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这话一出口,好些人都愣住了。这算怎么个意思?语气如此咄咄逼人,他是在质问谁?他质问的又是什么事?除了陈班主,所有人的眼光都放在了虎子身上。
“虎子!”彭先生语气严厉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让他问。”陈班主终于抬起了头,在刘淳地搀扶下站起了身子,“这番话虎子不说,我也要说。我陈某人自问对诸位不薄,无论是图着戏鼓楼的招牌前来投奔的,还是自幼就在戏鼓楼学艺的,我没有哪件事亏欠过你们。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应该是有人站出来,给我个交代。”
“班主,话你可得挑明了说。”一位画着丑儿脸的老板站了出来,“小九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而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我们也痛心疾首。您口口声声要有人站出来给个交代,是交代什么,您得让我们知道。”
“叫你知道?咋不叫你知道?那是因为班主没拿你当自己人。”楚安冷笑了一声,站了出来,“纸里包不住火,我也就没想瞒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班主,你别怪我,我这是为了戏鼓楼上下百来口的人命。您不能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要我们跟着陪葬。”
陈班主眼前一黑,胸腹间一口气憋到了喉头,向后栽倒了过去。刘淳在一旁一把搀住,又是抚胸又是捶背,才把这口气顺了下去!
“楚安!你王八蛋!”刘淳见陈班主好一些了,反身指着楚安的鼻子大骂,“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楚安摊开双手,面对着戏鼓楼的众人,“你不如来问问,陈班主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出来,让老少爷们评评理。”
“好!”虎子大叫一声,“楚师傅,我算你有胆色。”
话音未落,袖里刃出手当做飞刀使用,直奔了楚安的后心!
谁都没想到,虎子会忽然发难!李林塘眼见着虎子出手,抬身往前一扑,后发先至,伸手一捞,把小刀攥在了手心里。
眼见着血一点一点渗出来,李林塘咧着嘴慢张手,让刀自己落在了地上。“啪啦”一声脆响,才惊得楚安回头,瞧见了李林塘掌心的血,和地上沾血的刀,他才后知后觉,掌心里透出了汗。
“你是要杀我?”楚安盯住虎子,说话都带着颤音。
虎子也狠狠地瞪了回去:“你该死!”
彭先生扳过虎子的身子,一记耳光狠狠打了下去:“你给我清醒点!”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震得虎子耳朵嗡嗡直响。彭先生缓缓收回手:“你定不了别人的生死。”
“小九是我兄弟。”虎子红了眼,“师父,要是有人害了我师叔,你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
“你放屁!”李林塘骂了一句。虎子这一手含恨而发,用足了力气。为拦下这把小刀,李林塘手心的皮肉竟是翻卷出了半个指甲深的口子。他正是气恼,怎会有好脸色?
“你是怎么做的?”陈班主的声音,有气无力。
还有些没搞明白状况的,也问着楚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跟大家把话说清楚。”楚安从地上拾起了刀,挽起了袖子,照着胳膊来了一个里外见光!
这一手可把旁人吓得不轻。一刀两洞,也叫“见底”。这不是戏园子里的章程,这是青帮、船帮、绿林道上的规矩。讲究的是用一把小刀,透进自己的皮肉里,什么地方不管,但这个刀得穿过去,在另一边露出亮。两个帮派谈判,这样一手是显摆自个儿的胆色,表露出诚意,说什么人家都信你。自个儿帮派里头,这算是惩戒或者是立誓,也算是表忠心的一种手段。
楚安就高举着这一条插着刀的胳膊,高声道:“诸位,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天,本来应该是陈彩媂,咱们的小陈老板在戏鼓楼唱的最后一出戏。唱完了这出戏,他就要往南走了!”
这话出口,一下子屋里就炸了锅。好些人打听着怎么回事儿,还有质问楚安的。楚安都没管这些。他转回头,面对着两具尸首,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脑门儿碰着地,这叫响头。
“这两位,都是为咱戏鼓楼死的。”楚安苦笑道,“咱家老大那把剑,是我这脉一辈辈传下来的,我在我上台前,交付给了他。要不然戏台上怎么会有真家伙?”
“楚安!”刘淳上前一脚踢在了楚安的脸上,“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教唆他杀小九,你……你!”
楚安抹了抹鼻子里淌下来的血,伸手一指小九:“我是狼心狗肺,我是猪狗不如,我是对不起咱班主对不起小九,我是罪不容诛。但是咱班主和小九呢?他就考虑过戏鼓楼上上下下的死活吗?”
