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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1 / 1)

—往往,爱人容易,得到他却难—

萧暄殿下已经醒了过来,不但醒了过来,而且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地在骂人。

我端着鸡汤探出半个头,只听萧王爷雷霆万钧地咆哮着,“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会把人弄丢?!你们知不知道这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人劝到?你们当我胸口这个窟窿是我自己撞来的?”

莫不是青娘出了事?

我忍不住咳了咳。里面一下没了声音。过了半晌,萧暄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声,“都退下吧。”

众人如获大赦,临走都不忘赠我一眼感谢。

我进了屋。萧王爷斜靠在榻上,脸色还不错,嘴巴没什么血色,人瘦了,却很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火花四射。我忽然佩服起自己的医术来,两天前还不能自理的家伙,现在就已能祸害人间了。

“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我把鸡汤搁下,“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不知道好好修养?”

萧暄一听我提就来气,“你去问问外面的家伙,都干什么吃的?众人眼皮底下,就让那青娘给劫走了!”

我错愕,“青娘被劫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里。”

“赵家人干的?”

“不然还有谁?”萧暄翻白眼。

“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我很担忧。

“应该不会杀她。”萧暄皱着眉头,捂着胸口。

我急忙冲过去,“怎么了?疼?裂了?让我看看。”

好在伤口没裂。张秋阳的伤药真是圣品,才几日,伤口就结得很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帮他拢好衣服。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暴跳如雷也没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因为毒解了就掉以轻心……”

“毒解了?”萧暄两眼一亮,转而锐利,“怎么解的?不是说药材还没有凑够吗?”

“是没够。”我低头盛鸡汤,“可是也有别的法子,就是比较冒险,而且需要内力辅助。我以前没用,是不想冒险。可是那天情况不容我迟疑,只得选择借用越风的内力来给你逼毒,再用药物辅助驱毒。你也是运气好,鬼门关上走一回,毒也解了。不过这半年你都得给我好好吃药,毒要除根,还得有一阵子呢。”

萧暄喜上眉梢,长舒了一口气,“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笑,“大不了找别人给你解毒呗。”

“别人哪里有你好。”萧暄握住我的手,向他拉去。

我叹了一声,顺着坐在他身边。

他一笑,伸手摸我的脸,“你脸色也不好。”

“自己没吃饭就来伺候你,当然也不好。”

“吓着你了?”

我回想当初,这家伙被一下刺个对穿面无人色地倒我怀里。吓?那是轻的,我差点就魂飞魄散了。

“你真是……不要命了吗?”我眼睛一热,“万一差个几分,就刺中你的肺,或是心脏怎么办?我又不是神仙。”

“这不是没事了吗。”萧暄握紧我的手,“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知道护着你。我一个男人,如果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妄论什么夺江山?”

我的心就像炉火上的酥油糖似的,甜蜜地融化了开来。即使知道自己将来会为那日的决定吃很大的苦,心里却一点都不后悔了。

爱情真是冲动又盲目啊。亏我还是一个堂堂的现代人,自诩思想先进、眼光开阔、成熟稳重,私有点瞧不起古人老掉牙的情调。可是,瞧,还不是这么容易地就被男人的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太丢人了。

“你呀,欠我这么大的人情,我看你将来怎么还?”

“当然绝对不会亏待你了。”萧暄狡猾地挤了一下眼睛,“我以前对不起很多女人,可是你,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很多女人啊……”我咬牙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那么,就请记住这个‘很多’哦。亲爱的,等你病好了后,我们一点一点的计算。”

萧暄无力地垂着脑袋,我似乎可以看到他头上一对狗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好好休息,要乖哦。不然没有骨头吃。”

“当我是小狗啊?”萧暄愤愤不平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有我救你在前,才有你救我在后呢。不过话说回来啊,慧空这老秃驴算的是什么命啊。明明说是你有难,为什么最后遭血光之灾的却是我呢……”

萧王爷还在思索着,他手下已经来报,“王爷,朱山王来信了。”

朱山王,就是我们帮他找老婆,急着想讨好的张伟文先生。

张伟文先生在来信里跳脚抓头地追问青娘的下落。

萧暄嘿嘿笑,“就回信告诉他,说他心上人本来被我们接过来,又被赵家人给掳走了。”

“慢!”我叫,“他会相信吗?军营里掳走一个大活人呢!”

