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和解(1 / 1)

宜和解

过两日,说是皇后娘娘请秋欣然进宫去,想来是因为七夕的事情有了结果。

慈仪宫中点着檀香,布置也十分素净。

宣德帝未登基前,皇后便嫁入府中,如今已有二十多年,膝下二子一女,是个朝野内外交口赞誉的贤后。

自清和公主去后,皇后病了一场,许久没有露面,今年的七夕宴也是难得打起精神筹备,却不想又出了这种事情——

到了宫中,皇后坐在殿上,神色温和道:“司辰不必拘谨,本宫今日找你来是想再将七夕宴上的事情问个仔细。

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秋欣然定一定神,将前几日那套说辞又重新说了一遍。

等她说完,殿中静了片刻,皇后又说:“其实,那晚的事情,本宫已差不多查明,同司辰说得似乎有些出入。”

她说着看了眼站在殿下的青衣小吏,“那天在素蕉宫你当真只看见了修言一人?”

秋欣然一顿,还是点头答是。

桌上茶盏“啪”的一声轻响,皇后忽然间换上一副冰冷面孔:“你可知欺瞒圣上该当何罪?”

秋欣然一振衣摆,跪倒在地上:“娘娘息怒,臣所言句句属实。”

“还敢嘴硬!晗如早已经哭哭啼啼地将事情都交代了,你真当本宫眼盲心瞎不成?”

秋欣然大惊失色;“七公主都同娘娘说了?”

皇后只冷着脸不做声,秋欣然只好磕头道:“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

“臣那晚从观星台下来,确实在路上先碰见了七公主。

但此事十分蹊跷,那晚在慈仪宫,臣担心传出去对七公主和夏世子的名声有损,这才隐瞒了这部分实情,望娘娘恕臣欺瞒之罪。”

殿中静默片刻,才听皇后淡淡道:“本宫听说之前在学宫中晗如对你态度并不和善,你为何不惜欺君也要替她隐瞒?”

秋欣然又道:“公主心性单纯不是坏人,那晚的事情像是有人设计陷害,若臣实话实话,恐怕中了对方的圈套。”

“你倒是个机灵的。”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殿中半晌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殿中的屏风后传来。

“起来吧。”

皇后开口道。

秋欣然站起身,见座上之人已恢复了原先温和的面貌,身旁还多了一位神色冷傲的女子,正是李晗如生母陈贵妃。

皇后含笑转头问她:“妹妹怎么说?”

陈贵妃不做声,只看着殿中一身青衣直裰的小吏,神色高傲地点点头。

陈贵妃出身将门,李晗意同李晗如那娇蛮跋扈的性子,到了这位母妃面前也是乖巧的如同一对鹌鹑。

只听她坐在榻上冷声道:“晗如做事冲动,本宫回去已是好好教训了一顿,也叫她长个记性。

七夕宴上的事情,本宫承你一份人情。”

秋欣然忙回礼:“下官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

陈贵妃不耐烦地一皱眉头,“小小年纪怎的尽学了些老学究的做派。”

听她这一通斥责,秋欣然汗颜也不敢再推拒,只好拱手认错。

皇后温声道:“好了,你莫要吓着她。”

她转头又同秋欣然道,“七夕宴的事情本宫会再派人追查,但牵扯到七公主声誉却是不好再放在明面上追究,恐怕还要再委屈你。”

秋欣然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臣明白。”

皇后看她一眼,又说:“这回叫人碰见的若是晗如同修言,外头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但你同修言过往有些恩怨,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外只说二人酒后起了些冲突,也不惹人多想。

这样一来,于你于他的声誉都好。”

“娘娘考虑周到。”

她与夏修言身份差距悬殊,就是中间传出有关融梨香的事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外头的人听了顶多只会觉得夏修言故意羞辱她,她动手反抗便也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这样一来,虽是夏修言有错在先,但她却动了手——

果然下一秒,又听皇后道:“但这样一来,此事就该有个处置结果。

修言醉酒失仪,有错在前,但你动手伤人在后,虽能勉强抵平……”

秋欣然很是从善如流:“臣愿意同夏世子登门道歉。”

皇后赞许地看她一眼,点头道:“此事拖了许久也不太好,这时辰修言应当正在福康宫,不如借此机会,你随本宫过去当着太后的面了结此事。”

秋欣然随皇后到福康宫,刚进殿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语。

二人转过殿中彩屏,就见太后坐在屋中,除去夏修言几个皇子也在。

不知是谁刚说了句笑话,引的屋中的人都笑起来。

太后抬眼见皇后来了,面上笑意未歇:“皇后怎么来了?”

“母亲这儿热闹,来看看母亲。”

皇后笑着上前坐到太后身旁,“又听说修言在这儿,顺道带人过来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同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秋欣然闻言忙上前一步,行礼道:“臣秋欣然见过太后。”

太后这才注意到皇后身后跟着的人,见她木簪束头,青衣直裰,虽是一身男装小吏打扮,但显然是个女子,也很快想起她的身份来,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冷淡不少:“皇后带她过来是为什么?”

“先前七夕,秋司辰动手伤了修言,圣上罚她闭门思过。

如今期限已到,回宫复职,臣妾便是带她来向修言赔礼道歉的。”

太后看向一旁的夏修言,他大约是刚从学宫回来,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

天气又凉下来,他穿得比这殿里的其他人都要厚实些,弱不禁风的模样。

自打秋欣然进来,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秋欣然转身朝着夏修言躬身抬手道:“先前是臣不对,特来向世子请罪。”

夏修言不作声,只低头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恍若未闻。

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李晗风想开口打个圆场:“听闻秋司辰前段日子在司天足了一段时日,也算是有所惩戒,修言不如原谅了她这一次。”

夏修言还不作声。

敢在这福康宫里仗着太后撑腰摆架子教训人的,怕也就是这一位了。

秋欣然只能跪了下来又道:“七夕那晚臣一时鲁莽,动手打伤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

见他还不说话,李晗灵故意笑着说:“修言这回看来气得不轻,当真同她计较上了?”

