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高挂残月,大地灯火阴沉,远听梆子响,观掌不见纹。
就这么一个阴沉的夜里,两道身影穿街过巷、翻墙过梁,避开了游走的打更人,躲过了巡逻的捕快兵丁。这两个也不是旁人,正是彭虎、赵善坤师兄弟两个。他们此来也不为别的,只为夜探佟府。
和上一次密谋刺杀安德烈,两个小辈自作主张不一样,这一回,虎子是承了彭先生的意思前来。
那日府衙里公堂上审问,彭先生也前去听了,在旁人听来算不得什么的地方,入了他的耳,那就皆是破绽。头一条,采生折割用婴孩血肉来炼制丹药的邪法,绝不可能是在什么书上轻轻松松学来的。炼制丹药涉及到的秘法,从来都是口耳相传,手把手教授。并非是为了藏着掖着自己的独门本事,而是有些经验之谈的东西,记在书上传下去,后人也未必学得会。再一来,媪鬼这种妖物,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彭先生,此前都没能够亲眼见过,那佟老爷怎么可能是偶然得之?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此事背后必然有妖人指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佟殷公堂之上死到临头,十根手指头都被夹棍给夹断了,也没供出来究竟是哪方妖人教授他这些邪法。
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这人与他有恩或是亲密,他感念旧情,反正不过一死,为了保全友人宁忍痛不招供。不过看这位老爷在堂上的那个操行,不像。二一则,则是说这背后的人能给他带来的恐惧,远远大过了皮肉之苦。而且他还深信,如果把这人供了出来,哪怕是死了,也可能受到这人的折磨——毕竟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过,一定会偿命的。
在衙门那里,这一桩案子算是圆满了结,周家子洗脱冤屈,当官儿的放下了心,民众拍手称快。可在彭先生这儿,他心里头还是有个坎儿过不去。一个佟殷死了,会不又有一个佟殷冒出来?修道之人,以护佑一方为己任,自然是不能让一个妖人邪道存于世间。事情到此官府不管了,那就由江湖上的手段来了结。
所以,他特派虎子夜探佟家府宅,期望能找到些线索,引出背后之人。
这事情本来虎子一个人来就可以了,赵善坤非要跟着去“见识见识”。虎子一开始老大得不愿意。毕竟哪怕赵善坤如今身手算是不错的,可到底是一个十一二的孩子,在虎子眼里让他跟着,不过是添乱而已。
奈何李林塘不但不拦着,反而对赵善坤的想法很是赞许。用他的话说:“跟着一同去见识也好,早见了脏东西,练出来点儿脾性,省得以后遇见事儿了,找不着脑子放哪儿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赵善坤虽然小时候家里遭了难,算是见过血,可没见过人能坏到什么程度。早点儿见识见识人坏起来能有多脏,压一压心性,免得到时候真遇到事情了,怒火攻心,做事就全不计后果了。
既然是师叔发了话,虎子也没辙,商量好了,什么事儿都听他虎子的,才是带上赵善坤同往。
到此时,佟家院里已经没有人了。这个院子里头,但凡跟佟老爷沾亲带故的,现在都收押在大牢之中等待流放,家奴院工该遣散的遣散,该发还的发还。佟老爷家的所有财产,连带着这一处宅子,此时都是属于朝廷的。待安知府的账房师爷过两天统筹出来了数字,再考虑如何处置。
这可是方便了虎子和赵善坤的出入。两人轻手轻脚翻墙而入,依照着涵捕头的描述,开始在这宅子的后院里搜寻起来。从正门到密室的路径,虎子那一日不过是借着纸傀儡匆忙间扫了一眼,过了许多天,又不是从正门进来的,他早已找不到那密室在何处了。
落了脚,才不由得感慨,当真是家大业大有钱的人家,即使黑夜里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也能感觉到这户人家财大气粗。且不说这宅院占地,就说是门廊、栏杆、燕窝、飞檐上透出来的那一派富贵与讲究,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得上的。
“有钱真好……”虎子不由得轻声感慨。
“师兄,不是我说你,”赵善坤扁扁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就叫气派了?这就叫有钱了?差的远着呢。都不用跟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族去比较,就连我家,他都比不上。”
虎子冲着赵善坤一呲牙,算是吓唬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他这个师弟才是真正的富户出身。赵佛爷可是昌图府第一大财主!只可惜……
没等他来得及叹一声出来,赵善坤在前对他打招呼:“虎子哥,找到了。你过来看。”虽说没掌灯火,但是师兄弟二人都不是凡俗人物,夜里多少也是能看见一些东西。
虎子凑上近前,顺着赵善坤的手一瞧,正好瞅见门上的两个枪眼儿。按照涵捕头跟他们的形容,那房门的锁是被纳兰仕恒用枪打坏的,现在在门上看见了枪眼儿,那就可以确定是此处无疑了。
赵善坤伸手要推门,却被虎子拦了下来。虎子伸手一指门上的封条:“你不要命啦?撕开官府封条,等同于开官锁,罪如劫狱,这是杀头的罪过。哪怕他们查不到咱们头上,可这封条被毁了,待到明日被人发现,就又是一场乱子。”
赵善坤挠了挠脑袋:“那咱们怎么办呢?”