“咱们营里闹奸细也不是头一天了。”萧暄不在乎,“他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傻子。哪有把功劳送给别人的白痴。”

“青娘在赵家人手里,这不就可以胁迫张伟文了吗?”

“你都知道用胁迫这个词,朱山王难道会情愿合作?相比之下,我们就显得纯良多了。”萧王爷很得意,俨然已经忘了刚才是谁在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

我讪笑,“纯良?那当初干吗那么急着又去找人家青娘?”

“该做的总得做到。找她,可以是为了要挟张伟文,也可以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团圆啊?”

我仔细端详萧暄,摇头。

“怎么了?”萧王爷不悦。

我说:“怎么看都不像慈善家。人家张伟文又不是傻子。”

萧暄奸猾地笑着,“从古至今,都是先政客而后慈善家。没权没势,没这个资本啊。”

我没心情和他斗嘴,“把鸡汤喝了吧。”

萧暄苦着脸,“才刚喝了一肚子药,现在还是满的。”

我漫不经心地说:“都是水,解个手就没了……”突然想到这家伙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动手帮他解决生理问题一事,脸瞬间红成了茄子。

萧暄瞅着我笑。他应该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八成以为我是因为解手两个字而不好意思。

“喝汤吧。”我没理他,把碗端过去。

“喂我。”萧暄歪着嘴。

我瞪他。萧暄立刻捂着胸做愁眉苦脸相。

“伤口疼,动手就牵着疼。”

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撒娇,我很想揍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真该让你手下将士进来看看你这样子。”

“这有什么?闺房之乐,个人私事,他们管不着。”萧暄满不在乎,“哎,你到底喂不喂啊?”

我沉着脸把汤勺递到他的嘴边。他低头喝汤,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全是桃花在发光。我气,可是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结果手一抖,汤洒到衣服上。

“看!都是你闹的!”我给他擦,再仔细看了看伤口。军医已经给他换了药,包扎得也很好。只是到底伤得重,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骨头都明显凸出了。

“怎么了?”萧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凑到了我的耳边,喷着热气,“看你相公我的身材看呆了?不要紧,随便摸……咦?”

我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哎呀!这怎么了?”萧暄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结果越擦流得越凶。他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干脆一把将我抱住,一手搁在我的脑后把我往他怀里按,一手在我后背笨拙地拍着。

“哭什么哭啊?我中剑时怎么没见你掉眼泪!别哭了!我这不什么事都没了吗?伤也在好,毒也解了!”

他真是瘦了好多,我一靠进他怀里,就感觉得更清楚。心里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之前看他中剑受伤生死一线时的恐惧焦虑这才彻底爆发出来,控制不住,犹如黄河泛滥。

萧暄仰天长叹,“冤家!你是我的冤家!”

我忍无可忍,终于动手拎起他一块皮肉,顺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

萧暄一声惨叫,吓坏了门外的小兵,连声问王爷你怎么了?

我张口要叫,萧暄急忙把我的嘴巴捂住,对外面喊:“没事儿,给猫咬了。”

我立刻在他手上印了两排牙齿印。萧王爷这次忍着没叫,只轻哼了一声,一把搂紧我的腰。

过了良久,我才恢复了平静,从他怀里坐了起来。

萧暄目光柔和,“小华。”

“干吗?”我重新盛鸡汤。

他说:“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手一抖,碗又打翻了,汤水淌了我一手。

萧暄立刻扯来帕子给我擦,问我疼不疼。其实汤都温了,哪里还烫?可是我还是不住地点头,一个劲地点头。

他问我愿意嫁给他不。

一个英俊多金温柔深情出身高贵有追求有抱负目前又单身的男青年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抬头望苍天,佛祖终于显灵了?

“小华?”萧暄看我的眼神八成以为我给吓傻了。

我冲他笑。他也胆战心惊地回我一个笑。

我说:“不愿意。”

“啥?”萧暄惨叫。

门外的小兵又在嚷嚷:“王爷你怎么了?”

