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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 1)

—人生的旅途需要不断地跋涉、跋涉、再跋涉—

京都以北有个三川镇,镇里有家客栈叫龙门,客栈里有个老板娘叫……不不,不叫金镶玉,叫徐凤仙。

徐凤仙女士今年三十有八,徐娘正半老,风韵是早就不存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徐女士有着西方人士可望而难求的古铜色肌肤,身上的脂肪同她的资产一样雄厚。最为突出的是胸前伟大的女性象征,很是不甘寂寞地要挤出前襟一睹外面景色。国人常将此物比拟为木瓜,我如今近距离观察,觉得水球二字更为贴切。因为木瓜是硬的而水球是软的,木瓜是僵的而水球是柔的。而且大概因为我盯着看的原因,徐女士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我忙恶寒着别过脸去。

徐女士咧开嘴露出一口四环素牙,皱纹犹如高原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双像是后天用刀割开口子才得见天日的眼珠简直都要掉在宋子敬身上。

她把腰一扭,问:“客官打哪里来?”

我抢答:“打来处来。”

徐大妈没理我,又问:“要到哪里去?”

我又抢:“到去处去。”

“客官真有意思!”徐女士笑得脂肪乱颤,往宋子敬身上倒。话明明是我答的,关宋子敬什么事。而且她这么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压下来,宋子敬还会留得一口气么?

好在宋子敬反应灵活,脚下一滑,身子就移到了一边。

他保持微笑,道:“老板娘,我们想过江。”

徐凤仙女士一挥手绢,小眼里放精光:“你们要过江?那可是找对地方了。”

她扭着屁股走回柜台,一手随意翻着账本。

“咱们这离官道也不远,就一个时辰的路,可是那些过川江去湖州的人,都牵了线似的往临清县跑。他们那里滩浅水缓是不假,可说咱们三江流急暗礁多,那是扯他老子的蛋!”

云香小朋友脸红了一下。

徐凤仙一脸神气:“不是我吹,咱们这儿的老庆头,撑起船来,比那过江的鱼都灵快!别是船夫比不上他,就扯谎来编排我们这儿江难过。”

宋子敬问:“那请问怎么找这位庆大爷?”

徐凤仙翻媚眼,或者是白眼:“说什么请呀?咱们都是粗人,可受不起读书人的斯文。不过这里一年半载也难得来个渡江的客人,老庆头有自家事要忙,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

宋子敬看我一眼。我领会,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柜台上。徐女士的小眼睛猛地瞪得老大,血丝毕现,像演鬼片似的。

我笑眯眯道:“那还劳烦徐老板帮忙找一下。”

“好说!好说!”她一把将金子抓进手里,又冲我道,“小公子聪明俊秀,将来一定能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笑眯眯地冲小妇人打扮的云香扬了一下下巴:“不用等将来,已经娶到了。”

徐大妈像才看到云香似的惊呼:“好俊俏的小媳妇儿啊,公子好福气!”

云香愁眉苦脸地看看宋子敬,又愁眉苦脸地看看男装的我,把一张红成番茄的脸埋了下去。

等到回了房间,我问宋子敬:“这个老板娘信得过吗?”

宋子敬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道上混的,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不信任她,她也怕你给她带麻烦呢!”

我上下打量这间所谓的上房。其实也就是空间大点,家具考究一点,被子是缎面的。因为长时间没人住,连帐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

云香看我在床上摸来摸去,问:“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我诓她:“传说有家龙门客栈,开在大漠关口上,是家有名的黑店。那家店里的床下都有暗道机关,专门等晚上客人睡熟了,机关一开,客人掉了下去,‘咔嚓’一刀解决了。”

云香吓得立刻摸脖子。

我添油加醋:“杀了还没完,要的就是那一身肉。剃下来,剁碎了,掐成馅,做成人肉包子……”

门上响起敲门声:“客官,您要的肉包子送来了。”

我对云香奸笑:“人肉包子来咯!”

云香死抓着我的袖子哆嗦。

那当然不是人肉包子,那甚至不能算是肉包子!我一边啃着面皮和里面的白菜,一边诅咒那个抠门的徐凤仙女士早日患上妇女更年期综合症。

离开京城已经有六天,谢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萧栎听说我跑了,应该会有一种学生听说英语四级和学位证不挂钩的解脱。就是不知道谢昭珂对他的承诺,这下又要怎么兑现了。

不过谢昭珂知道我同宋子敬私奔,心高气傲的她不会一气之下发展成为李莫愁吧?天下最可怕的其实是才子才女。他们安分则好,一旦发狠,世界都可以被颠倒。你以为原子弹是怎么被发明出来的?

