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刷屏的黑热搜
经纪人冯方再次深深吸了口烟进去，沉默半晌，才垮着脸，低着声，对着兴冲冲的小陈吩咐道：“叫你安排的事情先放着，不急，你回去休息吧。”
满腔热血要熬个通宵，学习怎么危机公关的新人执行经纪愣住了，后知后觉地从冯方脸上读到了一丝不悦的情绪。
小陈迟疑地问道：“简淮宁……她没签续约合同吗？”
怎么可能！？就看她红毯之后那副虚弱惶然的垂泪模样，一个小孤女，什么背景什么人脉都没有，除了指望经纪人，她还能有什么底牌？
但冯方并没有和他温和解释的耐心，抬起眼睛，透过喷出的缭绕烟雾直视过去，把刚刚在艺人那里碰的壁，丢的人，倾泻到了抬高的嗓音里——“我说让你回去！听不懂吗！？”
小陈被吼得一愣，怂了，再不敢多问什么了，飞快地闭上了嘴巴，乖乖退出了冯方的办公室，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却令冯方更不爽了。
令她想起刚刚自己在简淮宁那里丢的人。
但又总觉得是自己幻觉了，简淮宁是什么人，她不清楚吗？
自己当初签下她，不就是看中了她好拿捏，身世也好炒作吗？
冯方夹着烟，滑开了自己的手机锁屏，熟门熟路地在一个以吐槽喷人为主的营销号那里，找到了一个播放量数百万的热门视频。
点击播放。
a综艺片段。
导师：“你的梦想是什么？”
青涩的简淮宁眼眶含泪：“希望我的父母能看到我现在活得很好……”
b节目片段。
导师：“你的亲友团在哪里？”
柔弱的简淮宁潸然泪下：“爸爸妈妈，还有没见过面的哥哥，我相信他们一定都在天上看着我……”
c选秀片段。
导师：……
哭泣的简淮宁哽咽诉说：……
……
好几段“感人问答”穿插而出，却完全感不动人，反而因为加速剪辑而显得滑稽鬼畜，随后up主拍案而起，激情狂喷。
【现在有的选手啊，我真是够了！够了！够了！谁关心你死去的爹妈葬在哪儿？我是来看唱歌跳舞演戏的，我不是来听你痛说家史的！】
【能拿出来博同情博眼球的伤疤，你是真的痛苦吗！？】
【你的家人要是活着，他们真的喜欢这样被你拿出来公开卖惨吗！？】
【还什么唱给天上的爸爸妈妈听，喂！他们听不到！你不如去墓地里唱比较快一点！来参加综艺选秀干什么！？】
……
up主还在继续刻薄地叭叭叭，厚厚的弹幕飘过，有人在哈哈哈哈，有人在大赞up主骂得爽，早看不惯综艺这么玩了。
但也有人觉得过分了，毕竟简淮宁是真的未成年就失去了父母，长得也好看，想进娱乐圈也不是错，又不是就她一个人这么玩，拿个年轻小女孩开刀吐槽算什么本事？
怎么不去骂给台本的节目组，和提问的明星导师呢？
有正方有反方，两边才能吵得起来。
吵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停回复，就有争论，就有流量。
而这个明摆着是“黑”简淮宁的吐槽视频，是冯方签下她之后，一手策划的得意之作。
是的，这刻薄的吐槽视频，是冯方花钱特意买来的起手第一式。
然后以假乱真的水军混入其中，开始带歪风向——父母这么大年纪非要追二胎，自己倒是满足了，未成年孩子真是倒大霉了。
最后利用这个视频的发酵，冯方大手笔地再买来相关大v发言，衍生探讨——“高龄生育二胎，是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下子从娱乐圈吐槽，转进如风，演变成了社会热点议题争论。
娱乐圈那点子话题，还是个新人，能博得多少关注？用冯方的话来说，那叫做粉圈的存量竞争。
高龄二胎这话题多好啊，从不想要弟弟妹妹的小孩子，到感叹独生子女不保险，担忧未来养老的成年人，谁都能插嘴来探讨几句。
有人代入了女儿，高一正读着呢，爸爸妈妈都老了病了去世了，太不负责了！
有人代入了父母，只生一个风险真是太大了，你看，这养到十八岁死了，高龄失独，太惨太惨了啊！还为了给女儿留遗产，死活不肯卖房子治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社会话题吸引眼球，谁都能就此发言两句，发言完了，简淮宁连同她的身世，也在普罗大众那里混了个脸熟。
