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此时正挠头,自己写着作业。
显然贺轻舟已经没了继续教下去的耐心。
奶奶端了一碗烙饼出来,让他们先吃着。
江苑道过谢后,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奶奶满是期待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吗?”
她笑着点头:“好吃。”
江苑递给贺轻舟一个:“尝尝看。”
他看她一眼,伸手接过。
江苑在长椅上坐下,贺轻舟也坐了过来,就挨着她,坐她旁边。
江苑身上的消毒水味,和他身上的乌木香,两种味道似混杂在一起。
平白生出了几分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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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人家皆起了炊烟,与云雾连在一起,倒也分不清哪儿是烟,哪儿是雾。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安静的欣赏山景。
江苑很喜欢这种安宁的时候。
也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
或许是见他们两个太安静了,怕他们无聊,奶奶便拿了些桃树苗,给了自己正写作业的小孙子。
“带哥哥姐姐去后山种桃树。”
小孙子一听不用写作业了,乐的把笔扔桌上,颠颠的跑过来:“奶奶让我带你们去种桃树。”
江苑愣了愣:“桃树?”
小孙子点头:“后山好大一片呢,春天就能开花。”
江苑还没试过自己种树,有些跃跃欲试,但还是尊重贺轻舟的决定,先看向他。
贺轻舟低着头,唇微挑,大抵是笑着的。
反而问她:“想种?”
江苑说还好。
笑意便更浓了些,他站起身:“走吧。”
想种两个字就差没写在脸上了,还嘴硬说还好。
他们往山里走,贺轻舟的外套也不知是何时搭在江苑肩上的。
重重的,但也暖暖的。
说是桃树苗,但其实也已经长的很粗壮了,需要扛着。
这种苦力活,便由贺轻舟代劳了。
小孙子挑了处不错的空地,给了一把铲子他们,让他们别挖的太深。
贺轻舟接过铲子,三两下就挖好了。
两个坑,两棵树。
小孙子用脚把土踩实了,声音不大:“奶奶说过,这桃树第一年结的果子又小又涩,得第二年才能吃。”
“第二年?”江苑也不知在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
贺轻舟瞧见了,以为她是不舒服,压低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笑了:“没事。”
小孙子还以为她是担心到时候来不了,于是说:“没时间来的话也没事,我让奶奶给你们寄过去。”
江苑和他道谢,说他这么乖,待会让贺哥哥多教教他的功课。
一听这话,小孙子脸色就变了。
江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她说这话也不是故意为了吓他。
反应过来贺轻舟那张没了耐心便阴沉着的脸,心里也只觉着好笑。
连小孩都怕他。
这儿的桃树很多,为了不和别人的弄混淆,得取个名字区分开来。
小孙子看着他们二人,等着取名字。
贺轻舟敷衍道:“那就叫江苑吧。”
倒是挺会就地取材。
江苑故作沉思:“我觉得贺轻舟好听一点。”
他皱着眉:“难听。”
奶奶在前面喊他们吃饭,烟囱里的炊烟停了。
他们三个往回走,挂在树旁的那块木牌上,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三个字:贺轻舟。
兴许是饮食差异的原因,口味不太一样。
江苑倒是没事,但考虑到贺轻舟,她下意识的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见他也没说什么,安静的吃着。
奶奶和江苑闲聊起来,问他们两个的年龄。
似乎理所当然的把他们当成一对了,笑着问道:“领证了吗?”
