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过了前两日的肥皂热潮,口碑尚未成形,顾客们都回归了冷静消费。午后一楼铺子里的客人并不算多,但个个仪态不俗。阿白上来报了信就赶紧回到了岗位上,顶替他同时招呼两家郎君的阿蒲悄悄松了口气。
薛瑜来时没有仔细看,只被阿白说了清早布庄赶制的帷幔和伙计们的新衣裳一同送到的事,如今一看效果不错。轻飘的浅色帷幔将清颜阁内分成了三个部分:最外侧的柜台、靠近帷幔的几案细品处以及新挂上的帷幔在楼梯处隔出的一处试用歇息的小小空间。浅色丝织物透光又折射部分光线,非但没有显得铺子狭小,反倒更敞亮了些。
扫过铺中,薛瑜立刻看见了正弯腰观察铜风扇的那个宦官。她宫里的人认得不全,一时只觉得眼熟,上前拱手,“这位——”
“您折煞奴了。”矮胖的青年宦官反应极快,不着痕迹地托住薛瑜,佝偻下背脊,见她犹疑,笑道,“陛下发话请殿下回宫,内侍侍奉陛下左右脱不开身,命奴来跑个腿,马车就候在外面。奴贱名常淮,忝居寺人职,您兴许在内侍身边见着过。”他笑起来与常修有些神似,但身上的气质却更卑微讨好些,是宫里常见的宦官模样。
听到他名字和职位,薛瑜明白了,这是常修派他干儿子来请人,没让随便一个小宦官来,给她给足了面子。她笑了笑,一边与常淮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陛下可说了是什么事,寺人与我透露一二,我也好安心。”
常淮刚扬唇,就听外面一阵嗤笑声,杯盏似被人打翻,“白水待客,怎么,这就是你们铺子的规矩?去,叫你们东家出来!”
声音有些熟悉,薛瑜抱歉地望了常淮一眼,“我速速解决,还请寺人稍候。”她摸不准皇帝突然让人传她回宫做什么,但也知道最好别耽误时间。
常淮让了一步,她大步走出去,正看见阿蒲向坐没坐相的何期赔礼,几案上一杯清水打翻,原本放在上面的盒子被阿蒲抱在怀里,倒没有受波及。何期遥遥虚点两下,“早先还有龙脑香的肥皂,怎的我今日一来就没了?桂香有什么稀奇的,莫非是瞧不起我?”他掏出一包银子扔到桌上,砸出一声闷响。
何期心里有气,他好不容易磨到一笔银子花销,偏偏花不出去,这算什么事!
阿蒲赔笑解释龙脑香的确已经卖完了,薛瑜把他挡在后面,踢了踢小几边角,“我记得何郎君前日才买了第一块龙脑香肥皂……”她有意强调“第一”二字,引来前堂客人和门外不少窥探眼神。
何期脸色一变,打断她,“我今儿个就要龙脑香!去,给我重煮一杯来。”说着扬了扬手上一小方麻纸包,得意道,“这可是梁州的金贵物,可别煮坏了。”
阿蒲接了纸包,在薛瑜示意下去楼上烧水,薛瑜居高临下俯视何期,冷淡道,“不过是茶罢了。您若真想买就留下钱,等下一批肥皂好了,我们铺子去府上通知。看不上别的,也就算了。”
眼下可不是起初需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做演示,要抓住何期的时候。对于恶客,薛瑜就差在脸上写上“爱买不买”四个字,声音正好控制在不惊动前堂客人的大小,何期被气了个倒仰。
薛瑜越过他,团团向铺中客人拱手微笑,“在下王三,小店初开,承蒙各位赏脸。若是有什么喜欢的香味,可以先付一些钱,小店专程为您加急定制。”
常淮跟在后面,加快脚步送薛瑜上了马车,这才示意车夫驾马。刚刚还在感慨肥皂居然有定制一说的铺内客人和眼线们面面相觑:刚刚那个,是宫里的人吧?
只有何期一人还关注着之前的重点,先是被薛瑜对人对他两种面孔气到,又见半天没人理他,有些急了,拦住送茶来的阿蒲,将银子扔到她怀里,嚷嚷声门外都能听见,“喏,定下来。我要海棠香的,她最喜欢海棠了!”
坐在马车里的薛瑜抽了抽嘴角,他这次要定制海棠香的肥皂明显是要送给心上人。可她没记错的话,上次何期填的地址是工部尚书方朔府上,男主女装马甲常年不出门,最大可能是送另一位小娘子的。真没看出来,那位青梅方锦绣居然会招惹别人?
路上没有走很久,然而木轮配上平整的土路,仍是让薛瑜被颠得有些头晕。原本想与这位交好运的三殿下套近乎的常淮看见她沉凝脸色,知趣地收了话头,万万想不到薛瑜心里想的其实是:
该怎么劝皇帝拿钱修路。
之后翻山越岭跑路真的不会被颠到灵魂出窍吗?