“又给猫咬了!”我代他家王爷回答。

萧暄拉过我面对着他,很严肃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闻了闻手,果真一股鸡味。

“总得有个理由!”萧暄显然是不死心的。

“为什么一定得有个理由?不想结婚就不嫁你咯。”我也很无语,毕竟真正的理由,不方便同他开口啊。

古代人定情就等于订婚,那是他们。对于我来说,目前也就是和萧暄在恋爱。恋爱半年,虽然感情不错,可是也还没到结婚的地步吧。他娶过老婆倒好,我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的心理准备啊!要我以后主持家务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会立刻患抑郁症的。

哦,老天!我扶着额头,越想越冒汗。所谓婚姻恐惧症正是如此。

萧暄还在抓着我问十万个为什么。

“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干吗跟了你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

“担心谢太傅反对?”

“这世上还有人能管得住我?”

“担心我战败会被连累?”

“放心,我看你要败了我会先逃跑的。”

“因为是填房吗?”

我想一巴掌拍死他!

萧暄很郁闷,无数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都不要。如今鼓足勇气来求婚,我却对他说no。以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确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乐意嫁他。

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个道理该怎么跟他说呢?

我肯定一点,“我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嫁我?”萧暄那表情简直就像我借了他家的豆子还的却是沙子。

我字斟句酌地说,很怕伤害了他脆弱幼小的心灵,“我是觉得,现在结婚,还太早了点。我毕竟还小。”

“你都快十八了。”萧暄说,“大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嫁人的好时光。”

我无奈啊,“咱们可不可以不说这个?”

萧暄闭上嘴,微微皱眉,没有再生气,但是也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甘心,不过他尊重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时间气氛有点低落,我赶紧招呼小兵上饭菜。

陪萧暄吃完了饭,又给他换好药。药力发作,他有点昏昏欲睡。

我给他盖上被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头发,轻叹一声,打算离去。

手却被抓住。

萧暄低声说:“我会等你点头的。”

我眼睛一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夜,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外面月色极好,我趴在窗上怔怔望着树梢的叶子披上一层白霜,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不觉,我来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时光飞逝,过去的像是前世,我时常忘了自己是谁。最开始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始终不肯对身边的人放感情。直到如今,我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真的会在这里终老。于是心想自己也将在这个世界里要结婚嫁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努力和一个人白头到老。

恣意逍遥的生活充满了诱惑力,我沉迷不能自拔,但是也终将有走出去的一天。萧暄今天的求婚无疑给我敲响了警钟。

我喜欢他,甚至比喜欢还要喜欢,我是爱他的。

可是嫁给他,不仅仅只是嫁给一个男人而已。而是要顶着燕王妃的头衔生活。古代男人三妻四妾,他身份又这么高,怎么可能只娶一个老婆。而且如果他得登大典,那岂非……

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懊恼地钻进被子里。

失眠。结果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袋出门,碰到云香,她也两个黑眼袋。我瞪瞪她,她望望我。

“怎么了,美女?”我问。

云香细声细气地说:“宋先生去见朱山王了。”

哟?

“青娘不是都给劫走了吗?”

“先生说,反正青娘会被送回去的。他和王爷有把握朱山王买我们的好,所以先去谈判了。”

萧暄也是这么说的。

政治和战争,是我很不想思考的事。人生若能吃喝睡就过完该多好。

我冲她坏笑,“舍不得你家先生吧?”

云香红着脸。

我同她一起坐下来吃早饭,“你现在同他到底怎么样了?”

云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怎么样。”

“总有个程度啊。拉你手了吗?”

云香低头不说话。

我大胆问:“亲过你了吗?”

云香脖子都红了,就像一只煮熟的虾。

我敲着碗笑,“真拿你没办法!你有心也要让他知道。你为他努力读书写字,他都知道吗?”

云香微弱地叫了一声姐。

我说:“你别老这样。他温吞,你害羞,哪年哪月才有进展啊?”

云香别过头,小声说:“我……我配不上他。”

“这是什么话?”我不高兴了,“你哪里配不上了?你同他在一起,只要你能让他开心,让他轻松快乐,脾气性情合得来,相互扶持容让可以走下去,你就配得上!见鬼的门第那一套,投胎是运气,哪有人人好运的?”

