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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_63(1 / 1)

—此情最深,两地相思—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女子衣角发鬓上的阵阵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了似的。

陆颖之脸上带着笑从容地走了进来,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前坐下。

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耀眼。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后位空缺,后宫里也没几名后妃。

陆家雄心勃勃问鼎后冠,虽然压制住了谢家,却还是受到其余诸多世家的反对,最后只捞到了贵妃之位。陆家万般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而除了贵妃陆颖之外,萧暄也只有几名低阶的宫妃。这些妃子容貌才情都不差,可是一来有陆颖之压头,二来萧暄也确实不喜欢这等世家标准化培养出来的淑女,所以都不得宠。

皇帝不亲近后宫,后宫便一直没有生育。皇帝的子嗣问题一直困扰着人心。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张罗着选美人。各个世家也借着宫宴,让自家出众的女儿在皇帝面前露脸。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性子灵动的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银签叉了一块水晶糕送到嘴边,来掩饰她那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三年了,怎么感觉像过了三辈子?

她当初雄心勃勃地进宫,满腹抱负,可新婚之夜就被萧暄当面泼了冷水。

那个男人对她并不失礼,然而,也丝毫没有一个新郎的热情。他淡漠疏离地看着她,似乎觉得有点遗憾,又有些厌烦,像看着一个被硬塞到自己手里的不喜欢、又丢不掉的东西。

“你就在宫里好好地过吧。”萧暄当时这么说,“你本是个能行军打仗,颇有高瞻远瞩的女子,我一直敬你三分的。只是,你自己好似不知道……日后,你若改变了想法,有了别的选择,只管告诉我。你同她,都是非同一般的女子,都不应该被这高高宫墙给困住。”

因为这一席话,陆颖之碎了一颗心,但是却并不是很怨恨萧暄。

她爱这个男人,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所以,当这个男人说出她是非同一般的女子时,她悲痛失望之余,又生出一股从来未有过的希望。

她因为这个男人,也开始审视自己的另外一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多看几份折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说是看折子,没准又是去反复读那个女人写来的信吧。

萧暄真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女人,竟然还会眼巴巴地替她把后位空缺出来。偏偏后位的争夺在世家中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彼此制约的局面,谁都争夺不到,谁都不想别家得到。于是,众人也就默许了皇帝空着后位的任性决策。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美人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美人去年入的宫,是皇帝为了感谢世家在后位上的妥协,出于回报,收进来的几名世家女之一。这几个妃子只中,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对她还能亲近几分。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美人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进宫便是贵妃,去年又晋到皇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

可是她却并不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呢?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皇上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皇上了。听说皇上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召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步履稳健地走进殿中,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的是他并非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有可能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都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的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地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我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吗?”萧暄一脸的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词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地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

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

杨妃这才反应过来,霎时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个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过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着,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父亲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起因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多,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短短两年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以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低挡一面,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偌大一个陆家,就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味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些民间故事,正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的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的身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的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脑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着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是个九品小官之女,十六岁那年入的宫,宫里妃子中,她的出身是倒数的,但是如今,她是面上最受宠的。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出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显得越发英俊。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唇角挂着苦笑。

众妃子们私下讥笑陆贵妃,羡慕她杨可儿。可她又何曾不羡慕那个至今连面都没见过,却牢牢霸占了皇帝的心的女人呢?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杨可儿早就耐不住困,先去歇息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从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都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皇上昨晚宿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皇上怕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地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便换了个话题,“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了吗?”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是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了皇上的眼。杨妃她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皇上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代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呢?以她的骄傲与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她怎么说得出口啊?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看,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敬爱有加,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深得皇帝欢心。连陆国公都很有信心她能取得后位。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与戒备。

萧暄曾问过她:“你如愿了吗?”

那样简单的五个字,却如同雷声一样响在她耳边,把她给震蒙了。

她的愿望是什么?