这句话仿佛是个禁区一般,贺轻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好像只是在安静的听,听江苑接下来的回答。
江苑的笑容总是带礼貌,却又掺杂一种不太明显,难以接近的疏离。
她很会把握这个尺度,不会让人察觉出不适来。
“奶奶,我和他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贺轻舟垂下眼,继续吃饭。
只是握着筷子的手,不动声色的加重了些力道。
奶奶遗憾的点了点头。
吃完饭了,他们也没在这儿留太久。再晚点估计天就黑了,到时候山路不好走。
两个人路上倒也没说太多话。
贺轻舟一直觉得,江苑对他的态度是有松懈。
至少不像先前拒绝的那么不留余地了。
可直到刚才,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她只是把自己和那些她需要礼貌对待的人划分到了一起。
路走了一半,贺轻舟的动作稍微放缓了一些。
走路的姿势明显有些怪异,像是在忍耐疼痛。
江苑做为医生的敏锐直觉还是察觉到了,她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冲她笑了一下:“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就如贺轻舟说的那样,第二天确实下起了雨,从早上开始下的。
中午也没停。
她们几个在宿舍打起了扑克,江苑没有加入。
她去厨房帮忙去了。
做饭的是卫生所徐医生的老婆。
他们一家四口平时就住在这里,卫生所后面搭的那个小房子。
给人看病也方便。
看到江苑进来了,她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她的帮忙:“这儿我一个人就够了,反正也没几个菜,不麻烦。”
她笑的有几分不好意思。
江苑洗净了手过来,说不妨事,她也闲不住,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在旁边帮忙理菜切菜,两个人就这么闲聊起来。
时间倒也过的很快。
吃饭的时候贺轻舟没出来,听和他住一个宿舍的人说,他昨儿晚上也没怎么睡。
在外面抽了一晚上的烟。
半夜又洗了个澡,把那股烟味洗净了才进来。
现在估计在补觉。
江苑听到以后,若有所思的沉思起来。
她等他们宿舍里没人后,才进去。
端了盆热水,还备了张膏药。
贺轻舟此时坐在椅子上,正看着电脑里的各种数据。
下周有个招标会,需要他亲自过去,助理提前把资料传了过来。
他看的认真,连何时有人进来都没察觉到。
江苑端了张椅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裤腿卷起来,我看一下。”
听到声音,他将思绪从工作中收了回来。
眼底的严肃敛去几分,竟带几分自然流露的欢喜。
“你怎么来了?”
江苑将毛巾放进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张医生说你昨天一晚上都没睡,是膝盖疼?”
贺轻舟把电脑关了,说没有。
外人眼中,满是城府,心思缜密的贺总,在江苑这儿倒是不会撒谎的愣头青。
连看她的眼睛都不敢。
“贺轻舟,我是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贺轻舟看着她的眼睛,想瞧出一点除了医生对待病人的其他感情。
但他看了很久,什么也没看出来。
于是了然一笑。
心脏疼的厉害,便也不觉得膝盖上的疼痛难以忍受了。
他听了她的话,把裤腿卷起来。
直到看见他左腿上那道顺着膝盖延伸的伤疤,江苑的心仿佛也被什么刺了一下。
原来不是风湿。
是那次车祸留下来的后遗症。
她当然知道,那场灾祸于他来说,到底有多致命。
那辆车甚至直接没了挽救的余地,当场报废了。
要不是安全气囊及时弹出,恐怕这世上,早没了贺轻舟这个人。
她低下头,许是因为愧疚,眼眶微微的有些湿润。
贺轻舟轻声叹息,动作温柔的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眼泪:“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一直瞒着你。”
手里的毛巾还带热气,她替他敷上去。
“是只有下雨天才会疼,还是平时也会疼?”
“不一定,平时偶尔会疼,但下雨天时疼的频繁些。”
“疼的厉害吗?”
他说:“还好。”
江苑抿了抿唇,显然不信。
能疼到一晚上都睡不着,哪里算得上还好。
贺轻舟见她这样,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她最起码,还是有些在意他的。
哪怕只是因为愧疚。
“可能是这儿太潮湿了些,不太适应。平时不这样的。”
江苑没再说话,毛巾凉了,她就再浸热,反复敷了好几遍。
再给他把膏药贴上:“这次回去了,再好好复查一下。”
他点头,把裤腿放下去:“嗯。”
江苑问他:“除了疼,还有其他别的后遗症吗?”