云香抬起头,两眼感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我放下筷子,温和地说:“你和宋先生的事,我是第三人,不想也没资格在旁边瞎指挥。是进是退,全看你自己。不过,你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有时候也不妨放眼看看周围。军队里好小伙子那么多,我知道对你有意思的就好几个。比如说小郑……”

“姐,别说了!”云香恼羞成怒了,“我不喜欢他。”

“唉,别这样。”我笑笑,“小郑原先那是不懂事嘛。他后来不是改正了吗?你看看他这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对你也是嘘寒问暖花尽了心思,你好脸色都不给人家一个,他还照样一门心思对你。”

云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我板起了脸,“你一个清清白白、温柔贤惠、勤劳善良的女孩子,要不是小郑后期表现得好,我才舍不得你配给他呢。别老这么自卑!是我妹妹就要挺起胸膛做人!”

云香抽了抽鼻子,眼看要哭出来。我没奈何,只好转移了话题。

女大不中留啊,说几句都说不得了。

吃完饭去药房,还听到云香小声对自己说:“不配就是不配。”

两日后,燕军拔营。

马太守含泪相送。

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萧暄的便宜老丈人,如今想必是心情复杂。听说马小姐后来和李将军的侄子小李将军说成了亲,战争结束就回来成亲。那小李将军高大英武仪表不凡,是个少年英雄,马小姐也算有了一个好归宿,马太守也就没同萧暄撕破脸。

萧暄面庞消瘦,却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英姿勃发地骑着玄麒,率领千军万马朝东北而去。大地在颤抖,赵党在头痛。

等出了地界,萧暄乖乖地上了马车。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扒他的衣服。

萧暄半躺着让我扒,嘴里还贱贱地说:“娘子不要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针刺在他穴道上,他惨叫连连悔不当初。

伤口没裂,但是有点发炎。我又把一大堆药丸子塞进他的嘴里。

萧暄抱怨,“吃完药都吃不下饭了!”

我狠狠地道:“你死了就更不用吃饭了。”

萧王爷乖乖地吃药。

我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下一场仗,什么时候打?”

萧暄凝视我片刻,握住我的手,“你担心我这身子上不了战场?”

我没说话。

他低头笑,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也是。我总是让你担惊受怕,总是让你等待。难怪你不肯嫁给我。”

“怎么又扯到这事上去了?”

萧暄继续说自己的,“我总说照顾你,其实反而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帮助我。跟着我,你血雨腥风里闯,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怕。我的承诺,简直就像放屁。”

我想了想说:“本来不觉得,这才发现我真是东齐劳动妇女的楷模。”

萧暄做悲苦状,“看看看,我亏欠你太多了。”

我挪过去靠着他,“我不想讨论什么亏什么赚,同你在一起开心就够了。人生在世,千金难买一笑。还有,同样几十年时间,哭着过自然不如笑着过。我想得开得很,一点也不觉得你浑蛋。”

“你看,我沮丧的时候,你总能安慰我。”萧暄的头搭在我肩上,“我算个什么?枭雄?你不跟我的好,免得连累你。”

“别说了,都是气话。”我伸手捂他的嘴巴。他抓住我的手,放在齿间轻轻咬,那细微的痒痛让我浑身一个哆嗦。

萧暄抬头,深邃的目光望着我,带着勾引人的笑。

他说:“来,亲亲我。”

我阴险地笑,“什么?”

萧暄委屈,“不亲就算了。”

我扑哧一笑,还是低下了头去。

秋日清爽的微风从车窗外刮进来,萧暄的发丝拂在我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他整个人都倒在我怀里,我便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大熊玩具,一下捏捏他的鼻子,一下摸摸他的脸,给他头发编辫子。他很老实很乖地由着我欺负。

车轻轻地摇晃,细碎阳光照耀着窗下的毯子。外面马蹄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动听得就像一首歌。我和萧暄依偎在车里,默默品味着这段难得的温情时光。我同我爱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个轻吻。我们随着马车一摇一晃,只希望这样的路没有尽头。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都忍不住幸福地微笑。

