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少叙,咱们话说从头。
从昌图府城到八面也是不短的路途,那一日彭先生、李林塘还有来求着“看事儿”的那个小伙儿,哪怕是乘的马车,一行三人离了太阳寺赶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日头落了西山的时辰。事发的海家屯离着八面城很近,说起来也就是在城边上。
道是一行人舟车劳顿,那村里老人已经是早给来看事儿的先生准备了休息的地方。讲好了先歇息一日,待明早起来,再详探这事情根本。
招待彭先生和李林塘的老者姓唐,算是这村子的里正。这个老头个不高,看起来得有六十多岁,白花花的胡子垂下来一截。人却是很精神,短衣帮,拄着个小棍,坐在屋里也是把后背挺得溜直。
那唐里正见两人放下了随身的东西,也就开了口:“二位请了。彭先生我是听说过的,远近闻名。只是不知道这位大师怎么称呼?”
李林塘也是扮和尚习惯了,打了一礼宣佛号:“弥陀佛,施主称我铁和尚就是,彭先生论‘街坊辈’算是我的师兄。”
“也好……也好……”唐里正捋着胡子,“事情,两位都听说那后生说明白了吗?”
彭先生作了个揖,算是见了礼:“老丈,我是没怎么听明白。那小伙子话说得不是很清楚。我想知道,到底是闹了豺狼野兽还是犯了鬼祟邪魅,您得跟我们细说说。”
“狼?衙门说是狼!”唐里正用小棍愤恨地敲了两下地,“可是谁见过掏了畜牲下水就走了的狼呢?况且狼一来就是乌央乌央来一群,哪有找遍了附近的荒郊野地都找不着一个狼毛的?”
“你们报官了?”李林塘微微皱眉,问道。
“可不敢不报官!”唐里正一时间脸上变了颜色,“一开始只是死畜牲,可是后来出去打狼进到荒郊野地里的,落了单就没能回来。还有一个咱们本地的大神儿,也折了里子。他说是去捉妖,一去就没了影儿!这下谁还敢不报官?那可是出了人命了。倒是衙门接了案子,一口咬定,说是猛兽袭击。这可是夏天!那猛兽犯不上下山的。”
“找到尸首了吗?”彭先生问。
“没有啊……”唐里正把声音压得低了一点,似乎大声说话会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人就是凭白无故地丢了。莫说是尸首了,就连根骨头都没捡回来。”
“这可是奇了怪了,”李林塘摸着自己的下巴,“师兄,你说会不会是‘山魈’?”
“山魈”是传说中的独脚鬼怪。最早在《山海经》中有“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的记载。民间志怪、笔记,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里也多有提到。
彭先生思索了片刻说:“不像!山魈只是个传说,自本朝以来没听说过那个修士遇见过山魈的,更别说拿下了。况且山魈吃牲畜的脏腑也只是家言,不足为凭……老丈,那些被刨腹的牲畜周围有什么特别脚印或是记号吗?”
“没有。”那唐里正回复很是笃定,“我们也是仔仔细细探过地上的,没瞧见什么别的牲口的脚印,只有人的。说起来咱们村里好多人家的马不是自己家的,是代城里的财主养的,这下可好,死了马的人家还得吃官司。彭先生、铁法师,您二位要是拿不住这作恶的东西,我们这村里可是要遭大罪的。”
“老丈放心,我二人必定是尽力而为。”彭先生又一拱手,“但是这事情听您讲来我们还是一头雾水,我们实在是不敢打下包票,说一定能处理得了。不若这样,明天您带我们去看看那被刨了肠腹的活物,我们再做定夺。”
“那不赶巧,”唐里正一摊手,“您看你这话说的,肉多金贵啊!那畜生放到现在都得长蛆了。代养的马死了的,叫城里的马主人收回去了,别的猪、牛、羊啥的,要么是吃了,要么是拿到城里卖肉了。”
李林塘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也忒胆肥了!这不知道被什么弄死的牲口的肉,你们就愣是敢下肚?”
唐里正听了,苦笑着摆摆手:“庄稼人不能作践东西,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也害怕,可也没傻失了心。都是切下创口上的一小块肉喂了狗,狗吃了没事才让人吃、才拿出去卖。”
彭先生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杀牲畜掳人的那东西,没留下什么痕迹?”
唐里正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又拿小棍一点地:“没有。”
彭先生苦笑了一声:“那好吧,老丈您跟我讲一讲,在此之前这村里出没出过什么怪事?例如说是有人从外面带回了什么东西,或是谁家盖房子挖到了什么的?”
