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响停在路口,齿间松开咬紧的唇瓣,眉眼低垂。
他不是不肯回去,帝父走了,卜卜只能孤零零待在那里,他想回去。但若被穷奇所控,以对方对帝云宇的憎恨,会拿徐星辰与徐星怜开刀,再一朝摧毁帝宫。
他哪里能回去。
沈流响回头望了眼,待炼化帝云宇的修为,世间应当无人能是徐星辰的对手,他与星怜的安危都无需担忧,可以放心些。
收回视线,沈流响正欲离去,蓦然看到前方一道白衣身影,长发一丝不苟的束着,挺立如松。
是叶冰燃。
沈流响没料到他会跟来,稍愣了下,眉头微皱,“你要与我为敌?”
叶冰燃不答,只道:“伤凌宗主的不是你,你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控制不了体内魔兽,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流响想起剑宗曾将周玄澜关在漆黑的狱里,一脸厌意。
“如今穷奇在我体内,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捉住,关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告诉你——做梦!”
“不会关你,”
叶冰燃脸色微白,解释道:“我翻阅了许多控制妖兽的古籍,一些方法效果虽微乎其微,但日积月累,会有用处。至于住在何处,你与我去剑宗,我自然不会把你关在那种地方,找个幽静的地方即可,你安心修习,总有能控制穷奇的一天。”
沈流响一愣,哑然。
没想到叶冰燃对他的事这般上心,他记得,两人关系不过从冰点上升至点头之交而已,就如此劳神费心,心地过于好了。
可惜,这些法子对他无用,穷奇要不了多久,就能夺舍他,还想抹去他的神魂。
他等不了日积月累。
“多谢,不过我……”
话说到一半,沈流响心口一疼,脸色白了。
叶冰燃上前扶住,察觉他身体发颤,扫了眼四周,将人扶到一块灰沉沉的石头前。
石上布满污泥灰尘,叶冰燃用衣袖擦了擦。
“坐会儿。”
沈流响捂着心口,视线不经意落在被沾满污尘的雪白衣袖,他愣了愣,抬眸看到一双冰魄似的眼眸,明净澄澈。
细瞧这双眼,其实不冷。
此时倒映着坐于石上的红衣青年,那眼底深处,还藏着不愿宣之于口,但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东西。
沈流响倏地收回视线,垂下眸,心底掀起波澜,有些不可置信。
他定了定神,抽回叶冰燃抓着的胳膊,“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那也算被人关着,我还是喜欢在外界自由自在,可以看话本,吃糖人,可以……”
“话本我可以给你买,”叶冰燃脱口而出道:“糖人,我也可以每日下山给你买新鲜的。”
沈流响的心沉了下去。
叶冰燃喜欢他,不知何时开始的,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不必了,”沈流响从石上起身。
“其实我没那么喜欢看话本,那么喜欢吃糖人,只是喜欢有人读给我听,有人陪我吃罢了。”
叶冰燃愣了下,道:“我可以读给你听,糖人……我没吃过,但可以陪你一起吃。”
沈流响脑海忆起几个片段,心头浮起一抹燥意,“有人给我读了七年的话本,我只习惯他的声音,旁人都不习惯,明白吗?”
叶冰燃沉默一瞬,剑修的耐性坚韧在这时发挥到极致。
“七年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我可以一日复一日地读话本给你听,一个七年,又一个七年,你多少会习惯些。”
沈流响:“习惯不了。”
叶冰燃:“那便不用习惯,凑合听下去就行。”
他话音落下,沈流响深吸口气,终于抬起眸,“抱歉,说错了,不是不习惯,是不喜欢。”
沈流响觉得这般说了,叶冰燃如何也该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揣摩错了对方的心思。
叶冰燃听着这近乎挑明的话,长睫微垂,遮住冰眸中涌起的情绪,缓声道:“我知道,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那天雨夜……你立过誓了。”
沈流响心头一震,宛如被惊雷劈了下,霍然清醒。
他当时以为叶冰燃急于在素白澈面前澄清两人关系,才立下毒誓,难不成叶冰燃那时候就……
“对不——”
虽是下意识的道歉,但“起”字最终未出口,在沈流响嘴边逛了一圈,咽了回去。
他不能道歉,如此容易给予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沈流响往后退了步。