因为宋子敬的叮嘱,我们一个下午都待在房里哪里都没出去。我从窗户望着外面大江波平浪静,青山农舍分两岸,心中甚是向往一游,可是不敢冒这个险。

吃了晚饭,我们早早睡下。宋子敬就住隔壁,要我们有事就敲敲墙。

我同云香睡一张床,她白日里听了我说的故事,吓得睡不着,翻来覆去,问我:“小姐,这不会真的是家黑店吧?”

我困得很,嘟囔道:“黑就黑吧。咱们有小宋。”

“可是宋先生只是一个书生啊。”

我翻了个身,“书生也是男人。你只是喜欢他怕他吃苦受伤。”

云香害羞:“小姐你真讨厌。”

我说:“我的确讨厌。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我们有事敲墙吗?”

“为什么?”

“因为这墙壁很薄,这边一有动静他都听得到。比如我们俩刚才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了。现在他知道你喜欢他咯。”

云香窘迫地大叫一声,埋进被子里。我很满意地继续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谢怀珉……”我继续睡,那声音又响起,“谢怀珉!”我还睡。声音在耳边爆炸,“喂!叫你呢!给我起来!”

我张开眼。我不在床上,我在一片虚无之中。这个场景很熟悉,我想起来了。

“大仙?”

“是啊,”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的声音响起,“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好像长胖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我笑:“也没啥,就是牙好、胃口好。您老最近在那里发财啊?”又想到,补充一句,“我的事有消息了吗?”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

那个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大仙说:“那个……出了一点小状况。”

我问:“什么状况?”

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大仙抓头挠耳的表情,“我话说不清,不如带你去看看。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被力量牵引着在云雾里穿梭,很快就飞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原来居住的城市。重新看到高楼大厦,我的心情用激动已不足以表达,眼睛一下就湿了。

大仙这次带着我一直飞进了楼里,进了一扇窗户。

屋子挺宽敞,就是乱得很,堆放着小孩的玩具,还有奶瓶和毛巾,一看就是一个有小孩的家庭。沙发上一个男人在睡觉,书盖着脸,我看着有些眼熟。

这时里面房里突然爆发出婴儿的啼哭声。男子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男子还没走进房,就又有一个愤怒的女声响了起来:“孩子哭了这么久了你才来!都干什么去了?有你这么做爹的吗?”

男子疲惫道:“昨天一晚上都给他吵得没睡。不是说好了今天你照顾他的吗?你这是要去哪?”

女子冷冰冰地说:“公司中标了,有个庆祝会,我得去一下。你看好孩子。”

男子不悦:“怎么又要出门?”

“又怎么了?”女子也不耐烦,“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宽宽,我都三个月没上班了。万一工作没了,你养我们母子和这套房子?”

男子很是无奈:“我也要工作,不能老请假,这段时候院长已经暗示我好几次了,特别是评职称的事怠慢不得。不然,叫我妈来吧。”

女子立刻道:“你妈?她是来照顾孩子,还是来检查我的工作的?”

男子抬高声音:“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请保姆,你把她们都辞了;叫老人来,你又和她处不好!孩子也是你的,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女子大怒:“我什么都不做?孩子是我生下来的,你还说我什么都没做?张子越,你这个没良心的!那些小保姆给你抛媚眼你看不到,那你妈对我挑三拣四你总清楚吧!我是职业妇女,我也在养家,孩子的奶粉钱也有我的份!我怀胎十月生了下来,现在要你带一带,你居然说得出这么混账的话,你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那小小的孩子一直在旁哭,大人吵得不可开交,竟没一个去抱抱他。

我震撼:“张子越?”

那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苍白憔悴疲惫不堪胡子拉碴和牛奶尿布奋斗的大叔了?这世界上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比结婚生子能改变一个人的。

“看够了?”大仙说,一边将我拉了出去。

里面夫妇还在争吵不休,我们已经飞出了窗口。景点转换,我回到了家里所在的小区。

这次我们没进屋,只在小区路灯上停着。

路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是妈妈!