是做皇后,提拔陆家?是实现父亲的期望,让父亲高兴?还是……

陆颖之茫然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从小到大,她都在按照父亲的愿望活着。父亲精心培养她,却并不打算把她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而是想培养出一个优秀完美的女子,用来博取皇后之位。

“陆家需要你。”父亲这么对她说过。

她敬仰着父亲,享受着他的宠爱,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一切,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过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

陆颖之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打搅她。那种刻意的虚伪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的要早许多。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严打科举舞弊,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的势力再度卷土重来,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

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流浪孤儿有特定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优势的,就是,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骄女,也终于尝到了极度耻辱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里去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作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了。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骄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一个身影浮现在脑海。高大挺拔的身躯,英武硬朗的面容,同这铮铮容貌不符的,是他眼里总是温柔得近乎憨厚的笑。

陆颖之是个美貌出众,家世尊贵的女子,她自然有很多爱慕者,多到她根本没去数。但是她也因此知道,真的爱她的人,注视着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目光。

陆颖之长叹一声,落笔道:

“父亲,请听女儿一劝。义兄明康才智过人,有勇有谋,远非两位兄长可比。父亲养育他一场,他也视您如亲生。父亲何不放下心中偏见,好生栽培他?”

陆颖之顿了顿笔。

她也知道,自己写这么多,也是徒劳。两个堂兄极为嫉妒忌惮明康,时常在父亲耳边中伤他。父亲这两年来也越发糊涂了,听了谗言,便对明康失去了信任。明康自请外放驻守西疆,也是不想陆颖之因他而为难。

外头阴翳的天空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地下大了。陆颖之不禁心想,明康来信里描述过西疆山花烂漫的春天。此时此刻,他又在哪一片山坡上,吹着笛子,眺望着东方?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是四月中了。旁人只穿两件单衣,她却因为体虚畏寒,还得穿三件。

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让她对离国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只是,她依旧没有收到回信。

如意膏事件就如同夏日的一场狂风暴雨,过程激烈,结束后一切又风平浪静。明面上看起来,不留丝毫痕迹。

太子的病已基本痊愈了。谢怀珉平时主要都在医署授课。不过经历了如意膏一事,不少医官受罚,医署里人心惶惶,无心向学。谢怀珉的课也讲得七七八八,人也倦怠了,闲得无聊时,便去书库里看医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

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的王霸气质,不正是离国皇帝吗?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之际,他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宇文弈一看是谢怀珉,略有点惊讶,“原来是你。”

“正是民女。”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皇帝这么晚了还跑到书库来做什么,不过,总之不是放火就行了。

宇文弈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平淡地问:“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民女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离帝饶有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果真挺博学多识的。”

难道您老以前以为我是假把式?谢怀珉有几分啼笑皆非,“陛下过奖,民女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民女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宇文弈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教课教得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道:“谢陛下关心。内医监里有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民女反而还需向他们请教呢。”

宇文弈仔细地看着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表情未变,眼里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笑意,“这次药膏一案,还多亏了你。”

“民女不敢当。”谢怀珉说,“民女也只是仗义执言罢了。”

“可如今朝中,多的是贪生怕死之辈,少的是仗义执言者。”宇文弈意味深长道。

宇文弈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十分华美。他气质清华,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

也不知道同样身为帝王的阿暄,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大概没有宇文弈这么端着架子板着脸。阿暄他,应该更加平易近人才是。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宇文弈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如意膏流入我国时间不久。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中有人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姑娘,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被夸奖得蠢蠢欲动,忍不住道:“陛下,民女立此大功,又兑现了给贵过医官上课授业的承诺。不知道陛下何时兑现您的承诺,将醍灵花的药膏给我呢?”

宇文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醍灵花的药膏,需要从外地运来京城,如今已在路上。你耐心等候。我既然已许诺了你,就绝对不会食言。倒是你自己……”

谢怀珉敏锐地挑了一下眉,“小女有何不妥?”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师哥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你和你师兄一直相依为命?”

“哪里。我入师门也没几年。程大夫是我二师兄。他和我大师兄都喜游历,我们几个是兄妹也难得见一面。”

离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个女子,四处游历行医,你的家人不担心你?”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我出来寻找一味药,家人都很体谅我。只是,有点对不住我夫君,让他担心了。”

男子敲打着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

“你……成亲了?”

“嗯。”谢怀珉点了点头,“三年多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说起私事,毫不遮掩,令宇文弈有些意外。

眼前的女子带着娇羞低着头,嘴角含笑,思绪却飘散到不知何处。烛光照在谢怀珉略有点清瘦的脸颊上,将她本就秀气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丽了几分。

“你夫君……是……”

“他是个很好的人。”谢怀珉微笑着说,“很包容我,尊重我,放手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我为了寻药离开他这么久,也觉得很对不起他。”

宇文弈看着她,“想回家了?”