叶冰燃将他动作尽收眼底,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开口发现声音有些哑。
他轻咳了咳,让嗓音听起来没那么难过,然后解释道:“不需要你喜欢我,愿意与我去剑宗就行,你继续在外,被穷奇控制伤及他人,处境会越来越糟。”
沈流响抿唇:“你们关押之法对穷奇无用,别白费力气了,我不是没有办法控制妖兽,只是神魂有些弱,从根基出了问题。”
“谢谢,”
他抬眸望向叶冰燃,点了点头,“我走了。”
元神恢复的记忆中,他找到了一点叶冰燃的痕迹,就是那片雪地。
他从小到大手巧,捏雪人、叠各类纸玩意儿、编草帽花环,通通不在话下,那次去剑宗,其实他先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一个同龄小孩,手中舞剑不停,练了一个时辰没停下。
沈流响当时觉得这人无趣,像块只会练剑的木头,于是拍拍身上落了一层的雪花,回到师尊身边。
结果,师尊让剑真道人接走了。
正巧蓝萧生赶来,他便跟其走了,半梦半醒间得知雪地练剑小孩,原来不是木头,也不是哑巴,只是因为没有爹爹娘亲了。
沈流响当时也没爹没娘,于是跑回雪地里,想逗那小孩笑一笑,说说话。
他给对方捏了两个小雪人,当交朋友。
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未去剑宗,只偶尔听闻对方消息,剑宗出了个天才,很是厉害……
沈流响垂眸,转身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痛苦的闷哼。
他回头,看到叶冰燃脸色苍白如纸,薄唇、衣襟都沾了猩红鲜血,围绕周身的灵气乱成一团。
沈流响折回去,一手扶住叶冰燃,一手扣住他手腕,叶冰燃体内灵力躁动得厉害,仿佛即将破体而出。
沈流响脸色一变,原着里,叶冰燃有过走火入魔。
他修无情道,又动了情……
对一个修士而言,心与道相违背,不亚于灭顶之灾,修道之路将变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落到走火入魔的下场!
沈流响蹙紧眉头,施法定住露出冷戾表情的叶冰燃,一掌落在他身上,凭己身强大的灵力,硬生生把他体内躁动的灵力镇压下去。
日暮时分,沈流响脚踏落叶,背着人朝剑宗赶去。
尚未抵达山门口,率先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沈流响顿下脚步,想了想,弯起唇角道:“宁兄,别来无恙。”
宁润辛愣了片刻,不由一笑,眼前红衣青年,这般神态简直如记忆中的东荒少年一模一样。
但没一会儿,他笑不出来了。
沈流响感觉时间不多了,怕又被绊住脚步,直接定住宁润辛,施了禁言术。
他将昏过去的叶冰燃移到宁润辛背上,微松口气,拍了拍宁润辛的肩膀,委以重任,“他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虽已化解危机,但后面也得好生照料,交给你了。”
宁润辛面露骇然,但话堵在喉间,因禁言术一句也问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衣青衣挥挥手,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
夜色渐浓,一只天狗扇动着灰翅膀,在空中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嘴里叼着一篮子香喷喷的热食,从镇上飞走。
追上人后,敖月落地化为人形,掀起篮上布纱,拿起鸡腿一口一个,解完馋,将剩下的几盘菜丢给骆鱼十方等。
他拍拍肚子:“没想到有天我敖月在人族这么受欢迎,那些百姓非要把吃的塞给我,唉,我又不善拒绝,只好勉为其难收下了。”
周玄澜在修真界解决异兽,敖月带了几人从妖界赶来,活没干,倒享受了众星捧月的滋味。
原本他们作妖兽的,哪敢轻易在修真界现身。
不过如今跟着周玄澜,就不用担忧了。
昨夜沈流响率异兽袭击清凌的消息,与妖界九妖王、前清凌宗弟子周玄澜救下仙宗的消息同时传出,众人震惊之余,意识到这九妖王既然能从大魔神手中救下清凌,实力或许与之不相上下!
登时,周玄澜仿佛变成一个火苗,成为继帝君之后,可以抱有希望阻止魔兽的人。
加上异兽肆虐,周玄澜辗转修真界出手制服,一时间,纵使他是妖族,各种称赞之言也如潮水般涌来。
方才周玄澜解决完镇上异兽,买了个东西,就急匆匆赶赴下一个地方,镇上的百姓来不及感激,人已经没影了,于是拦住在客栈外耸动鼻子的敖月,塞给他不少好吃的。
敖月享受地砸了砸嘴,回头发现周玄澜停在了原地,疑惑道:“怎么停下了,不是着急解决完异兽吗?”
