东王!您老怎么没走?不是都上船了吗?”
东王淡淡一笑:“不走了,不走了……老夫老了,走不动了。再说老夫当真舍不得这几十年来创下的龙宫,老夫想留下来。”
他的身子,他自己知道。原本已是在勉强坚持,兼之被南王灌进了慢性毒药,纵然上船也只是给帮众增加拖累。
西王一听就明白了,眼中已是一片通红,想要说什么,却被东王止住。东王只点头微笑:“孩子,你是咱们东海帮的第一勇将。与倭寇这一战,你千万不要丢了咱们东海帮的脸。”
西王狠狠吸一口气,挥舞拳头:“您老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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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长乐使尽了办法,却已再拖不住怀贤。怀贤不顾兵部尚未行文,便一意孤行,率军下海。
怀贤下海之后,早已等候久矣的倭寇乱波趁机攻陷杭州下辖数县,一路烧杀,直逼南京!
西王与虎子带领东海帮精壮力量已达平户藩海边。
同时,孙飞隼的先锋船队已经遥遥看见了那座孤悬在海上的东海帮大本营——龙宫。只见海天幽蓝,岛
上灯火辉煌。
兰芽陪着东王煮了一壶好茶,促膝对饮。
东王道:“孩子,你就是拧。你不该留下来陪着老夫。老夫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死不足惜。孩子你该走,否则怀贤绝不会放过你。”
兰芽暗自早已将小匕首准备好。可是她面上却在微笑:“守土有责啊。老人家,您想为那个人最后守住这一片小岛,我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愿呢?我败了他的银子,遣散了他的人,我总该替他守住这个小岛,至少总要等到他来亲自看上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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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茶,这一老一少却仿佛喝得醉了。
兰芽下意识偏首望向山洞口,却见一个青衫身影,在火把的光雾里,影影绰绰地走来。
他身上的青色可真好看,就像她那个清晨在海天之间看见的那一抹最为尊贵的天青之色。
她想过用它入画,画一个人;她也想过那是帝王之色,尊贵得只配点染一个人的衣襟……
不想她竟然这样梦想成真,竟然就看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