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了,今儿是小九百日。虎子坐在戏鼓楼正堂里,小九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不是说他回忆着以往种种,而是说,确实是有一个小九,随着飘忽的锣鼓点儿、胡琴儿响在戏台上咿咿呀呀辗转腾挪——地缚灵。戏鼓楼闹鬼的说法不是以讹传讹,而是好多人都曾见过了,有鼻子有眼儿,越传越邪,可实际上在虎子看来,不过看是小九舍不得这方寸间的天地,留了个影子在此,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唱上一段儿,过过戏瘾。
“需要……我收了他吗?”虎子怯生生地问。
“用不着吧……他也不害人。”陈班主也坐在虎子的身边,“到底是我儿子,当初学艺的时候他没得选,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没想到至死他都好着这一口……就让他在这吧,也算是我有个念想。”
确实没什么必要,把小九留下来也好。虎子心想,这不单是陈班主的念想,也是自己个儿的一份念想。
“您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听戏吗?”虎子换了个让自己坐得舒服点的姿势,问道。
陈班主笑了一声:“哪能呢?九儿现在是角儿了,脾气大着呢!我倒是想天天晚上来听戏,他却是还不愿意天天唱呢。遇上了,我便是来听一听、看一看。遇不上,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人死如灯灭,就这么一缕残魂且歌且舞,已经是件挺美的事儿了,我不能再强求什么。戏鼓楼上下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又不是服国丧,不能因为我儿子没了,就停戏三年。”
虎子见陈班主也是想开了,就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你半夜三更来这儿,是为什么?”陈班主忽然问道,“打上回小九走了,你就再也没来过这儿……我听说,城里放炮那天,你叫人抬医馆去了。”
“受了点儿小伤,在炕上躺了点儿日子。”虎子也不避讳,“我曾去小九坟前祭拜来着,只是想起来,应当来这看看,又怕见了不想见的人徒增尴尬,就夜半前来,却没想到,见了这样的景象。”
“你说不想见的人可是楚安?”陈班主别过头,“总不会说是我吧?”
“楚安……现在什么地方?”虎子也转过头看着陈班主。
黑灯瞎火,陈班主见不得虎子的表情怎样,却是觉得被这少年的眼光盯得脊背发寒。他缓了口气,说:“楚安,他走了。”
虎子缓缓把目光移开,轻叹了一声:“怎么走的?”
“你应当是误会了,我是指他离开昌图府城了。”陈班主摇了摇头,“我容不下他,他自然是要走。戏鼓楼说到底是我家的家业,还是我说了算。本有些人是想留他的,奈何小九不肯走,还要留在这里唱戏,楚安被吓破了胆,自然就是走了。听说是要去北京?我也不太清楚,也不太想知道了。”
虎子点点头,心下觉得有些可惜。他本是答应过小九,要替他报仇,安德烈首当其冲,但是那楚安也是决不能放过的!可是人家走得快,人海茫茫,山高路远,上哪去找?
好在虎子现在也不着急,山水有相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碰上了。
陈班主接着说:“你不想说说,你怎么伤成这样的?三个月的时日,伤筋动骨,也不过如此吧。”
虎子笑着摇了摇头,没接茬。俩人就这么枯坐着,坐了一夜。随着熹微晨光升起,那戏台上的人影便是淡了,那隐隐约约的锣鼓点儿,也听不见了。
“我该走了。”虎子站起身,冲陈班主作了个揖,“住在戏鼓楼里的那些位老板们,该起来练功了,我们见了面多少有些尴尬,便是告辞了。”
“谢谢。”陈班主回了一句。
“您……说什么?”虎子被陈班主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
“我说,谢谢。”陈班主也是站起了身,给虎子回了一礼,“有些话,就不要说破了。小九与你说过什么,我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这事是我们家欠你的一份恩情。以后想听戏了,就来,楼上总有雅间给你们鬼家门的人留着。”
虎子鼻头一酸,摆了摆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应承下来,刀山火海我也得走一走,这是我应当的,是我答应了小九的。您……别太放在心上。”
他说完这话,也是没再多留,又是一抱拳,抬身出了戏鼓楼的院门。只留下陈班主一个人站在原地喃喃:“怎能是不放在心上呢?那可是我儿子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单说是庄稼人,这城里的也是如此。早早就有人支起了门脸,是要开门做生意了。
虎子本想着无事便是随便吃点什么就回山上,转过一条街,他又想起来当初在鸡毛店门口吃的馄饨来了。于是他又折返了回去,来到了离着赵家大宅不远的那间鸡毛店。
虎子搭眼一瞧心中欢喜——那馄饨摊子果然还在。虽是走街串巷的买卖,但是早起来在外吃的,还得是这里人多。
虎子扯过一个小马扎坐好要了一份馄饨,却是发现,这馄饨和上回吃的不太一样了。馅小了、面黄了、个数少了、汤多了,唯独没变就是辣椒还是给的够足,望过去红堂堂一片,也算是好看。
“老板……买卖不做啦?”虎子端着这碗馄饨,有些不大高兴。
卖馄饨的瞥了一眼虎子,冷笑一声:“这位小爷,您穿这么好的衣裳,可是吃不惯咱这东西。您也没动筷子,把碗放下,这我不收您钱。”
“哎!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虎子一听也乐了,“明明几个月前我在你这儿吃的时候,比这好多了,我念着这一口儿才找过来的!”