不论生活怎么变迁,不论距离变得多远,我都记得那人隔着衣服传递来的体温,也都记得他附在耳边对我说的话。

他说:“小华,我们就这样,一辈子。”

六天之后,我们在经历了两次有惊无险的小刺杀后(当然是冲着萧暄来的),终于到达了延平城。萧暄率领的北军顺利地同由东南沿海回到内地来的东军会师,而我也见到了声名赫赫的东军统帅陆怀民。

陆怀民本是北方人,少年南下参军,追随当时的东军统帅张百川,在东南海上风里来浪里去,几十年来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是位实战经验丰富,铁骨铮铮的国宝级元帅。

陆怀民年近半百,面若冠玉,唇若丹硃,斜眉入鬓,目光如炬,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着傲骨英风。他力拔山兮气盖世,又足智多谋,用兵有道,既能陆战,又擅水战。自他替下张百川后,率领百万雄师扫荡东南大陆沿海一带,将山林土匪海盗倭寇尽数追缉清扫,保了半边天下太平安宁,也成就了他自己的震世威名。

接风宴席,我作为萧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小幕僚占据了偏远角落的一席之地。双方介绍主要幕僚时,因为全场就我一个女官,陆元帅自然多看了我几眼。陆帅这等在血雨腥风里、庙堂江湖中数十年拼杀过来的人物,私觉得远比萧暄更有震慑力。那简单几眼就让我觉得背上扛了巨石,直不起腰来。

萧暄虽然身份比他高,但是对他态度极其尊敬,酒尽两杯,就已自称晚辈,并且极委婉含蓄地将陆帅的功绩一通歌颂赞美。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萧暄竟然能将如此虚伪恶心的官样文章说得这么声情并茂诚挚动人贴切温和找不出一丝不妥的地方来。若不是宋子敬外出办事未归,我真要怀疑是他写的发言稿。

陆怀民这样的军人本身作派强硬,又兼基层出身,心里或多或少是瞧不起萧暄这样凭借出身占据高位的年轻人。只是萧暄那通马屁拍得实在是太出色,陆帅原本还有几分敷衍客套的脸也很快松懈下来,笑着敬酒回赞萧暄如何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等等。

主宾见欢,吾等陪客大松一口气,才放开手脚吃喝。

萧暄完全忘记了我之前告诫他的伤口还有点发炎酒要少喝的话,同陆帅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两大坛子就见了底。喝到了兴头上,萧暄亲切地叫了陆帅一声“怀民兄”,弄得我一时还以为在点我的名。

陆怀民的年纪都可以做萧暄的爹了,所以也借着酒兴笑着说:“王爷啊,老夫愧受你这一个兄字,你可把我叫年轻了哦。”

萧暄忙说:“怎么会,陆元帅这看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也就而立之年的人嘛。”

陆怀民其实很高兴,不过还是谦虚道:“王爷说笑,老夫都快半百了。此生戎马倥偬,鲜有败绩,也算慰怀。唯一遗憾,就是长子早夭,而立之年得一小女,现已十九,却是心高气傲百般挑剔,到现在还没有嫁人。”

我才夹起来的肉丸子掉回了碗里。

萧暄的视线越过重重人海投向我的方向。不过我没看他。我看着碗里的肉丸排骨,还有一大堆美味可口的饭菜,突然没了胃口。

陆怀民可能真是喝高了,看不清萧暄的脸色,继续自卖自夸,说他那位芳名叫做陆颖之的女儿可是诗书女红刀枪棍法样样俱全,模样标致性情爽朗。

其实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想得出来,可以说给萧暄听。

他陆怀民以前听令于萧暄,那是因为萧暄彼时还代表朝廷,陆怀民实际上听的是朝廷的号令,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如今世事变迁,萧暄与当权赵党分庭抗礼,赵党在朝而萧暄在野,陆怀民面前有无数个选择,听不听萧暄的号令,就变成多选题中的一个选项了。

要怎么让他死心塌地交出最终决策权呢?

最最迅速便捷的,就是结亲家。

的确,两人不论身份容貌还是资质,都十分般配。而且我赌一根黄瓜,这陆怀民肯定早就把两人的生辰八字找权威高人算过了。

萧暄看我,我一脸无辜地看他。

人家要嫁女儿给你,又不是给我,看我做什么?

