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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1 / 1)

—人情债是最难还的—

巍峨的宫门缓慢地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皇上,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皇上。”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同谢陌阳等在外庭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大伙儿都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全赖皇上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一时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这样就失之稳重,有点轻浮了。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是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的皇后堂妹、自己的老婆,像得很呢。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尚未从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的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东军里威信大增,连带着皇上和娘娘也在军里备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盛,又兼家族利益冲突,忍不住道:“皇上说得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省心!”

“臣惶恐。”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今天的飞黄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住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欲告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皇上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皇上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倒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皇上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映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样。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了。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在初夏的暖风中打了一个寒颤。

谢怀珉摸着自己的脉,脸色渐渐凝重。

“小谢!”

“十三?”谢怀珉诧异地看着那个策马奔到自己跟前的男子。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容颜。男子眉目清朗,十分英俊,更给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你……你的脸……”

吴十三笑着摸了摸下巴,“怎么样?好看吧?行走江湖,怎么能不易容?”

谢怀珉噗哧笑出声,“往脸上糊那么多东西,就不担心长痘痘。”

“你说什么?”吴十三跳下马,“你脸色好难看,累着了?”

“没什么。”谢怀珉声音越发虚弱,“大概,真的有点……”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倒下。

“谢怀珉!”吴十三大吼一声,冲过去,将她接在了臂弯之中。

萧暄的手一抖,一团墨滴到了练了一半的字帖上。

“皇上?”荣坤问了一声。

“没事。”萧暄把纸揉成了一团,随手丢到一边,“皇后的信还没来吗?”

“皇上,今天才是初六。照往常的速度,娘娘的信还得过三、四天才能到。”

萧暄抽了抽鼻子,咳一两声。荣坤忙端上凉茶。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地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得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门外内监禀报道:“平遥侯世子到。”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跪下身子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皇上关心,家父用了皇上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了。”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人为妻,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得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陪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地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地道:“皇上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皇上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郑文浩一愣,不明就里。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的脸色,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里,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地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皇上,”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

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胆战心惊,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皇上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皇上凭公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气血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的心里怒、惊、恐、怨交加,既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皇上你要去接她?千金之躯不坐朝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你不用劝了。”萧暄坚决道,“我当初就不该放她走的。荣坤,你去准备车马。”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回来。

“这么快?”

“皇上,”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皇上,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贵妃也已接到了消息。您看……”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萧暄轻叹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泪水滑落。

“皇上,”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地表达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皇上,妾身也是来恭喜皇上的。”

萧暄疑惑道:“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皇上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皇上,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皇上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话里刺耳的怨恨和责问劈头盖脸地向萧暄砸过去。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和陆颖之之间的芥蒂,不正是来源于权利之争吗?

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患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了。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皇上,没有追责陆家,只是剥夺了爵位,发还归乡。这也好,以后陆家子孙,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踏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颖之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皇上,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地看着她,“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了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淡淡地看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战抖着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陆颖之够受到这迟来的温柔关怀,冰封下娇柔的女儿心被触动,止不住泪如雨下。

三年的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一死,陆家兵权被收回,权力瓦解,子弟丢官。父亲当初野心勃勃,可算准了是这样的结局?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高估了自己,陆家才落得这步田地。这样一来,她这个贵妃,反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厉害了。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口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父亲这一生,也并不遗憾。只是我断然没有再纵容一个掌握兵权的世家养大的可能。他想要得太多。这就好比赌博,他本可以早些收手,依旧赚得盆满钵满。可他最后全押,输得精光。”

陆颖之神情木然,道:“我在想,我算个什么?萧暄,我于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我于陆家,如今也是个再也没用的人。我今后,该怎么做?”

萧暄沉声道:“颖之,你今后,该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陆颖之茫然地抬眼望过去,“我要……怎么活?”

