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1 / 1)

他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释重负。

她可以摆脱摩登伽女这个身份了。

自始至终,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只是个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谎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长辈,以为他心无尘埃,没有一点私心……她错了。

他纵容了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想要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

他贪恋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师?”

一股清苦药味扑鼻而来,瑶英端着药碗,往昙摩罗伽跟前递了一递。

昙摩罗伽回过神,微微一凛,神思渐渐恢复清明,接过药碗,没有喝药,随手放在一边,手伸到瑶英跟前。

瑶英愣住,疑惑地看着他。

昙摩罗伽低头,手指隔着袖子,托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皓腕纤巧,肌肤白如凝脂,他刚刚抓过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疼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从容,心中却有波澜涌动。

不敢当众问出口的话,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瑶英摇摇头:“没事的,一会儿就消了。我平时不小心磕碰一下就会留点印子,连药都不用擦。”

现在的她摔摔打打惯了,只要脸上没疤就行。

昙摩罗伽没说话,看向她的另一只手,照样隔着袖子托起她手腕,手指掀开衣袖。

这一次动作依然轻柔,气势却有些强势,不容她拒绝。

瑶英茫然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托着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这只手可能是白天时躲避人群的时候磕碰到了,浮起几道青肿,灯火下看着,雪白娇嫩上赫然几道印子,有些触目惊心。

今天百姓只是随手扔些不会伤人的瓜果而已。

昙摩罗伽目光沉凝。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起广场上的事,收回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几下,一点都不疼。”

她端起被昙摩罗迦放下的药碗,“法师,吃药。”

昙摩罗伽接过药碗,仰脖,动作优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瑶英递了盏水给他漱口,想起自己送来的捧盒,拿起来打开,捧出里头的一只羊皮袋。

“法师,这是我回圣城的时候在路上买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着坐回榻边,解开羊皮袋,拉起昙摩罗伽的手,让他摊开掌心,拿了张干净的帕子垫着。

手心微凉,昙摩罗伽低头,灯火下,一捧晶莹剔透、状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黄白色小糖粒落进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饱满圆润,色泽鲜明。

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今天刚好有人卖这个,我记得法师常吃它。”瑶英道,“我问过医者,刺蜜能滋补强壮,止渴,止痛,和法师正在服用的药不相克。这可是今年头一批刺蜜,我买下来的时候里头还有枝叶,都挑拣干净了,法师快尝尝。”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拈起一块微黄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细腻柔软,入口肥浓鲜润,一点微带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开,慢慢溢满唇齿,滑入喉咙,紧接着,齿颊余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澜不兴的心底最深处,他仿佛能感觉到血液汩汩涌动,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瑶英巴巴地看着昙摩罗伽:“甜吗?”

他看着她,点点头。

“甜。”

很甜。

瑶英笑着说:“在我的家乡,刺蜜是贡品。”

刺蜜是骆驼刺上分泌凝结的一种糖粒,从前西域经常把它作为贡品呈献给长安。她今天买瓜果的时候看到有几包刺蜜,难得糖粒有小葡萄那么大,都买了下来,一包给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给昙摩罗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欢。

“可惜今天在宫门前挤掉了一包……”瑶英不无遗憾地道。

昙摩罗伽心头微颤,想起白天见到她时,李仲虔不在她身边,后来李仲虔匆匆赶过来,手里好像拿了几包羊皮袋。

被百姓围着讥讽谩骂时,她心里想着的是几包他以前常吃的刺蜜?

他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拢起帕子,把没吃完的刺蜜放在枕边,视线落到瑶英手上,轻声说:“那边有药。”

瑶英按着他指的方向找过去,翻出一只银蚌盒,打开来,一股清冽药香。

“要擦哪里?”

瑶英洗了手,拖着蚌盒,问。

昙摩罗伽不语,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蚌盒,坐直了些,两指蘸取药膏,示意她卷起衣袖。

瑶英一愣,“我没事。”

她还以为这药是要给他腿上擦的。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面色比刚才好看了些许,温和而又不容置疑地道:“涂点药,好得快点。”

瑶英只得坐下,卷起袖子。

昙摩罗伽俯身,先用帕子拭净她手腕,然后轻轻抹上药膏。

带有薄茧的指腹温柔地碰触伤口,药膏微凉,青肿的地方一阵细微的辛辣刺痛,瑶英不禁轻轻嘶了一声,身上滚过战栗。

昙摩罗伽立刻抬眼看她,两道目光如电光闪过,双眉略皱:“疼?”

他问了一句,不等她回答,手上的力道已经放轻了些,云絮般柔和。

瑶英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摇摇头。

“不疼。”

她小声说,面庞微热,心里再度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第147章谈谈

涂好了药,瑶英低头放下袖子,余光中感觉到昙摩罗伽一直凝望着她。

烛火摇曳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凉如冰雪,清清淡淡,像沙漠夜晚的星空,太过深邃浩瀚,亘古沧桑,也就无所谓悲喜。

生老病死贪嗔痴,他早已看得通透,无欲无求。

所以,在他面前,瑶英几乎没什么避忌,更无需心生防备或是玩弄心计,喜怒哀乐,尽皆自然。

她抬头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动作自然而然,看去好像没有一丝故意躲避之意。

瑶英垂眸,按下心思,起身取来案上的丝锦药包,“法师,腿上是不是该换药了?”

昙摩罗伽摇摇头:“不必麻烦公主,我叫人进来。”

瑶英轻声说:“我来吧,我以前照顾过法师,知道该怎么做。”

她洗了手,掀开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纱裤腿,解开绑着的药包,先拿热帕子在绑出的勒痕上轻柔地按了几下,以免血行不畅造成瘀血,然后再系上新的药包。

整个过程中,她低着头,动作小心翼翼。几缕发丝从她鬓边滑落,时不时拂过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痒,她隔一会儿就用手背拨开那几缕调皮的发丝。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几缕发丝撩开,手指动了动,碰到佛珠,指尖一阵凉意。

他纹丝不动。

瑶英替他换了药,盖好薄毯,端详他几眼,“法师要躺下么?”

昙摩罗伽握着佛珠,摇头:“不了……”

瑶英唔一声,忽然俯身朝他压了下来。

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在昙摩罗迦眼里,却格外缓慢而悠长,她慢慢靠近他,娇美脸庞近在咫尺,似墨笔勾勒的卷翘眼睫微颤,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幽香弥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侧,一手伸长往里够,抽出角落里的软枕,拍了拍,塞在他身边,让他靠坐着。

“法师,这样舒服些了么?”

瑶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鬓边发丝,问。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点点头。

“麻烦公主了,夜已深了,我并无大碍,公主早些安置。”

瑶英一笑,转身离开。

脚步声走远了。

一室冷清。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僵硬的双腿,手指转动佛珠。

一道暗影笼了过来。

他抬眸看过去,本该离开的瑶英不知道什么时候踱了回来,手里抱了张小胡凳,往榻边一放,坐了下去,双手托腮,望着他。

“法师现在觉得困倦吗?”

他神色如常,摇头。

瑶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师深居王寺,以后我想见法师一面只怕难了,今天从大殿出来,我本来想求见法师,又怕打扰到法师,只能写了封信……”

她话锋陡然一转,“阿史那将军刚才告诉我,法师近来抑郁难纾,不知法师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法师只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气。”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小事罢了,公主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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