老妈一点都没变,头发似乎重新烫染过,提着菜篮子,看起来似乎很精神。奇怪,我应该还在病床上躺着,她怎么还悠然自得地买了廖记烤鸭?

“妈,等我一下!”

我左右看看,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

再一看,“我”匆匆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我”说:“西瓜六毛一斤了,买一点不?”

“家里还有半个没吃完,吃完了再买,”老妈说,又很得意道,“今天教你的砍价都学着。你妈我在这方面,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别人一百块买的裙子,我去就能砍到二十。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我”赔着笑,两人继续走。

我指着下面,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我我我……她她她……那人是谁啊?!”

大仙长叹:“这就是我不好说只能让你来看的地方。”

我安静片刻,问:“您能现个身吗?”

“啊?”大仙不解我的思维跳跃,“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没有固定的形体。”

我笑了笑:“您随便变一个人就行了。”

大概是觉得亏欠我,大仙这次很温顺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两秒钟后,风华正茂版的“周润发”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咱们要尊敬前辈,你改成黄晓明好了。”

“周润发”疑惑地照着我说的去做,两秒后,周润发版的“黄晓明”出现在眼前。

我上下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把抓住“黄晓明”的领子,把唾沫星子全喷到“他”的脸上。

“你给老娘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晓明”虽然不至于给我抓痛,但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叫道:“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不知道他们哪里弄错了,搞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灵魂进了你的身体。哎呀你松手,我的阿玛尼!”

我松了手,可是又不解恨,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番拳打脚踢。黄晓明如此美人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蹂躏的,我虽然知道此人是假的,可也没法狠心下手,打了一阵草草收拳。当下后悔该叫他变成小泉——不不不,那也太恶心了!

大仙整好衣服,委屈地说:“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是联络员,这明显是技术员出的错。”

我又想冲上去掐他:“那怎么办?就让她继续占着我的身体?”

大仙说:“要改动,又要重新排队申请等待处理。目前看来,只有这么办了。”

我的身后烈火熊熊,“黄晓明”急忙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也不忍心见你父母守着一个植物人吧?”

我一怔,他说得倒很有道理。我在那边世界里混得愉快,总不能让高堂在这边伤心难过。

大仙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地补充道:“更何况那个女孩子人比你聪明,比你勤奋,比你懂事,比你温柔,比你孝顺……”后面的话被我的眼神给吓得没敢说出来。

我转而沮丧。父母新得了一个女儿,张子越则在围城里摸索着。我不在,可是大家的生活都自然地继续着。真是突然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外人。

最悲惨的,莫过于梦里明知身是客。

大仙安慰我:“你也不错,在那边还算能干的。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进了月度收视率前五名了。”

我眉毛一竖:“什么?我们在凡尘里痛苦,你们居然把我们当电视节目看?”

大仙忙道:“人生如戏!人生如戏!”

我啼笑皆非。

大仙忽然抬头看了看,说:“你该回去了。天亮了有好多事要你忙。”

边说着,“黄晓明”的身体渐渐隐退,我的身体猛地往下落去。

张开眼,是云香皱着眉毛的脸:“小姐,你怎么睡得那么死啊?宋先生都来叫我们两次了。”

我爬起来,发觉眼睛还是湿的。回想到梦里老妈满足的笑脸和张子越无奈的面容,心里的感情极其复杂,百般思索,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好一叹。

“起来了吗?”宋子敬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不方便进内室,便在外面说,“前快点收拾好。庆大爷已经到了,我们吃了早饭就过江。”

庆老头年过六十,又黑又瘦,佝偻着背,默默抽着旱烟。看到我们下来了,抬眼看了一下,面无表情。

我看他瘦得几乎一把骨头,简直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燃。这样的老人还能撑船?不是我怀疑他本事,而是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虐待老人嘛。

徐凤仙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夸耀道:“别看咱们老庆头一把骨头架子,撑船可是没得说。那些滩啊暗流啊,就和他家门前的路一样熟。摸不清这些,壮得一头牛似的也没用。”