让冯方替她一举抢下来两大流量主演剧里的四番女配。
这难道是因为简淮宁演技特别好吗？是因为简淮宁长得特别美吗？冯方冷笑一声，娱乐圈里好看的小姑娘一把一把抓，没个特殊的记忆点，想在这名利场里突围？
能抢到这角色，当然是因为正好这剧中的表妹，就是小小年纪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弱柳扶风又梨花带雨了。
多有话题度，还方便剧粉移情演员本人。
只不过这一把冯方擅长的炒作，让简淮宁差点被整抑郁了。
被卷入舆论漩涡之中，天天都有人发私信评论来教育她，点评她的家事，攻击她的言行，她毕竟年轻，心态很快就崩了。
大哭一场之后，主动把自己的微博上交给经纪人，让专业人士代为管理，眼不见，心不烦，数片酬就行了。
冯方复习完了自己的得意之作，被简淮宁的眼泪再次洗刷了一通，始终还是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可能出错。
她退出视频播放页面，点进了微博的热搜榜单。
上面挂满了和简淮宁相关的黑热搜。
#简淮宁红毯碰瓷#
#简淮宁道歉#
#简淮宁滚出娱乐圈#
……
实时搜索广场惨不忍睹，简淮宁的官方微博评论里更是辱骂攻击不停，私信更可怕，鬼图遗照血腥图片就不提了，不打码的恶心照片都不少。
简淮宁之前就差点抑郁的那回，比起现在，可真是小阵仗了。
指间的香烟燃尽最后一口，冯方决定，先把微博还给简淮宁，让她见识见识这恶意，明白专业人士的重要性。
通讯录名单下滑，找到简淮宁的名字，正要点下去，指尖却停顿了。
犹豫三秒，再下滑一格，点击“简淮宁助理”。
冯方决定还是联系吴小雨，然后让贴身助理转告艺人这个决定就行了。
也不知道是她难得学会了委婉，还是对之前艺人休息室里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
……
吴小雨的手机响起时，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保姆车外。
夜里的郊外，路灯昏黄，西山公墓占地面积颇大，天黑之后，一圈又一圈沉默伫立的墓碑之间只有呼啸的寒风，斑驳的树影。
没有人声，没有喧闹，也没有烟火气息。
寂静得可怕。
很容易让人想起来看过的鬼片，也似乎很像是恐怖的犯罪现场。
吴小雨本来是打算硬着头皮陪艺人进去的，毕竟是墓地啊，还是夜里的墓地。
她想着拿上几包烟，去和公墓的保安室门卫说几句好话，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保姆车开进去。
要实在是不行，门卫不同意，那就说只是人进去，车不进，然后就再喊上保姆车司机，陪着她和艺人一起走进去。
结果简淮宁居然真的……
说了声不用那么麻烦。
然后拎着黑色塑料袋，穿着粉红毛拖鞋，推开车门，站在围墙下，嗖的一声，就从人行道上，落到了繁茂苍翠的树梢上。
再嗖的一声，粉红毛拖鞋，就站上了高高耸立的围墙。
再然后，纤细的身影翩翩而下，粉红毛拖鞋，就消失在了吴小雨的视野里。
吴小雨：？？？
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淮宁循着脑海中记忆的方向，在深夜的墓碑群中穿行，她亲手收敛过不知多少同袍的尸身，并不觉得墓园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最后在半山腰一处合葬的墓碑前停下。
父亲，母亲，哥哥，三人的骨灰一并葬于此处。
清冷的月辉洒落在墓碑烫金的刻字上，一模一样的立碑人简淮宁三个字的背后，却不再是同一个灵魂。
沉默的简淮宁从塑料袋中，取出小助理刚刚替她买来的东西。
为她无缘的家人，燃一支清香，敬一杯水酒。
在墓碑旁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直到午夜过后，简淮宁才再次越过围墙，轻轻巧巧地落在保姆车旁。