“想。”谢怀珉坦然,“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转小反而更大了。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宇文弈也随着她望了出去,“今年雨水比以往都要多。如今看来,洪涝不可避免。”

“恕小女直言,光是防洪赈灾还不够用。”谢怀珉说。

宇文弈挑眉,“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谦虚道:“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好。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宇文弈点了点头,“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这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陛下,”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宇文弈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感觉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守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常德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氅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地打落在伞面上。

“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常德关切地道。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窗前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一下里面的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让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地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急的消息。

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

谢怀珉不出意外地接到了通知,还是大总管常德亲自来通知她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

“这是……”

“陛下有话:还请谢姑娘协助内医监,南下赈灾。特赐醍灵花药膏与姑娘。”

谢怀珉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宝贵的药膏,激动得想大声吼一嗓子。

寻寻觅觅三年多,终于找到了。

这下可得救了。

醍灵花药膏洁白如玉,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很像……很像保湿面霜呢!

谢怀珉囧囧有神地将药膏盒子放在程笑生手里,“师兄,我得去救灾。劳烦你帮我提炼解药。待我回来时,差不多也该好了。”

“放心吧。”小程笑道,“你师兄我虽然看着玩世不恭,可水平不你差。只是你前去疫区,自己要当心。你现在身体不必从前,要虚弱许多。若是中途察觉有什么不对,立刻回来,知道吗?”

“知道。”谢怀珉温顺道。

“还有,若有什么危险,见着不对了就要跑。咱们也不是离国人,用不着为离国皇帝卖命至此。”

常德听了,不免翻了一个白眼。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窜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程笑生正在麻利地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认识这么久,你终于看出我的性别了?”

吴十三大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去干吗?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陛下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我怎么不能去了?”谢怀珉推开他,“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本职。我要是害怕危险,我一开始就不会干这行。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你的责任……我不知道你的责任是什么,至少别给我添乱。人呢?”

程笑生指着敞开的大谢怀珉门,“走啦。一脸怒气地走了。”

“随他去吧。”谢怀珉摆手,“他就是个打酱油的。”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早早歇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马车队伍缓缓地驶出内医监的大门。程笑生高瘦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车队在两旁百姓的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的无奈。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就算你不在乎她的身份,看在她救了太子的份上,也不该把她派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地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她是一名医者,心怀天下。我以保护的名义拘束着她,反而是折辱了她。”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不禁动容。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

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虽然没有下雨,但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寂静得连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还不算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疫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王大夫过来找到她,说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王大夫担心是疫病传染到城里去了,便叫谢怀珉同自己一道看看去。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于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阴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了。”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蹿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传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里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王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还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脖子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王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情形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王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了谢怀珉一眼。

谢怀珉点了点头。

王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王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地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王大夫冷汗涔涔。

在这个世界,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现在干着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找一批志愿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的。”

王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王匆匆地走了。

谢怀珉拉住大婶,问:“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吓得丢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是通过跳蚤、老鼠过到人身上的,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两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分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地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这个世界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项工作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了也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一声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地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我会没事的。”

急报打破了皇宫午后的宁静。

宇文弈迅速浏览完简短的奏折,面色沉静如水,只有眸子的颜色瞬间转为漆黑。

常德的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就是皇帝震怒的表示。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宇文弈慢慢揉皱了急报,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德一躬身,立即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声,“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第五日,离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国皇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地迈进门来。

“皇上,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端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从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风!”

“皇上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的影响,全在这一役了。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得以化解,而且东军也将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了。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皇上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意外地站住了。

萧暄正高兴着,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皇上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有了动静才来的。恭喜皇上,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着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皇上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阳光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生出一阵凉意。

袖笼里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

一个执事公公带着太监正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这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她都出了一层汗。

“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堂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接一封地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个好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王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王氏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陆颖之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王氏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和痛苦。她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过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端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想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这样做。

陆颖之心中气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王氏又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你也别太担心了。明康哥哥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某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王氏一听明康二字,眼神一闪,暧昧道:“那是,明康兄弟最是听娘娘的话了。上次祭祖时,他还特意托我们进宫问候您呢。他可是最牵挂您的人了……”

陆颖之目光锋利地扫了过去,王氏识趣地闭上了嘴。

等王氏走后,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词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抢着往地上砸。

她并不暴虐,从不体罚宫人。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得满地狼藉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从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凑在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入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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