草草用了早饭,我们三人在徐凤仙女士的热烈欢送下,跟着庆老头来到江边。

昨日只是远眺,只觉得江水如碧很是美丽。如今近观,才发觉许多地方浪拍礁石暗流汹涌。那江面上的漩涡就像一张张怪兽大嘴等着把人吞噬下去,水浪声轰隆作响。

那庆大爷冲着我们打手势。宋子敬翻译说:“他叫我们上船。”原来老大爷不能说话。

我同云香互相扶持着上了那艘小船,在船尾坐了下来。宋子敬撩起衣襟正打算上船,忽然一顿,侧过头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茫然望去,只见几只鸟儿在山间飞过。宋子敬神色凝重地转回头,身影一闪,就已经稳稳落在了船头,小船微微一荡,连庆老头都露出赞许之色。

“大爷,开船吧。”宋子敬低声道。

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我和云香急忙抓住船沿,船身一斜,接着猛地旋了一个大圈,随后被一个浪头一推,已离开岸边十米远。

我打小就怕过山车这类玩意儿,很快就觉得头昏眼花。宋子敬背对我坐在前方,身如泰山,侧过来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我心里有数,没有打搅他,自己忍着不适,紧闭上眼死死抓住船沿。

又是一个浪打过来,小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一般连着打了好几个旋,颠沛起伏。我整个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胃里的东西全部往上冒。

忽听云香一声惊呼,宋子敬喊:“当心——”

我猛地被一股力量扑倒,只听耳边嗖嗖两声,什么东西钉入船板。

正想看,宋子敬的手一下捂住我的眼睛:“别张开,趴好。”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离开,我只听风中传来金鸣之声。又有一个大浪打来,船瞬间被抛到高处。我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感觉腾云驾雾起来。身边云香吓得大叫,我一看,她被惯性一甩,两只脚都蹬了空。我不假思索腾出手去抓她。没想下一秒船又落下,云香被我拉进船里,我自己却没了着力点,往外滚去。

云香一声尖叫。电光石火间我拼着命抓住了船尾,可是半个身子都架在了外面,冰凉的江水一下把我打个湿。庆老头回头看我们俩一眼,两眼如炬。可是他忙着撑船自顾不暇,唯有赶快过岸对面才是帮忙。

云香已经吓哭了,大叫:“小姐——先生快来救小姐!”

宋子敬根本脱不开身。他正迎风立在船头,衣袂飞扬,手持一把软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只听“铮铮”响声一片,我看到无数黑点被击落在水里。再看船板上,插着两支精钢小镖,泛着金绿,显然淬了毒。

我奋力往里爬,脚却怎么都踩不住。云香想过来拉我,结果船一颠,她又滚去老远。

大浪打来,我浑身湿透,因为有水,手也渐渐抓不住,只拼命地不停往里爬。什么刺客,什么晕船,全部抛在脑后。我只知道,若是松手掉了下去,那么多急流暗礁,我就真的尸骨无存了。

忽听宋子敬一声喊:“二小姐——坚持住——”

他欲抽身而不能。如果不保护好庆老头,船失了控,我们反而更危险。

船又是一个颠簸,我的一只手滑脱开去,这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云香爬了过来,死抓住我的袖子,喊:“小姐!另一只手!”

我使劲伸过去,接连几次都够不着。船一个掉头,她又跌到一旁。

我心中绝望,想我如花似玉的年华生命才刚刚开始精彩,却要去做那水鬼,而且死后还回不了本来的身体。怎么看这宗穿越都是亏本的买卖。

拼命挣扎着,忽然发觉水流似乎缓了一些,再看,原来最湍急的地方已经过了,快到对岸了。

我微微放松,可宋子敬突然吼道:“当心——”

只见一个黑点直直朝我射来。

我松开了那只抓着船沿的手。

“二小姐——”

急流一下将我冲出老远,那支箭射入水里。可我还未庆幸,一个漩涡就将我卷住。我只来得及猛吸一口气,就被卷入了水里。

我水性不差,可是水流汹涌,我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这段没有大礁石,可是我的氧气渐渐不足。我奋力往上游,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眼前开始发黑,力气越来越小…….再也憋不住的时候,水从鼻子和嘴巴灌了进来…….原来这就是淹死的感觉,拼命想呼吸,可是灌进来的只有水,水,水…….

我头脑昏沉失去知觉……

一股暖气猛冲进胸间,逼得我哇地吐出一口水。

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行了!死不了了!”