她拉开车门，见到了小助理焦急的脸庞。
简淮宁疑惑问道：“怎么了？”
吴小雨咬着嘴唇，为难地小声回答道：“冯姐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以后你的微博你自己管，她不管了，红毯这件事的道歉公告也让你自己写。”
负责传话的小助理怯生生地把简淮宁的工作手机递了过来。
平常为了艺人不误点赞，官方账号都是在专门的手机上，和艺人的私人手机是分开的，走红毯时就放在了助理那儿。
简淮宁伸手接了过来，先沉入脑海的记忆中，了解了一下何为“微博”……以及……怎么操作。
然后她打开了工作手机里的微博……
然后就卡死了……
小助理缩在一旁，悄悄地偷看简淮宁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操作手机点击，重启……
终于重启成功后，爆炸般的评论、私信、艾特，都涌了进来。
小助理都不知道经纪人是不是故意的，还是说微博在冯方手里运营时，这些互动消息开关就全是打开的？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艺人的微博哎！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现在，这些互动消息开关，就全都是开的。
恶意评论有如潮水般弹出。
【你连给我们姐姐当洗脚婢都不配！滚出娱乐圈！】
【简淮宁，名字起得不错啊！宁就是又贱又坏，贱出汁了都！】
【遇到什么事都不能骂脏话，来，跟着我一起祝福，希望人出事[双手合十][双手合十]】
【祝你全家团圆呵呵[微笑][微笑]】
……
私信更是可怕，一点一个鬼图，一点一个遗照，再点……
吴小雨觉得自己偷看的眼睛都要辣瞎了！不打码的恶心图片！她觉得当女明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成天收的这些私信背后的yy，想一想都要恶心吐了。
经纪人也好，小助理也罢，他们其实想不到，简淮宁对于这些难以入目的污言秽语，抵抗力有多么高。
甚至作为一个在古代长大的女性，简淮宁对于这不打码恶心图片里的内容，都并不陌生。
城战叫骂时，更难听的话都有过。
换做是别的守城将领，面对叫骂，可以视若无睹，充耳未闻，死守不出。
甚至落得个遇事沉着冷静，颇有大将之风的评语。
但简淮宁却不行。
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是简家男丁全军覆没之后，是朝廷以为淮城必丢之时，临危出阵的幺女。
也因为她是女人，城下叫骂，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不堪入耳。
她若不闻不理，久经战阵的简家军便罢了，那些被临时抽丁、从未读过兵书、也压根不认字的征夫，便会把污言秽语听进去，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便会也跟着摇头，叹气道，果然是妇道人家，世道败落了，竟让未嫁女抛头露面。
她便会压不住手下的兵。
敌军叫阵之人妄图羞辱简家仅剩的幺女，拉开裤头，边尿边骂，引来哄笑声一片。
未料简淮宁身穿铠甲，登上城墙，强开重弓，一箭狙掉了敌军叫骂士卒的头颅。
从此再也没有叫阵之人，胆敢接近淮城一射之地。
此刻简淮宁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肮脏的图片，忍不住手痒。
要不是法制社会，要不是隔着屏幕，这些人当心被她狙爆了脑袋。
屏幕那头，刷着微博，等着看简淮宁怎么应对黑热搜，怎么诚恳道歉的经纪人，失望了。
被网暴的痛哭、抑郁、心理崩溃？更是不可能存在的。
简淮宁清空了她的微博，那些美美的自拍，点赞量几十万的vlog，她居然说删就删了，毫不留恋。
很快，简淮宁的微博页面上就空无一物。
而后，弹出了一条新微博。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