萧暄语气柔和地说:“你总有你的梦想。我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你最喜欢在东北草原上逍遥纵马的生活。我记得你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压抑的宫廷生活。”

陆颖之摇了摇头,“日子过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还曾有过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小,爹就对我说,他好好培养我,我将来要为陆家出力。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为了陆家付出一切的。喜欢不喜欢,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好生想一想了。”萧暄说,“我不逼你。你做了决定,就告诉我。”

年轻的帝王轻拍了一下陆颖之的手背,起身离去。

陆颖之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细雨绵绵的春色,久久不语。

大雨滂沱。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蓝顶马车在雨里奔驰着。马背上的士兵和驾车的车夫已是浑身湿透,可车队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车里的软垫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被裹在湖绸蚕丝被里,昏睡不醒。

吴十三摸了摸谢怀珉冰凉的脸,小心地从被子里取出略有点温的暖壶,换过中间的银炭,再将暖壶塞回了被子里。

昏迷中的谢怀珉无知无觉,颠簸的马车也未能让她醒过来。

吴十三凝视着谢怀珉苍白的睡颜,心急如焚。

不能死!谢怀珉,你不能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

吴十三忍不住,将谢怀珉抱进怀里,脸颊贴着她冰凉的额头,痛苦地闭上了眼。

夏日的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一声轰隆巨响,将程笑生也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烦躁不安地望了望殿外的大雨,又把目光转回御座。

宇文弈的脸色同殿外的天气一样阴沉。

下首的礼部尚书抹了一把老汗,试探着说:“陛下,此事还需好好商酌。这谢氏乃是齐国内定的皇后,我们既然知道了,她又发病,自当立即通知齐国,将她送回去才是。离齐两国素来相交甚好,再加上现在秦国……”

宇文弈一摆手,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程大夫。”宇文弈点名。程笑生哆嗦了一下,走上前来。

“药你已经配好了?”

“回陛下,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师妹回来服用了。陛下请放心,我师妹离去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块药玉,那块玉可暂时帮她压制一下毒性。”

宇文弈在殿里慢慢踱步。

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宇文弈的脸色被映照得有点发青。

“陛下——”内廷侍卫冒雨来报,“有战报!”

“战报?”宇文弈惊愕。

武将刷地跪拜,大声道:“陛下,边关急报。秦军……秦军从东面大举进攻——”

谢怀珉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叶扁舟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颠簸。海浪一下将她抛至高处,一下又将她拽入海底。

她头脑里一片晕眩,每一块骨头都在往外散发着寒意。

很冷,又想呕吐,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连张开眼都做不到。

有人抬着她在奔跑,然后将她放下。很多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有人给她擦脸,有人给她换衣,然后她被塞进一个暖烘烘的被窝里。

“丫头……”是程笑生的声音。

谢怀珉想应一声,却没力气。

程笑生掰开她的嘴,将药丸放了进来。

拇指大的药丸入口即化,散发着一股……保湿面霜的香气。

融化的药膏顺着食道流到腹中,很快就散发出一股热力,体内的寒冷被一丝丝融化。谢怀珉觉得好受多了。

“她会好起来的。请陛下不用担心。”

师哥在说什么?

陛下……

阿暄……是阿暄来了吗?

谢怀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的呻吟。

床边的人一阵激动。

“丫头,你说什么?”程笑生把耳朵凑了过来,仔细听了听,“他?放心,已经去信齐国了。”

谢怀珉安静了下来,再次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程笑生长长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屋外,常德正在等着消息。

“常公公,我师妹她的病情已经稳住了。”程笑生说,“只要持续服药,配合药浴和针灸,假以时日,余毒拔清,她会好起来的。”

常德也松了口气,“有劳程大夫了。我这就去将这消息禀告陛下。”

“公公,”程笑生叫住他,“还请问一下,外面战况如何了?”

常德看左右无人,摇了摇头,“现在两军正僵持住了。想不到这西秦准备已久,又用了新兵器,竟然隐隐势压我们一头。北辽只借口太后死了,国殇为重,按兵不动。齐国……也在观望之中。”

“东齐使者何时到?”

“再有七、八日就能抵达京都。到时若是谢姑娘醒来了,还要请她帮着劝说几句。唉,不多说了。陛下颇为关心姑娘的身体,还等老奴的消息呢。”

“那,常公公慢走。”程笑生躬身相送。

一日之后,谢怀珉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精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听到动静的宫女匆匆打起帐幔,笑脸相迎。

“谢姑娘终于醒过来了。婢子们可担心了好几日呢。程大夫去药房了,婢子这就去请他过来给您看看。”

谢怀珉迷迷糊糊地半坐起来。她还有些畏寒,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却比之前要好许多了。

“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之前痼疾发作了,大病了一场。”宫女端来药羹,“您一直昏迷着,想必是不记得了。咱们现在已经回了京都皇宫了。”

谢怀珉的记忆还停留在疫情解除,走出围城那一刻,听到银环如此一说,顿时有种一梦三生的感觉。

“我是毒发了?”谢怀珉低声问。

宫女笑道:“姑娘放心,程大夫做好了解药,已经喂你服下了。虽然拔毒还需要一段时日,可您生命已无大碍。”

谢怀珉慢慢回过神来,“我昏睡的这几日,没有发生什么事吧?瘟疫的情况如何?”