李晗星也故意搭腔道:“修言体弱,旁人被打一下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小司辰官怎么敢对世子动手,是不该轻饶了她。”

他一双狐狸眼睛眨呀眨的,倒不知是在帮她说话还是火上浇油来的。

秋欣然躲在衣袖下做了个鬼脸,一咬牙同夏修言又磕了个头,高声道:“世子若是心中有气,臣愿打愿骂绝无二话。

还望世子恕臣不敬之罪。”

她这回说完,皇后终于开口道:“七夕宴原是本宫主持,却出了这样的疏漏,倒也不能全怪秋司辰。”

夏修言终于动了动,和缓几分神色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本是修言酒后失仪。”

他说着又往阶下跪着的小吏投去冷冷一瞥,勉为其难地松口道:“秋司辰那晚也受了惊吓,此事往后便揭过不提。”

他一松口,众人皆是忍不住松一口气。

秋欣然忙谢道:“谢世子宽宥。”

“起来吧。”

夏修言看她一眼淡淡道。

秋欣然跟着皇后来此本就是为了七夕宴谢罪一事,如今夏修言既然已经表态,她也不必在此久留,很快便退出福康宫。

“皇上也是不像话,”待秋欣然离开,太后面色不悦道,“安排个女冠入宫为官,还闹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边说又转头去看夏修言:“之前玉佩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闻,你若是心中不痛快便说出来,哀家去同皇上说,这样的人留在宫中迟早是个祸害。”

夏修言垂着眼:“儿臣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祖母不必替儿臣担忧。”

“哎——”太后见他如此,神色中一丝疼惜之色,“哀家就怕你独自一人住在京城,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也自个儿闷在心里不愿说。”

李晗星一眨眼睛:“祖母可不能偏心,我们几个受了委屈,可也要来祖母这儿诉苦。”

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这宫里谁敢让你受委屈,别个不来这儿告你的状,就该谢天谢地啦。”

屋里众人一时又都笑起来,方才那件事便算过去,再无人提起。

夏修言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很快便称不适退了出来。

早上的时候天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潮湿。

出了福康宫沿着宫道走了一段,快到拐角的时候,夏修言忽然停下了脚步。

随侍的宫人跟着停下来,片刻便听他吩咐道:“看这天色阴沉,你回去取一把伞过来。”

宫人应是,忙转头折了回去。

待他身影走远了,夏修言才重新举步向前,离前头的拐角近了,便瞧见红墙后头露出一点青色的衣角,他停下来清咳一声。

墙后的衣角一顿,片刻从后边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在福康宫中见过的小道士。

小道士见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慢慢从墙角后走出来,不大自在地清清喉咙:“见过夏世子。”

夏修言看着跟前青衣直裰的小吏,对方拱着手低着头,领口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脖子,一眼能看见上头还带着点青的淤痕,是那晚叫自己掐出来的。

他还记得昏黄的床帐上自己按着她后颈,指头上留着的滑腻触感,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几分狼狈,匆匆别开眼,冷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来同世子道个谢。”

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这话她像是已同他说过好几回。

夏修言听她这一声谢,神情无动于衷。

于是秋欣然挠挠头又说:“那天醉春楼碎了的那块玉佩……”她想一想,迟疑许久才艰难问道,“当真是明阳公主的遗物吗?”

夏修言一愣,那事情过去许久,没想到她倒还记得自己那日说过的话:“自然是我娘留下的。”

他说着又看一眼她满脸痛惜神色,才好笑道,“她留下的东西不知凡几,就是上回你玩的那盒叶子戏不也算是她留下的遗物?”

秋欣然惭愧了没有半刻,又他这话噎得措手不及,结巴道:“那……那样的,也算吗?”

“怎么不算?

那东西难道不是我娘留下的?”

夏修言瞥她一眼,又说,“你拿她的遗物同我耍赖的时候,回去没做过噩梦吗?”

“……”秋欣然眼睛一瞪大约想反驳,但想起什么神色又委顿下来,悻悻道,“就算不是公主遗物,碎了一块好玉总是可惜。”

“金银玉器再好也不过死物,”夏修言淡淡道,“如何能同人命相比。”

秋欣然略微诧异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

夏修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挑着眉问:“怎么?”

秋欣然忙移开了目光,手指抓一抓脸,顾左右而言他:“七公主应当做不出给人下药的事情来。”

李晗园这回故意祸水东引到她身上,夏修言没想到她会替七公主说话,沉默片刻才道:“你那日未将李晗如供出来,陈贵妃会承你一份人情。

得她一诺不易,将来关键时候或许能救你的命。”

秋欣然自嘲一声:“世子这是瞧准了我日后必然还要再惹祸了?”

夏修言无声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说“明知故问”。

他念着回去拿伞的小太监应当快要回来,不再与她多言,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又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际,乌云压在这无边无际的宫墙上,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初来长安的新奇与激动在这两年间的皇城围困中终于渐渐消磨了去,她渐渐生出了一股疲乏的去意。

“天道难测,难测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

人心瞬息万变而天道瞬息万变。

若是你以为自己已经大成,实则是你见过的人还不够多。”

抱玉道人的话犹言在耳,女冠拿着拂尘站在窗外,外头雾霭笼罩了青山,她的目光却好像落在更远的青山外。

秋欣然不明白,人心若是相同,小松为什么会死?

可是人心若是不同,李晗园又为什么会死?

想到这儿,她不由叹一口气。

师父说的不错,她确实算不出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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