最后一句,楚安是高声喊出来的。
“小九他和那个老毛子的事情,咱们嘴上不说,谁心里不是和明镜一样?”楚安站起了身,“这孩子可怜,但是戏鼓楼得活命。离了这儿,关东上哪儿再去找唱京剧的地方?他一走,安德烈找上门来,咱们都得死!你以为是我让老大杀小九的?”
楚安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接着说:“最后一出戏开演前,我拉着我徒弟的手,告诉他好好演,说这是小陈老板在戏鼓楼最后的一场戏了。他不明白,我就跟他解释啊。我说:‘小陈老板,从今往后要远走高飞了,班主答应了。他吃了这么多苦,走也是应该应分的。真是可怜哦,怕是昌图府以后就没地方唱京戏了。’我又嘱咐了他别多想,才让他上的台。”
刘淳两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脖子像是让人掐住了,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些一微弱的声响。
“那是他自个儿选的!”楚安又把那条淋漓的手臂举了起来,“他拿戏鼓楼当家,他舍不得戏鼓楼没了。小九死在台上,他死在安德烈枪口底下,这才能保全戏鼓楼。若是小九真的走了,咱们就都完啦。你们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他要走?因为你们知道,别人晓得了,就不会让小九走了。我们拿他活命,对不起他。可是他这么一走了之,是对不起我们。”
“你是为了戏鼓楼?”陈班主一步三摇,走上前揪住了楚安的前襟,“那我问你,死的为什么是咱家老大,而不是你这个当师傅的?临下场的时候,你上台捅死我儿子,你死在安德烈枪口底下,不他娘的也是皆大欢喜吗?你没那个胆量。楚安,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戏鼓楼,其实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你怕死,你怕老毛子找上来牵连了你。你怕死,你教唆这一科的大徒弟出手。你怕死,才说了这么多话。”
“班主,你跟他废什么话?”刘淳拾起了“蟠龙棍”,大骂了一声,“叫我打杀了这个狗娘养的,劳烦不了外人动手!”
“我是为了戏鼓楼!”楚安又高声喊道,“你凭什么瞒着大家伙儿?你问问大伙儿,愿意让小九走吗?你问问大伙儿,愿意陪着你死吗?”
“黄泉上太孤单,”陈班主抖着手,攀到了插在楚安胳膊上的匕首,“楚老弟,你这个做师傅的,给小九去做个伴吧……”
陈班主猛然拔下刀,照着楚安的前胸捅了过去!刀离了肉,楚安吃这一痛,眼见着陈班主要杀自己,怎仍是不反抗?陈班主本就是痛失至亲,心绪激荡几欲昏厥,自然是没有力气。推搡间持刀的手被楚安架住,根本捅不下去。
两边赶紧迎上来了人拉着,还未拉开的时候,楚安扬起手,正打在了陈班主的头顶。陈班主吃这一下,栽倒在了拉着他的众人身上,晕了过去。
楚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瞪圆了眼睛,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喘着粗气。
正是有人招呼着要把陈班主送去医馆的时候,楚安眼前迎上来一个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面门上,直接把他掀翻在地。
李林塘俯身拾起了虎子的小刀,甩了甩手——刚才这一拳,把他掌心上的伤口撕得更严重了一些。
“你们谁认了这傻狍子的歪理了?”李林塘抻过了虎子的手,把小刀塞回到了他的袖口里,“一帮大老爷们儿,血气方刚的男人呐……靠着一个孩子卖肉,来保自己的平安。这孩子不愿意了,这还要想方设法弄死他。你们也配做人?”
“林塘!”彭先生皱着眉喝道。
李林塘没搭理彭先生,他扫视了一圈戏鼓楼的人,说:“对你们来说我是个外人,而且我和你们班主、和小九也都不熟。但我这个人,最好管闲事儿。我觉得我大侄儿做得对,楚安,这么个东西,应当是死了才好。太他妈埋汰了,我拦着,是不想让我家孩子脏了手。”
楚安被李林塘这一拳打得没了动静,可楞是没有一个人敢去碰他。李林塘走到了陈班主身边,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刘淳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忙问:“铁大和尚,你干什么?”
李林塘一仰头:“送他去医馆!”说着又对着彭先生他们招呼:“师兄、虎子、善坤,咱走吧,这地儿脏,恶心!”
好些个戏鼓楼的也都跟在了他身后。临走到门口的时候,李林塘回身招呼了一句:“转告姓楚的一句话,说我铁大和尚认上他了,以后甭出门儿了,见一次,我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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