他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件黑色毛衣。
“伤的太严重了,能救回来已经算是奇迹。只不过从那次之后,就没法做太剧烈的运动,我踢不了足球了。”
他冲她笑了笑,还有点庆幸,“不过好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先前一直瞒着不说,只是怕江苑嫌弃自己。
因为他知道,江苑心中的贺轻舟,是那个站在阳光底下,张扬恣意的少年。
而不是现在这个,利益熏心,城府深重的商人。
她已经不喜欢自己了,他不希望连她记忆里的那个贺轻舟也一并消失。
雨是中午停的,下午就出了太阳。
但是冬天的太阳也烈不到哪里去,地没那么快干。
所以那两天,大家都在卫生所待着,哪儿也去不了。
晚上的时候,江苑睡不着,搬了张椅子出来看星星。
数星星显然是件很容易打发时间的事情。
在市区是看不见这种漫天星辰的景观的,偶见几颗都仿佛黯淡到失了颜色。
那件尚带着温度的外套盖在自己肩上,有股暖意席卷了她的全身,于是,冬日便退场。
贺轻舟在她身旁坐下,声音竟比这夜色还要柔上几分。
似裹了露水一般:“在数星星?”
她回过神,点头。
他问:“有多少颗?”
又摇头:“数到第三十四颗的时候被你打断了。”
贺轻舟便笑了笑。
他好像不知道该聊什么,但又不想浪费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时间。
于是问她:“最喜欢哪颗星星。”
很蠢的一个问题。
江苑却很认真的回答了:“启明星。”
她说,“因为它比其他星星,要先看到这个世界。”
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看着的,仍旧是头顶的那片天空。
贺轻舟好像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终于明白。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的一个道理。
他们不再是小孩子了,思维也不再似幼时那般单纯,所处的生活环境亦是。
回不到从前了。
哪怕一方苦苦哀求,另一方偶尔心软。
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却习惯了自欺欺人,因为总是心存侥幸,觉得还能回到过去。
她是个有远大抱负和理想的人,她在追求更远阔的蓝天。
可他呢。
在争权夺利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沾染一身铜臭味。
路干的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
次日中午,江苑和贺轻舟去了爷爷家,给他输上药水,又拿了点她配好的药。
上面有写服用剂量,她还特地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小孙子倒是多才多艺,上次来是在写作业,这次过来,竟还搬了个画板坐在那里。
看那坐姿,倒是有几分专业。
江苑过去看了一眼,画纸上滑的哆啦a梦,还是个畸变的哆啦a梦。
虽然知道不能打击小孩的积极性,但江苑还是有些没忍住。
清清浅浅的笑开了。
小孙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个是美术课作业,要交的。”
也不知怎的,可能是前几天贺轻舟教了会他的功课,他倒真的把他当成老师了。
下意识的就用眼神求助于他。
反正也闲着,贺轻舟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笔。
微抬下颚,小孙子便乖乖的把椅子给让了出来。
这种卡通画是最简单的,甚至不需要多此一举的打形。
随便两笔就画好了。
小孙子眼睛亮了亮:“哇,贺老师好厉害。”
奶奶瞧见了,也夸他厉害,问他能不能给自己的小孙子也画一幅。
贺轻舟有礼貌的拒绝了,说他不画人像。
也不是什么死板的原则。
纯就是他觉得,该对自己喜欢的人,独一无二。
他画人像只画江苑,那就不能去画别人。
这种通过画画来表达的忠贞,看似幼稚,却足以表现他的一个态度。
除了画画,其他方面,江苑也一直都是他的唯一,他的例外。
贺轻舟以前还想过,他们以后结婚的时候,他要把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的场景全部画下来,然后挂在他们婚礼的大堂里。
像是用那几幅画记录着,他们一起走完的前半生。
甚至连关于婚礼的策划他都没有想过要交给别人。
是他和江苑的婚礼,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事无巨细,他都想要自己亲自参与。
明明一直在等江苑到法定的结婚年纪,最后却等来了一通她的悔婚电话。
那次的义诊之行,算是贺轻舟和江苑近几年来最亲密的时候了。
他们一起坐过大巴,一起爬过山,甚至还一起看过星星。
山上的星星的确很美,但他却并没有太仔细的去看。
最亮最美的那一颗就坐在自己身边,如何还能注意到周边的其他景色。
下了山以后,他们的人生又回到正常的轨道,各自都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当中。
一个回了北城,一个留在江北。
日子好像照旧过着,没有谁缺了谁就活不了。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一有空闲就来找她的贺轻舟。
江苑也不清楚他口中的空闲到底是不是真的空闲,她是见过江城的忙碌。
小规模的企业打理起来,都少有闲时。
更别说是贺家那种家大业大。
大点的项目都得贺轻舟本人亲自跟进,有时还得出国考察。
项目后期交给手底下的负责人,的确会清闲许多。
但也不至于像他这样,生个病都坐飞机来江北的医院。
他在这儿的房子应该是长租,哪怕他不在这边,也时常有保洁过来打扫。
贺轻舟爱洁。
戚穗岁整日往江苑这儿打听,问她和贺轻舟现在走到了哪一步。
自从得知他的身份是北城顶有名的有钱人之后,对这段偶像剧般的恋情便满是好奇。
总缠着江苑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苑拗不过她,便将过程精简,只说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认识的过程也没她幻想的那么戏剧性,就是很普通的,在一个午后遇见。
“那有钱人家的择偶要求应该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高吧,他的爸妈是不是也是电视里演的那种,给你几百万,离开我儿子?”