“姑娘放心。”宫女道,“疫情已经得到控制,朝廷加送了药食,灾民们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一醒来就操心灾民?”程笑生端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师妹你如此高大上,衬托得我都无脸见人了。”

谢怀珉噗哧笑,“做多了女汉子,人家偶尔也想做一回白莲花圣母娘娘呀。”

宫女笑道:“姑娘您救死扶伤,百姓们给您立了长生牌位,确实把您当圣母娘娘拜呢!”

谢怀珉愣住。程笑生在旁边笑得直打跌。

“喝药吧。”被谢怀珉瞪了好几眼,程笑生这才收敛了,“待会儿还要有药浴。你这毒种得深,要拔清还需要一些时日呢。唉,偏偏这个时候,世道又乱起来了。”

“这话怎么讲?”谢怀珉惊讶。

程笑生说:“秦国入侵离国边境,就是你昏迷中的事。现在正在东南角和离军打得如火如荼。听说最近离军受疫情影响,节节败退。而辽齐两国却是按兵不动。”

谢怀珉的思绪瞬间已经转了千百回。北辽耶律是个精明贪婪之人,会按兵不动是正常。可萧暄不像是见死不救之人。再说了,秦国穷兵黩武,国内越是困顿,越要豁出去到他国掠夺资源。今日入侵离国,他日就会入侵齐国。萧暄素有远见,不可能放任秦国坐大。

“好了,打仗是男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小程扶谢怀珉躺下,“你的毒还没拔完,身子还虚弱,得好生休养。”

“师兄,”谢怀珉不安道,“等我身子好点了,我们就回东齐去。”

程笑生怔了一下,叹气微笑起来,“早就该这么做啦。对了,东齐的使节,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用对了药,谢怀珉的身子很快就有了起色。到了第三天,她就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专门负责照顾谢怀珉的宫女银环将她看管得很紧,不准她下地太久,怕她着凉,又怕她染了暑气。

谢怀珉笑道:“我以前有个好姊妹,曾是我的贴身侍女,对我也这般关怀备至。说起来,她若还在世,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呢。”

“姑娘心肠仁厚,一个侍女都让您牵挂这么久。”

“我觉得欠了她良多。”谢怀珉望着花园里盛开着的茶花,“在过去的岁月里,和我做过伴,真心待我的人,我都会牵挂的。”

银环不禁微微一笑,“那位姑娘,也肯定很感激您的知遇之恩吧。”

“也许吧。”谢怀珉摘了一朵娇艳的茶花,插在宫女发髻上。

银环扶着鬓角,方想道谢,余光扫到一个人影,脸色一变。

“陛下!”

谢怀珉被这声呼唤招回头,只见宇文弈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

宇文弈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酷霸气质,摆了摆手让谢怀珉不必行礼,道:“姑娘身子可好?”

谢怀珉还是侧身扶摇行了个屈膝,“多谢陛下关心,小女已经好多了。之前给您添了诸多麻烦,十分过意不去。”

“你为我大离灾情出力,本该是我感谢你才是。”宇文弈示意她在院子里的石鼓上坐下,“若是早知道你病情严重,我会让他们早些把解药制好才是。”

谢怀珉笑道:“千金难卖早知道。既然如今我人没事,过去的事,便没什么值得提的了。只是,陛下您这次专程来外庭,就是为了探病?”

宇文弈侧头往身后看了一眼,“主要还是有人闹着想看你。”

话音落下,吴十三从人群后走了出来,朝谢怀珉温和一笑。

谢怀珉噗哧道:“你以前没事就直闯我医馆后院的,这次怎么这么懂规矩了?”

“懂规矩不好吗?”吴十三走了过来,目光一直焦距在谢怀珉身上。

谢怀珉这日穿着藕荷色的罗裙,整个人清淡如烟,几缕散碎的发丝垂在脸庞边,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肤晶莹光洁。

那一刻,吴十三长久一来躁动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安抚——她看起来很好,不再是那日晕倒在他怀中时,惨白如死人的模样了。

吴十三朝着谢怀珉躬身作揖,一本正经道:“这次江南瘟疫一事,谢姑娘功劳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称中流砥柱。十三实在敬佩!”

