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阴气重,总能出点奇奇怪怪的事情。民间流传了很多关于七月忌讳的说法。例如要尽量早点归家,不可深夜了还在外游荡;夜晚听到有人从背后叫你不要回头;不要接受陌生人的赠与;不要同陌生人搭话。还有地场事件上的讲究,不要在靠近水边、山涧、坟场等地方大声喧哗;若看到路边有人在烧纸钱,尽量绕行,不要盯视,更不能嘲笑讥讽或心生不敬。
但是在虎子眼里这个“鬼月”,和旁人看来是全然不同的。每至夜深,那些见不得光的精怪们就在这个世上游荡,有一些看起来与常人无二,有一些看起来却是是奇形怪状。所谓万物有灵,变化成鬼的未必是人,还许是某些开了灵智的动物。甚至是被人赋予了特殊意义的死物,日久天长,也会生出些变化来。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非也就是个平常的月份,不过是神神鬼鬼的事情多一些。每年的七月,彭先生都会做一场法会,诵读《净天地神咒》一类经典,以使八方孤魂恶鬼尚飨祭品,消化戾气。
这场法会规模不小,却只有彭先生、虎子两个人操持,所以往年都是一到七月就开始忙碌,直到七月十五当天夜里法会作完了,才算是能歇息一下。而今李林塘来了,却是很多地方都用不上虎子了,他便是被彭先生差着做了别的事——跟着赵月月去“看事儿”。
说来也是怪,这黄丫头刚立了堂口不足一月,居然是被别家跳二神的给荐堂了。什么是“荐堂”呢?就是指别家的大仙或者是修士,不想插手或是没有能力插手一桩“邪茬子”的时候,又看这苦主家着实的可怜,便是会推荐另一个堂口的弟马。哪一处仙家立了堂口,交游甚广的地仙们都会通传,荐堂的不认识被推荐的弟马也是常事。
所以这鴜鹭湖的人家,便是寻到了赵月月这里。所谓出马弟子不问年岁,因为都是凭借着自家仙家的本事看事儿,是故赵月月这十四岁的黄毛丫头模样,也没惹得什么不好的说法。来的人一看了这大红的堂单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屋里头香火萦绕,便是知道了没找错地方。
但是赵月月自己心里没底。立了堂口不过一个月,哪来的什么捉鬼拿妖的本事?跟着自家的仙家学了个大概,但也没说能独当一面,这就是求到了彭先生的头上。
彭先生这边实在准备着法会,着实是抽不开身,便是打发虎子跟着一同去。彭先生对着虎子嘱咐了:“月月没入行多久道行浅,有一个寻上门来的也是不容易,有什么事情就多让月月出手,算是历练。实在不行,你再跟着帮衬。”
就这样,虎子陪着月月来了鴜鹭树镇。这地方人杰地灵,算是个风水宝地。有一片湖水叫鴜鹭湖,依着年年飞回的鴜鹭落在湖中而得名。镇子也依着鴜鹭湖南边的树林而成名。其中梧桐、松、杨、柳,应有尽有,夏日里也是好美的一番风光。
但是领着虎子和黄丫头的人没心思带他们体会着鴜鹭湖的风光,急忙忙驱车过了土城垣,就算是进了镇子,直奔了乡绅会馆。
鴜鹭湖乡绅多,得有百来户。当地的乡绅多、乞丐也多,昌图府流传着这么一个民谣,说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上鴜鹭湖。”此地之富庶、民风之和善可见一斑。
这会馆不大,也不过百十步方正的一个小院,一个门房、一个大堂以外,再无其他。进了这会馆里,那带着月月跟虎子的男子便是和门房招呼了,叫门房招待两个“大神”,然后自己出了门出通知各家乡绅了。
这地方的乡绅可是有着不小的权力的。乡绅会馆里的各家乡绅做了决议,就是衙门的人来了都不好使。这里要是有人作奸犯科被逮到了,先不告到官府,而是先扭送到乡绅会馆来。很多时候,乡绅们商量着就把案子断了,没衙门什么事儿!小到窃人钱物,大到杀人越货,无不如是。
这门房是个老人,看起来得是六十多岁,白胡子长了一掌长,安排着两个小的落了座,从口袋里拿了糖塞到了两人的手里。
虎子和月月都是点头称谢。关东的糖多是高粱饴,这是稀罕的东西,这年月那么多人都吃不饱呢,还拿粮食来做糖,其实是件挺奢侈的事情。
“你们都是跳大神的?”老门房也在一旁坐了,跟着两个孩子打听,“这活计辛苦吧,遭过不少的罪吧。”
赵月月摇摇头:“爷爷,我是跳大神的,他不是。说辛苦也不怎么觉得,我家大奶奶对我可好了呢。”
那老头叹了口气:“哎……也是苦了你们这些个后生仔,小小年纪做了亲鬼近神的人物,男娃子也便是不说什么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可怎么嫁的出去吗?”