虎子呵呵一笑:“当然是揭下来呀!”
这时候赵善坤才反应过来,虎子是在拿他开玩笑,笑话他笨,小脸往下一拉,伸手就要把封条撕了。虎子赶忙拦住:“我的小祖宗哎!啊!你是我哥哥!你真当我跟你说的话是闹着玩呐?撕封条可以,但是咱们得轻手轻脚把它揭下来,千万别弄坏了。都是浆糊糊上去的,贴在门上不牢靠,咱们一会儿退出来的时候,还得再给他们粘回去。要不然真的会出乱子!”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封条撕下来,带进了屋里,轻轻地在墙角放好,之后才是来到了你密道的入口。
这时的密道入口,是一个大敞四开的模样。那日涵捕头带着人破开了掩盖的地板,佟老爷也就认了名一般,打开了机关,把整个地道露了出来。
虎子对着那些块牌位做了个揖,说:“诸位,多有打扰,望请原宥则个。”
这里到底是人家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不肖子孙做下来的冤孽,已经用命偿还了。更何况这事情,也和这些已经死了多少年的人没有关系。作为一个道士,哪怕是俗世的道士,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不方便给他们上香,拜上一拜,道个歉也是理所应当。
这地道里面很是宽敞,两人逐级走下来,虎子伸出手去勉强能碰到顶棚。拐过了一个直弯,眼前豁然开朗——此处便是那佟老爷炼制丹药的密室了。
虽然两人都能夜里视物,可好歹是有光亮才更加方便。虎子寻到了一盏灯,伸手一探,灯里还有油,随手在灯上一晃,一点鬼火飘在灯芯上,就把这盏灯点亮了。这灯下连着机关,这一盏灯亮了,便是漏下了一股油,顺着凹槽流淌,亮起了一条火线,“噌噌噌”,石室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全都亮了起来,将这里照了一个通透。
可也是灯亮了,把两人吓了一跳。紧贴着墙,有一排木架子,上面规规整整摆放着一枚枚的头骨。赵善坤就近拿过了其中一个,端详一番,发现正好是双手和合的大小,骨头上的囟门还没有闭合,分明是快要足月胎儿的头骨。
赵善坤手一抖,差点把这骷髅摔在地上。虎子伸手一托,接住了它,把它又放回到了那个架子上。望着这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一百多个胎儿的骷髅头,两人一时间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得是多狠的心肠,才能将自己的孩子熬炼成丹药?引出脑髓,只为了治病,只为了求虚无缥缈的长生。
千刀万剐不冤,挫骨扬灰都便宜了这个老王八蛋!虎子一遍遍默诵经文,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是让自己重新平静了下来。他一拍赵善坤的后背,赵善坤蒙打了一个哆嗦——虎子刚才摸着了,他师弟的后背是湿的。
“别愣着了,”虎子轻声道,声音有些发抖,“时候不多,赶紧找找有什么线索,能带回去的。”
说起来,衙门的人也是有经验,各种方便带走的物件已经被他们搜寻了一番,带去了衙门作为呈堂证供。剩下的东西要么是太过笨重不方便搬运,要么是被衙门的人认为没有价值。
可在虎子的眼里这是不一样的。内行的着眼之处,与为了查案定罪的人,是不一样的。
一番搜寻之后,虎子终于还是把目光定在了密室之中那口熬炼丹药的大炉子上——上面篆刻的花纹,虎子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这样的东西。
“啊!对了!”虎子忽然一拍脑门,一声大叫,吓得赵善坤打了个激灵,“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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