月光穿过叶缝,落在玄袍身影冷峻的眉目。
周玄澜心中微动,感受到逆鳞,就藏在距他一里的灌木后。
——是师尊来了,在偷偷看他。
此时立在林间的周玄澜,仅是分身,真身正在研究炼妖术,反复炼化凶兽,又除去,测试是不是真的可以抹去凶兽神魂,而不伤及宿体。
周玄澜分身轻垂黑睫,按真身的吩咐,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和刚在镇上买的糖人。
他微勾薄唇,抬手将两样东西放在树丫上。
待一行人离开,一丛灌木动了动。
沈流响探出脑袋,乌发间倒插两三片叶子,抬手拨了拨,好奇地走向周玄澜放东西的地方。
视线中,出现两样东西。
流响愣了愣,从树杈取下橘子和糖人,擦了擦,咬了口黄灿灿的橘子。
他尚未想出解决之法,又忍不住来看一眼周玄澜,特意隐藏了身形,没来到还是被发现了。
沈流响抿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橘子太甜,玉白的手紧紧攥着,舍不得一下吃完。
他心口越发的疼。
穷奇也在心牢冲击封印,又想夺舍于他。
若让穷奇成功,定拿他要挟周玄澜,或许是施时空术,或许是做其他恶事……像个阴暗的无底洞,要把周玄澜拽下去。
沈流响纤长的十指收紧,指尖隐隐发白。
他得赶在穷奇再次夺舍前,让周玄澜炼化穷奇的神魂,只是如此,他的神魂亦要被抹去,待周玄澜知道真相,该有多难过……
沈流响蹲坐树下,埋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储物袋中玉简动了动,沈流响拿出,里面飘出一个混着夜风的嗓音。
“师尊,你说的方法可行。我反复试过炼化凶兽神魂,可以将其从你体内彻底抹去,只是会稍微伤及你的神魂,你神魂曾受过搜魂术,撑得住吗?”
沈流响:“……可以。”
心牢的穷奇顿时发起狂,砰砰砰的撞击牢狱,想要撕裂符文冲出来。
周玄澜道:“那师尊等我。”
沈流响轻应了声。
炼化穷奇的神魂,让其魂飞魄散,可以将魔兽彻底除去,对三界没了威胁,对周玄澜也没了威胁。
而且除掉魔兽是大功德,仅此一役,周玄澜在三界名声会越来越好,来日众心所向,天道也没理由继续诛杀他。
再好不过。
但沈流响放下玉简的刹那,浑身血液倒流,止不住的发凉。
不行——
他不能这样对周玄澜!
沈流响匆忙拿起玉简,此时心口剧烈疼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出来。
他脸色苍白的咬紧牙,将灵力传入其中,颤声道:“对不起,其实我……”
话未说完,玉简坠落在地。
沈流响愕然,微微抬头,恍惚的视线中,出现一个修长身影,披散青丝,眉间一点朱砂,蹲身摸了摸他的头,嗓音清越,带着几分亲切。
“小徒弟,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沈流响红唇张了张,“师尊”两字尚未吐出,视线便陷入黑暗。
周玄澜转瞬而至,仍没来得及,地面摆着银发赤目的穷奇尸体,已经没了气息。
方才放橘子和糖人的树下,倚坐个红衣青年,俊美白皙的脸庞微侧,仿佛睡着了,恬静安适的阖着眼。
周玄澜愣在原地,半晌才走过去,小心地将沈流响抱在怀里,“师尊已经解决穷奇了,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林间无人回应。
周玄澜将冰冷的手放在他怀里,捂了会儿,“罢了,弟子先帮师尊察看一下神魂。”
他灵力探入其中,发现怀里的人宛如个空壳,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神魂……没有。
元神……没有。
周玄澜将红衣青年搂紧了些,不厌其烦的试了一遍,又一遍。
林间只有风吹树梢,引动的簌簌声响。
风停后,四周静谧得可怕。
周玄澜抱紧怀里的人,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神情茫然,带着点儿不知所措。
能将所有痕迹抹去,不留一魂一魄,除了自毁元神外,没有其他方法能消失的这么一干二净。
周玄澜眉眼低垂,面无血色地看了看怀里的人。
师尊为了除掉穷奇,自毁元神了吗?
为何呢。
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么。
他有听师尊的话,乖乖当正义之士,四处杀异兽,四处救人,师尊还不满意吗?
师尊玉简里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因为不惜自毁神魂也要让穷奇死吗?!
怕穷奇危祸三界,难道就不怕……他会难过么。
周玄澜呆愣在原地,双眸被染红,隐约间,夜空下起了雨,周围来了许多人,好像在欢呼,还在喊他的名字,似乎认定穷奇是他杀的。
周玄澜浑身湿透,只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意识如雨夜中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陷入黑暗。
怎么会……
毁元神,除了一个空壳,剩下的都会在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都寻不到,什么都找不到,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师尊怎么会对他这么狠心……
在师尊心里,是不是三界安危比他重要……不然为何下手如此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一点准备都不给……
就让他,瞬间,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