黄丫头也不是被人第一次提点这一回事情,在家里她娘也总是长吁短叹,愁着她的婆家该上哪里找。赵月月本就是听得烦了,再被人这么一提,也是有些不高兴,便说:“那还不劳您操心。我虽说是没裹脚的野丫头,又带了个堂口在身上,寻常人家不要我,我自然是有门当户对的人物。”说着一指虎子:“我就嫁给他,您看好么?”
赵月月本是玩笑话,却也是听得虎子一惊,脸涨得通红:“黄丫头,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没有一点矜持的样子?哪有姑娘自己给自己找婆家的?你还说上我了,好不害臊。”
这两个小的知道是玩笑,那一边的门房老人家看虎子红了脸也就做得了真:“后生啊,莫怪我做老人的唠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你这么大小的小伙子,成了亲的也有不少,你可莫害臊。人家姑娘家都当着我这个外人讲这样的话了,那是有情女。你可要做得真,莫要当负心汉!”
这一番话逗赵月月笑得前仰后合,虎子脸却是更红了一些,把手心里的糖抓了一粒,塞到了赵月月口中:“黄丫头你便是笑吧。有糖吃还糊不上你的嘴,你比灶王爷都难伺候!”
正是说笑间,几个人进得门来。打头这一个身材微胖,眯眯眼,八字胡。身上穿了身大酱色的长衫,外罩了一个金丝锁边的蓝色铜钱如意纹马褂,手盘着一对雕纹老狮子头核桃,头戴着一顶黑底嵌玛瑙八瓣瓜皮帽,油晃晃一条大辫子,穗上缀扎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柱,雕着貔貅的样子。
这人一进屋先是给那门房老汉打了一礼:“孟大爷,您老吉祥。”这被叫做孟大爷的老汉也是起身回礼:“吉祥、吉祥!八爷您也吉祥。”
互相道完了礼,虎子拉了黄丫头一把,站起身来,也是跟这个人见礼。不知应当怎么称呼,也就是自报了家门:“俗世道家弟子彭虎,出马弟子赵月月,见过几位。”
那打头的笑着点点头:“好好好,真真是一般般配的金童玉女!我叫胡莱,行八,这一任会馆的掌事,你们叫我八爷就好。别站着了,坐坐坐,都坐。”
大堂里大家依次落座,把副宾靠前的两个位置留给了虎子和赵月月。虎子给赵月月打了一个眼神儿,示意她说话。本来这一趟就是虎子帮衬着赵月月,什么事情都给这个小黄丫头做主才好,要不然叫什么历练呢?
之前怎么说话,在车上一路虎子也都交代好了,赵月月也是有样学样,开口问道:“八爷,咱们在路上走得匆忙,那带路的叔叔也没交代了是什么事情。我想着是一个二神荐到我家堂口来的,想必不是太轻松。什么事请您交个底,也好叫我放心。”
凡是以赵月月为主,虎子细心地跟赵月月说了,不能说“我们”,单就说“我”,这样人家才觉得她是掌事的,才能正眼看她。
胡八爷这边微微叹气:“这事情说来古怪……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现在丢孩子。”
“丢孩子?怎么会寻到我们的头上,应当告官才对。”赵月月疑惑道。
胡八爷点了点头:“我们本来也是想着告官的,但是这事儿太邪门了!一开始只是一户人家丢孩子,我们也想到了是哪个丧尽天良的偷了孩子拿去卖,再恶毒一些打断了手脚用来乞讨,就告到了官府。哪成想这个孩子还没找回来,就又有好几个孩子夜里没了踪影,这一回我们才慌了神,道是有什么专门偷孩子的一伙人来了这里。你们想来也是知道的,我们鴜鹭的乞丐多,又大多外来的,想查也无从下手。再后来只能是让父母看好孩子,天黑了就让孩子上炕,锁紧门窗,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赵月月追问道。
那八爷狠狠一拍桌子:“没想到,有一户人家才三岁的孩子,放在吊篮里的,大半夜,窗门未开,就这么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