胸腔里一片疼痛,我接连咳了好几口,把气管里的水呛出来。头还晕得很,脑子里有敲锣后的回音一直响个不停。衣服自然全湿,被风一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只大手轻拍着我的背,一股股热气从他手上传过来,烘得我心口很暖和。我大口大口呼吸,然后张开眼。

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也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却是紧抱住我,不停帮我顺气。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这是死了吗……”

萧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早着呢!”

我又咳了一阵,挣扎着问:“宋先生和云香呢?”

“有子敬在,他们不会有事的,”萧暄说,“我们这是在下游,离你们过江的地方有五里远了。”

我居然被冲了五里都还没淹死,命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大难不死,现在才开始知道害怕,一回想之前的险状,浑身发抖。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我抬头,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这孩子粉粉嫩嫩,眉目清秀,怎么看着有几分像萧暄。

我大惊:“二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萧暄提高声音:“什么?”

小男孩也歪头问:“什么?”

我又看清这孩子光着头,分明是和尚打扮,更惊:“你居然送儿子去做了和尚?”

萧暄简直想一掌拍死我,从天而降一声“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光光的脑袋瘦瘦的身材,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有老奸巨猾的笑容。这老秃驴怎么那么眼熟?

“女施主,别来……呃,许久不见了。”

我失声叫道:“慧空?”

慧空和尚颔首微笑,“正是老衲。”

我跳起来,指着他叫道:“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道:“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说:“还以为你要说,哪里有困难,你就到哪里去。”

老和尚道:“施主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

我用眼神向萧暄发问。他解释说:“大师要跟我们一路北上。”

“他庙子里的生意不管了?”

萧暄黑着脸说:“一,那不是生意。二,大师这番同行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仔细打量老和尚,实在看不出他除了一张乌鸦嘴和欺世盗名的工夫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慧空老头笑眯眯地凑过来:“女施主,以后多多关照。”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这是我徒孙觉明。”

小和尚出奇懂事,说:“姐姐冷,我们生个火可好?”真是可爱死了。

我们后来还是转去了树林里生了火。男人们(包括小和尚)都暂时去灌木那头避一下。那个小觉明,今年六岁,据说两岁那年父母病死流落街头,被化缘的慧空和尚拣了回去。小朋友憨厚老实,十分可爱。和尚都吃素,也不知道慧空拿什么喂他,把他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像个小面人。

我隔着灌木问萧暄:“怎么没有侍卫?一个老头,两个妇孺,万一遇到袭击,你怎么顾得过来?那个什么李将军阮少侠呢?”

萧暄说:“他们都在仁善县等我。”

忽然一只鸟儿飞进林子,吓了我一跳,赶忙裹紧衣服。结果却是只传信的鸟儿,萧暄告诉我:“你的宋先生和云香都已经平安过了江,现在往湖州方向走。”

“他们都没事吧?”

“信上没写,就是没事。”萧暄说,“我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在仁善县汇合。”

我放下心来。烤干了衣服,我们稍微整理,再度出发。川江一过,就是湖州。只是我们远离官道,人迹稀少。不不不,何止!那参天高树,那厚实青苔,那腐败树叶,那缠绕的藤枝。我们分明是在原始森林里!

我缩着脖子走,提心吊胆地问身后的萧暄:“会不会有蛇窜出来咬我一口?”

萧暄本来就嫌我速度慢,不耐烦道:“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缠绕上我的脚踝。寒毛瞬间“唰”地全部倒立,我尖叫一声跳到萧暄身上:“啊——蛇蛇蛇蛇蛇——”

萧暄被我撞得倒退好几步,老和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那条腿都已经僵直住了,闭着眼睛叫:“蛇缠上我了!”

小觉明伸手拨弄:“是这根藤吗?”

我睁眼,脚上的确只缠着一根嫩藤。小觉明把它解下来,疑惑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觉明还说:“姐姐不怕。我们进山的时候,身上都撒了避蛇药粉了,你不知道吗?”

我扭过头去看萧暄,这厮正憋着笑,像憋着大便一样。可恶的家伙,给我撒了药粉也不说,就等着看我笑话!

大概因为我脸色一直难看,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他特意捉了两只兔子三只野鸡回来,亲自处理。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有好多细细的新伤,不由问:“这都是怎么弄的啊?”

萧大侠还没说,小觉明就已经抢道:“哥哥跳下水去救你时,给石头和水草划伤的。”

我望向萧暄。活雷锋似乎正因为自己的高尚品德而得意微笑,继续给兔子剜肠挖肚。

我劈手全部夺了过来,轻骂他:“有伤也不怕感染,赶快洗手去。我来!”