谢怀珉乐不可支,“你这么正经,我都要以为你被人下咒了呢。”

“这倒是有可能。”宇文弈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吴十三脸皮抽了抽,哀怨地看了宇文弈一眼。

谢怀珉说:“我的的功绩,也是是由百姓的性命换来的,我宁可不要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乐业。”

宇文弈缓缓摇头,“姑娘的功名,并不是由百姓的命换来的,而是因您而获救的百姓赋予你的。齐帝能有您这样的知己,真乃一大幸。”

谢怀珉背脊一凉,呆住了。

吴十三也不由得瞪了宇文弈一眼,“陛下,您不是……”

宇文弈起身,朝谢怀珉拱手,沉声道:“以前不知姑娘身份,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谅解。”

谢怀珉僵硬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苦笑,也站了起来,回了一礼。

“陛下实在太折煞小女了。小女论身份,如今也不过只是齐国寻常贵女罢了,当不得您这样的大礼。”

宇文弈坚定道:“就当我是替那些被你救下的百姓在谢你吧。”

谢怀珉只得受下,又道:“陛下既然已知道了我的身份,那这次,定不是单纯只是来探病的吧?”

见状,宇文弈便也开门见山道:“姑娘冰雪聪明,我也不再冗言。姑娘想必也对眼下战事略知一二。我已派出使臣,向辽齐两国求助。辽国正有大丧,拒不出兵,而齐国却迟迟没有回音。”

谢怀珉眉头轻蹙,“您是要我去劝说我国皇帝出兵?陛下,恕我直言,我虽同齐帝有些……交情,可也自认没有这个本事,能游说一国之君派兵遣将,支援他国的。军事调动,乃是国事,皇帝也不会轻听我一人之言。”

宇文弈不紧不慢道:“姑娘,想必不用我说,你也能知晓这场战役于贵国的利害关系。离国危难,齐国亦不会偏安一隅。齐帝必然也知道。我只希望,姑娘您能从旁游说,为那些被您救过的无辜离国百姓,说一句话罢了。”

谢怀珉张口结舌半晌,不禁失笑,“陛下,您可真是……好能说服人。您这是算准了我心软罢了。”

“姑娘是心慈,不是心软。”

“陛下给人戴高帽的手法也十分高年。”谢怀珉忍不住又戏谑了一句。

随从们神色不禁一变。宇文弈一贯不苟言笑,在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同他这样说话。就连吴十三是他最为宠信的堂弟,也不敢轻易拿他调侃。

就在众人以为宇文弈被冒犯之际,一声轻轻的嗤笑自帝王的唇间泄出。

连吴十三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宇文弈嘴角轻勾,望着谢怀珉,“那么,姑娘可是答应了我的拜托了?”

全然不知方才一瞬玄妙的谢怀珉长叹了一声,欠身一福,“若能平息战事,我自当全力一试。只是陛下莫抱太大希望。我虽为后,可也离宫数年了。宫廷势力一日数变,我这说的话是否还有份量,我自己心里也没数。”

宇文弈意味深长道:“姑娘放心。我对你,颇有信心。”

有信心……她在那个人的心里,还有着不轻的分量?

夕阳照耀下,谢怀珉秀雅的面容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双眸水色潋滟,却饱含着愁绪。

吴十三走了过来,轻声道:“小谢,假如……假如他不搭理你了,那你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了呀。”

“留下来?留在离国?”谢怀珉不解。

吴十三目光热切,用力点了点头,“留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见了。”

“当我是大宝呢。”谢怀珉嘀咕,笑道,“你自己都是喜欢天南地北到处跑的人,我留下来,也不能天天见你。”

“那我也留下来。”吴十三坚决道,“为了你,我也留在京都。”

这对话越发暧昧了。谢怀珉不适地摇了摇头,“这事,以后再说吧。陛下的委托,我会尽力而为。若没有什么事,我有些疲惫,想进屋歇息了。”

“小谢!”吴十三不舍地唤。

宇文弈拉住了他,对谢怀珉道:“谢姑娘好生休养。打搅了。”

等他们出了院门,吴十三才小声地抱怨,“陛下为什么拦我。我本可以就此机会把话都说了。”

宇文弈淡然道:“你看不出来,她对你根本无意。”

“现在无意,将来呢?”吴十三争辩,“只要将她留下,日子久了,总能打动她。”

宇文弈无奈地看了吴十三一眼,“我是怕,她留不下,你白投入了感情,倒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十三困惑:“陛下这是怎么说?”

宇文弈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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