早先喝下去的酒立刻变成醋。我低头喝茶清口。

听到萧暄呵呵笑,带着浓厚醉意的声音在说:“陆帅何须担忧。陆小姐如此优秀,自当会有良配。我们东齐也多的是大好男儿能以娶到陆小姐为荣耀呀。”

“王爷过赞啦!小女哪里担当得起,哪里担当得起哟!”陆怀民口齿含糊,估计没醉也在装醉。

两个主人醉了,下面的宾客自然也非常识趣地跟着醉了。我本就坐得偏,悄悄退了席。

桐儿和云香正在房里玩牌,见到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云香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小姐,听说陆元帅想把女儿嫁给王爷。”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王爷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说亲了。”

桐儿说:“听说那陆小姐文武双全,十五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踏破门槛了。”

她们的确成功地激发了我微薄的危机感,但是我虽然心里五味杂陈,却缺乏动力。

我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生中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跟随大环境,做个随波逐流的泡沫。只要萧暄一天是个封疆裂土之士,我和他之间就横着很多很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毕竟一个政治家,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付出许多其他的东西的。

我喝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药的事有消息了吗?”

桐儿摇头,“老样子,派出去的人还没回话。”

云香问:“王爷的毒不是都已经解了吗?怎么还要研制解药呢?”

我说:“他的毒解了,可是我的课题却还没钻研完,这解药一日不研制出来,我心里就不安。”

云香嘟囔:“小姐,你也别老把心思放在医药上了。王爷都快给别人抢走了。”

桐儿也发牢骚,“就是!我们小姐吃亏,没有一个门第显赫的娘家。其实根本不见得比陆小姐差。”

娘家,谢太傅家,太子妃的妹妹,够显赫了吧?可是这谱能摆出来吗?还让不让谢家人活命了?

我叹气,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亲手熬好了药,算着萧暄差不多从席上退下来了,给他送过去。

越风说:“王爷还没睡,正和几位大人在说事。”

“陆元帅在吗?”

“陆帅已经回去了。”

我端着药走进去,还没进里屋,就听到刘大人的一句话,“王爷,陆元帅今日的提议,还望王爷慎重思量啊。”

我站住。

萧暄很清醒的声音响起,“这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还不打算娶亲。”

“王爷,”王大人说,“此事,可由不得王爷想或不想。陆怀民虽然表面示好,认了虎符,可是到底百万东军现在只听他一人号令。王爷若谋大业,就不得不借助于陆怀民!现在陆怀民有意结好,又不图裂土封王,只愿结为亲家。这姻亲正是最稳妥牢固的关系,王爷又可亲掌百万雄师,何乐而不为呢?”

萧暄有点烦躁,“我并未打算拿婚姻做交换。”

“王爷此言差矣。”李将军居然也在,“王爷不是娶郑王妃在先了吗?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夫妻恩爱,若非王妃寿不永年,那桩婚事也是幸福美满旁人羡慕的。这陆小姐,子敬兄以前就打探过,陆怀民没有给他自己的女儿贴金,确实是一位文武双全贤惠能干的佳人。王爷娶了她,夫唱妇随,也可成就一段佳话。”

李将军居然还是鸳鸯蝴蝶派的。

萧暄长笑两声,“道理都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姐的嫁妆就是百万大军。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男子为了嫁妆而娶老婆,却又能本末倒置得如此理直气壮。”

刘大人说:“王爷的心思我们都明白。您若舍不得敏姑娘,回头再纳她做侧室便是……”

哐啷一声茶杯砸碎的声音打断了刘大人的话,一时间里面悄无声息。

我屏住呼吸。

良久,萧暄疲惫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里吧,各位也辛苦了,早早休息去吧。”

“明日还要阅军,王爷也早些休息了吧。”李将军很识趣地告辞。

那刘大人还不识相,“王爷,那这事……”

“明日再说。”萧暄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几位大人纷纷行礼告退。我站在屏风后,等他们都走尽了,才端着已经凉了的药走进去。

萧暄披散着头发,敞开衣服,露出雪白的里衣和一点精壮的前胸。虽然景色迷人,我却没心思欣赏。

“我把药端来了。”我说,“喝了吧,伤还有点发炎呢。”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萧暄轻声说:“我该怎么办?”