萧暄开口要说话,我踹了他一脚,他老实走了。

我把鸡连毛糊泥裹着埋地里,上面升火,然后私自用了萧暄的宝剑,穿了兔子在火上烤。萧暄看到,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篝火“噼啪”作响,兔子渐渐开始飘香。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一个王子离家出走最后修成正果的故事,小和尚却坐不住了,不住地往这边望。

老和尚无奈一叹:“也罢,也罢。心不在佛。”

我冷笑:“若心中真有佛,不必念,佛就能知,又何必成日上香祷告呢?”

老和尚说:“诚心祷告,是为求佛保佑。”

我继续冷笑:“概率学产生于赌博,艺术起源于巫术。而宗教呢?远古时候有个人很空虚无聊,于是他拿泥巴塑了一个像,假想它是万能的上帝,然后开始对他顶礼膜拜。这是一个对自己不断催眠的过程,很久以后他自己也就相信了这个东西是万能的神,还对这个泥巴像怕得要死。这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了:“你还在记恨我说你要母仪天下?”

我被揭穿,恼羞成怒,自己撕了兔子肉吃。

老和尚也撕了一大块,分了兔子腿给觉明。

我惊讶:“我以为你是和尚。”

老和尚道:“我当然是啊。我还有朝廷发的金册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硬本子。我打开看,“皇帝奉天之宝”几个红字好生刺眼。我感叹:“还是国家认证的呢。”老和尚得意。

萧暄已经把鸡扒了出来,敲去泥,露出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的肉。老和尚献宝似的递上一个小包:“盐。”

我倒。我问:“您袈裟里还有什么?”

老和尚摸了摸说:“碗,创伤药,嗅盐瓶,药丸子,小刀,绳子……胡椒面要吗?”

“要。”我拿来撒一点在鸡腿上。

吃完了饭,萧暄对我说:“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

他对我说:“把鞋子脱了。”

我忙把脚缩回去。

萧暄说:“那好,我不管你脚上的水泡了。”

我只好又把脚伸了出来。他帮我把鞋脱了,将我的脚放在他膝盖上。我疼得丝丝抽气,他叹了一声,动作放得更轻了。

我们走了大半天路,又是在林里穿梭。我这个养尊处优的身体可是经受了严峻考验。只是我没说,他怎么知道我的脚打起泡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溪水泛着一点残光。不远处的篝火边,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山林不静,归鸟正在枝间欢叫。天地间一派祥和。

我轻声问:“带着我,方便吗?”

萧暄继续抹着药,问:“什么方便不方便?”

“我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躲避过敌人追杀的日子,但是我也知道,人越多,目标越大,越是不安全。”

萧暄停了下来,盯着我说:“你多大一个人,目标能多大?”

我耸耸肩:“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萧暄继续给我上药:“很高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能怎么办?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啊呀呀,不要把姐姐丢在山里喂老虎。”小觉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奶声奶气道,“姐姐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喂老虎。”说着挽住我的手,把那颗胖脑袋靠在我肩上。

我乐:“听到了吗,二哥?人家孩子都比你能辨忠奸。”

萧暄奸笑:“觉明,你师爷爷还没和你说,女人就是老虎吗?”

小和尚歪头想想:“我问师爷爷去。”

我看着他屁颠颠的背影,忽然问:“他不会是我真二哥的儿子吧?”

萧暄一头黑线:“谢昭华,你会算术吗?”

“怎么不会了?”我不悦。

“那我问你,你真二哥死了几年了?”

“十年了啊。”

“那孩子多大?”

“六岁啊。”

“那不就是了。”萧暄给了我一个三白眼。

我不服气:“我聪明得很呢。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萧暄斜睨我:“是吗?”

我忽然想到,说:“我以后不叫谢昭华了。”

萧暄笑:“那以后叫你什么?”

“小敏,”我摇头晃脑,“谢昭华已经跟着宋书生私奔了。投奔燕王麾下的是‘玉面圣手’小敏姑娘。”

这句话提醒了萧暄:“张秋阳的书你放哪里的。”

我说:“家里。带出来心里不踏实,再说我都能背下来了。”

萧暄道:“看,你能疗伤治病,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眯着眼:“你这是夸我吗?”

萧暄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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