“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唐里正正色道,“诈尸算吗?”
“算!”李林塘一拍炕沿,“你细着点说。”
“前些日子我们村里死了个人,是个泥瓦匠。”唐里正说,“他五十多了,老婆早没了,不算是夭折,也不是横死,就是得了病走的。这大夏天的你们也都知道,肯定是不能停到头七下葬,按规矩是三天。”
“那怎么诈尸了呢?”彭先生追问道。
“那时候我没在场,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唐里正慢悠悠地说,“那天晚上是停灵的第二天,泥瓦匠的孙子和村里几个小伙子在那守灵——一个人守灵肯定挺不了一宿的。那时候已经是过了半夜,几个小崽子都困了,后生们就离着棺材不远打桥牌。”
“守灵的时候打桥牌?”李林堂听了一乐,“这倒是个好主意,免得坐着睡着了。”彭先生挥挥手拦下了李林塘的话,示意唐里正继续说。
唐里正点点头,讲:“那时候我本来是在睡觉的,忽然就被村子里的狗叫和人声吵醒了。几个后生在村里头跑惊了狗,他们就喊‘诈尸了’、‘诈尸了’,听着很吓人!我就披了衣服出去看,等我到的时候,灵堂那里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事儿,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的。我走近了点儿一瞧,正瞅见福生爹——就是那个泥瓦匠——打棺材里坐起来了,棺材板掉到了一边。”
“只是坐起来了吗?”彭先生又问。
“只是坐起来了。”唐里正答,“当时我也没想太多,就是害怕出事儿。您说这死人自己打棺材里坐起来那是多渗人的事情?谁都不敢上前,就这么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那福生爹又自己躺回去了。我们围着这么一大圈子人里,有两个胆色好的后生上去了,看福生爹彻底没动静了,这才扣上了棺材盖。他们还把棺材钉提前钉上了,本来按理说,是要发丧那天才能上钉子的。”
“你问过守灵的那几个,诈尸之前出过什么事吗?”彭先生仍然在问,他对这个诈了尸又躺了回去的事情很是好奇。
“这话说的,我能不问吗?”唐里正连连用小棍点着地,“还不是这几个后生不精心?他们说诈尸之前是听到了猫叫的!您说说,这是不是守灵那几个小王八蛋的过错?”
听到这里,彭先生也就是没了兴趣。
这事情太常见了,诈尸十有**都是这么来的。只是这一回他们比较幸运,诈起来尸体没收足气,自己又躺了回去。
所谓“诈尸”,不同于尸变,更不同于借尸还魂。人死了,有一种说法叫做“咽气儿了”。胸腹之间残留着一口“气”,会在人死之后慢慢消散。如果说在这口“气”消散之前,被猫猫狗狗一类的活物接触到了尸身,那口“气”就会勾引本就不稳固的动物的魂魄到自己身上,也就成了“诈尸”。
这起来的尸体,自然是算不得人,却也不是鬼。动物的魂魄到了人的身体里,就好比是圆榫嵌进了方卯里,本就是不是一起的东西,自然就会乱了套。这尸身便是会陷入癫狂,见了活物便会扑咬啃食。往往一盆黑狗血或者是雄鸡血,就能把这借了动物魂魄的尸身淋回寻常的样子。
彭先生很是悻悻地说:“老丈,除了这件事便是没有别的奇怪的事情了吗?没有人见过行凶的东西?”
“没有了。”唐里正摇摇头,“那个东西也没人见到过真切。它每次出来都是三更半夜,有看见的说是一个黑影,像是没长尾巴的大猿。”
“得!这回坐定了不是山魈了。”李林塘一拍自己大腿,“山魈只有一条腿,肯定不像猴子。”
既然已经问不出什么,也就没了心气儿。唐里正也看得出来这两位是不太高兴的,毕竟是自己村里给人家两位找了个没头没尾的活计,人家不乐意是自然的。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在这里自讨没趣了。他说:“二位一路舟车劳顿,肯定是累了。我已经在让我儿媳妇做饭了,马上跟你们送来,你们就在这里先休息吧。今天吃过饭睡个好觉,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说。”
说着话,唐里正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可是还没迈出一步,就听见远远传来一声马嘶——那声音透着几分凄惨。紧接着又是人声鼓噪,掺杂犬吠。就有一声听得真切:“那妖物又来啦!”
李林塘和彭先生对视了一眼,连忙出了屋,奔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