我装傻,“吃药啊,难道还要我喂?”

萧暄眼冒火光,粗鲁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我干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要说话的样子,我撇了撇嘴说:“那我走了。”

刚转过身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我,把我拽了回去。我跌进他的怀里,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就走?你就什么都不说?”萧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得很疼。

“说……说什么?”我把手挣脱出来,“我说好说歹,有用吗?”

萧暄扣住我的肩,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他漆黑深邃的目光盯住我的眼睛。

“同我说心里话,小华。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不要考虑其他的,只说你最直接的想法。”

我苦笑,伸手摸上他俊美的脸,“我想,我想你要不是萧暄该多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能快乐。”

“那就嫁给我。”萧暄手下力气加大,急切地说,“嫁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就能快乐了。”

我笑得没力气再笑,他这话说得,好像炒一盘菜,放点油放点盐,起锅就能吃了那样简单。

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个男人,在外运筹帷幄心思缜密高瞻远瞩世故老练,可是在内心的这个小小角落里,还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凡事深思熟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却想得那么浅?还是你不肯往深处想呢?”

“小华……”

“你苦恼什么?”我问,“你只是苦恼我做不了你的正室。”

萧暄的脸上浮现错愕之色。

“阿暄,”我说,“我只是不肯嫁你,就已经让你这么苦恼。我若是说我不愿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那你又该怎么办?”我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萧暄脸上的惊愕渐渐转为愠怒,一把抓住我。

“你……”

我侧着头等他说。

可是萧暄张着嘴,半天吐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不说,我说。这些话,当初马太守事件时就存在我肚子里了,说出来太现实太伤感情,我本来想留着以后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的,之前有多少快乐日子就过多少,别辜负好时光,别提前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老天不同意我这么逍遥,硬是要把矛盾提前放在我们面前,逼着我们两个开诚布公洽谈沟通,把好好的感情切割来分析清楚,弄得两手血淋淋。

我表明立场,“我这人很自私,喜欢你,是不会同别人分享你的。可是我也希望你快乐。”

问题全部丢给他,我卑鄙。他接受了陆小姐,我肯定和他翻脸,他当然不会快乐;可是如果他拒绝了陆家,兵权到不了手,千秋功业溃于一朝,他肯定也不会快乐。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但是爱人呢?

“你爱我吗?”

问滥了的问题,不过我提问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让人不觉得多肉麻。

萧暄也严肃认真地回答:“爱。”

我把手一摊,“瞧,真麻烦。你要是不爱,你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萧暄两手青筋毕现,受不了我在这么严肃的时刻都要耍嘴皮子。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我怕我不贫嘴,会立刻哭出来。

我不肯要他娶那什么陆小姐或是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但我也不忍见他同陆家决裂功亏一篑。如果我更伟大一点,情操再高尚一点,我就该什么话都不说然后悄悄离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我这人向来比较卑鄙,自己难过也不让别人太好过,有包袱大家一起背,有麻烦两人共同解决。所以才有今天这秉烛夜话伤心的一幕。

萧暄一脸痛楚,那是我亲手划的一刀。

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

一字千金,夜已凉如水。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疲惫得就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下来,倒在床上眼皮都睁不开。

云香和桐儿等着八卦,都守在我房间里不肯走,见我这模样,立刻噤声,悄悄出去了。

我眨了眨眼。先前宴会上丝竹悦耳酒菜飘香,月夜迷人秋风送爽,转眼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沉闷。似乎所有甜蜜的故事才刚开始,却有一种旧欢如梦的凋零惆怅涌上来。

我躺着,细心地感受着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只要还活着,就要一直痛下去。

茱丽叶站在阳台上愁苦地感慨,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我以前一直嫌这台词恶心,但那只能说明我的认识还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经典自有它被评为经典的理由。比如我现在,只觉得这句话便可概括我所有的感想。

萧暄,爱上你很容易,得到你却太难。

夜风吹进来,我脸上一片冰凉。一摸,果真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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