卖馄饨的一听这话,也是赔着笑:“这……对不住了这位小爷。您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用不着您自个儿去买米买面,您是不知道,这粮食它涨价了。您看着这馄饨不好看了,不好吃了,我也是没辙不是?那当官的不放粮,那卖米卖面的还屯着粮食好叫它再涨价,我这……您别看这一碗馄饨不稀罕,我也一碗涨了俩子儿。就这,挣得还比以前少呢。”
李林塘是个好猎手,鬼家门上下都不愁吃肉,虎子还当真是不知道城里头这粮食居然涨价成这样了。现在再一想,他刚才讲这话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他也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是我混蛋了,说错了话您别吃心。”
“卖馄饨的,给我盛一碗!”
没等那馄饨摊老板讲话,打旁边插过来一个声音,这动静儿听得虎子直嘬牙花子——张大仙!怎么好死不死,遇见了这么个人物?正是虎子琢磨着自个儿出门没看黄历的时候,那张大仙是瞧见了虎子。他连忙扯过一个小马扎,坐到了虎子对面:“哎呦喂!巧了!您说这事儿!彭小道友,别来无恙啊?”
虎子皱着眉头,把脸从碗里头抬起来:“托您的福,还过得去。您不是在给俄国人当翻译吗?怎么是屈尊降贵到这小摊上吃东西呢?”
“嗨!您看您这话说的,”张大仙儿一拍大腿,“那老毛子能拿咱们当自个儿人吗?你们都以为我在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可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干了这么个行当。这不嘛,有事儿的时候我都得住到指挥部,这摊子的馄饨好吃,我常来。”
张大仙这么一提,虎子想起来了,这摊子离赵家大宅可是不远,当初为了方便和王金牙接头,他才选了这么一家鸡毛店,现在遇见张大仙,也是不奇怪了。
虎子三口两口把碗里的东西喝了个干净,放下了碗一拱手:“那您慢点儿吃,我这完事儿了,咱有空再聊。”
他刚想要走,却是被张大仙拉住了手腕:“彭小道友且慢!你看着馄饨清汤寡水的一碗哪够吃?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是不能亏了嘴,这碗算是我的。”他也不等虎子做什么反应,便是招呼着那老板:“再多盛一碗啊!”
被张大仙强拉着坐下,看着新端上来的这碗馄饨,虎子也是吓了一跳。虽然还是那黄面,可是馅裹得很足,馄饨一颗摞着一颗,都没多少汤了。
“多少钱呐?”张大仙梗着脖子一问。
“您开玩笑了,”馄饨摊老板一笑,“我哪敢要您钱呢?不就是两碗馄饨吗?这算是我请您的。”
“那我可就不好意思了!”张大仙一拍手,招呼着虎子,“别愣着,你也吃啊!”
张大仙这攀上了洋人,居然也不忘了在这边儿平头百姓身上找点茬子作威作福。虎子看着满满一碗馄饨,却是吃不下去了。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说是偶遇,但是按照张大仙一毛不拔的性子,哪怕是借花献佛,应当也是不会请自己吃这一碗馄饨的。有事!可按照虎子知道的,跟这个张大仙有关系的就没有好事儿。
他心里不安稳,也没有什么顾忌,干脆就是问出了口:“张大仙,你留我,是有什么事儿吧。”
。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