江苑被她这个奇怪的脑洞逗笑:“没这么夸张。他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
戚穗岁这下就不理解了:“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小朋友的思维总是很单纯。
江苑其实有时候很羡慕这种单纯。不用去考虑其他很多的因素,凭心意就能做出决定。
只是可惜,他们都过了那个年龄。
冬去春来,又是到夏日,时间过的很快。
江苑今年的生日,贺轻舟提前一天到的江北。
他死皮赖脸的一大早就来了她家。穿了件白衬衣,袖子上卷,在厨房给鱼去鳞。
江苑看了眼被他塞满的冰箱,沉默的收回了视线。
这些年来,他们也是断断续续的见面。
贺轻舟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他没有幼时那么爱笑了,开始变得沉默。
话不是很多,那双如星子般的眼,也变得深不可测。
叫人猜不出情绪。
阳光开朗的少年,也开始运筹帷幄起来。
好像只有在他做饭的时候,才能显出些许烟火气来。
东西做的有点多,江苑就把邻居也叫来一起吃饭了。
戚穗岁见到贺轻舟,明显兴奋得很,一直说要和他合个影,好拿去和她的同学们炫耀。
她妈斜眼瞪她:“还不快吃你的饭?!”
她这才不情不愿的老实下来。
贺轻舟将鱼去骨去刺,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肉到江苑碗中。
她和他道谢。
他看着她,眼底染上几分笑意。
那顿饭吃完,戚穗岁就和她妈妈离开了。
江苑没有告诉她们,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如果不说,那就是聚在一起吃的一顿普通的饭。如果说了,她们反而还会客气起来,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准备。
江苑不太喜欢这种。
所以没说。
等她们离开后,江苑帮着贺轻舟把桌子收拾了。
原本是要自己去洗碗的,却被贺轻舟给拒了。
俨然一副江苑才是客人的模样。
被他这副鸠占鹊巢的样子给逗笑,江苑低垂下眼,轻笑几声。
贺轻舟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见她笑了,他也笑了。
“蛋糕在冰箱里,现在吃还是晚点吃?”
“现在吃吧,太晚吃东西不易消化。”
她走过去,打开冰箱。
蛋糕有点丑,不用特意说明便知道是贺轻舟做的。
他插上蜡烛,点燃后把灯关了,让她许愿。
江苑闭上眼睛,许好了愿望,吹熄蜡烛。
灯被打开。
蛋糕是她切的,两个人都是小小的一块。
很熟悉的场景,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变化。
是十几岁的贺轻舟,在陪十几岁的江苑过生日。
蛋糕虽然卖相不佳,但口感还是很好的。不难想象这是他做出的第多少个失败品后,唯一还算成功的一个。
江苑这次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他。
甚至于,安安静静的和他一起过完了这个生日。
大约是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贺轻舟。”
“嗯?”
她冲他笑了笑:“明年,我就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妈来了,布洛芬又变成了处方药,药店没法买,肚子疼了两天,现在还在疼,所以更新有点慢。
终于写完了更新,继续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