要想富,先修路,古人诚不欺我!
……平生第一次,薛瑜因为物质条件想迎难而上改变自己的计划。
晕头转向的反应在薛瑜在宫里走了一段路后渐渐变弱,等到她回过神来,就见常淮停在一间熟悉的屋舍外,竟是朝事重地政事堂。薛瑜心头微跳,在门前站定,“请寺人为我通传。”
常淮那句“陛下允您随到随入”没有说出口,低眉顺眼地进去通禀。没一会,皇帝中气十足的吼声响起,“在外面婆婆妈妈什么?还不进来!”
薛瑜听命而入,半垂着头,没有四处乱看,只注意到除了皇帝和常修外,屋内还有两人,似乎方才正在议事。议事叫她来做什么?疑问在心间打了个转,薛瑜拱手拜下。
“这么大了,还四处乱跑没个定性。站一边去。”皇帝语气不悦,他今日欲定下入朝的事,让人去唤薛瑜时才知道居然又出宫了。
“陛下莫气坏身子。”薛瑜顺从地站到角落,乖巧的样子竟让皇帝只觉无处下手。顿了顿,皇帝道,“这位是尚书令韩公,与度支尚书乔卿。”
“见过韩公、乔公。”薛瑜按坐的顺序分别拜下,飞快扫了一眼堂中。韩尚书令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望向薛瑜时眼中自有一番探究,轻轻拱手回礼。乔尚书则是个马脸中年人,脸上激动的红晕未褪,却一派严肃表情,只是眼中精光过盛,让薛瑜有些警惕,她总觉得,这人有些像见了肉的狼。可她又哪来的肉?
刚给她指了末位坐下,皇帝再次开口,“你年纪也大了,该懂些事了,早先送来的东西朕都看在眼里,今日便是想问问你,想去将作监还是度支部。”乔尚书闻言呼吸都重了些,陛下此言几乎是在明示先前的账目是出自三皇子之手,他一时又是激动,又是惋惜。
薛瑜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与她的简单相比,原剧情里男主为了入朝在背后使的种种手段仿佛白费劲。
脑中转念,薛瑜谨慎道,“为陛下分忧本是儿的本分,您命儿去哪里,儿就想去哪里。”
皇帝坐在上首,神色莫测地盯着低着头的少年,半晌开口,“……那就度支部吧。挑个员外郎的位置给你。十五的大朝,莫要忘了。”
[度支部尚书乔盛好感度+3、+3。]
“谢陛下恩典。”薛瑜对皇帝恭敬拜下。
堂中二人看她的眼神却已与先前不同。养在宫中的皇子除了祭祖几乎不出现在朝中,允他上朝、给予官职,是开府封地的第一步。自太子早亡,朝中已多年无皇子踏入。
“去吧,让常修引你去太常寺,大朝闹了笑话朕一样会罚的。”皇帝开口赶人,薛瑜出门时,堂中的议论内容已经换成了中秋大朝与朝会后的赐食。
时间过得可真快。
薛瑜站在门外等常修出来,听着堂内隐约的宴饮讨论,心中能够入朝的激动消散,只剩一片平静。八月十五将近,意味着原主的生日八月十四也已经临近,然而每年人们只知道中秋朝会,无人会在意原主的生日。以至于看过原主记忆的她,听到中秋朝会就想起了原主每一个在深宫里孤零零长大的夜晚。
巧合的是,她的生日也在同一天。今年她能给自己过生日,交易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原主,应该也会自己过生日吧?
“殿下,老奴随您先去尚衣局量量衣裳?”常修打断了她发散的思维,薛瑜一怔,常修的解释立刻跟上,笑着打了下嘴,引薛瑜往前走,“是老奴没说清楚,让殿下担忧了。时间紧,起初也不晓得您要去哪上值,陛下专门命人开内库取了大殿下观政时的朝服给殿下。都是当年的好料子,崭崭新,略改些立刻能穿戴上。等您下了大朝,官服也就好了。”
大殿下?薛瑜吓了一跳,拿太子的衣裳给她穿,这不是要害她吗?很快她反应过来,只是太子正式晋位前还是皇子时的衣裳,虽有嫡庶之分,但不算逾矩,这才放下心,与常修客气了几句。
她看得出常修的示好与侧面表露的为皇帝描补的意思,只要不是故意坑她,穿为太子定制的衣裳完全称不上羞辱,自然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再想想,儿子连身官方正式衣裳都没有,皇帝也挺丢脸的。考虑到先太子曾经作为皇帝唯一重视过的孩子的用度精细程度,没准她还赚了。
“晓得殿下的琐事都是娘娘在管着,但今时不同往日。十四晚上,陛下命宫中几位殿下与娘娘一起来开小宴,赶殿下的新衣已是来不及,就去清秋宫找娘娘要了身新备下的衣裳,送去尚衣局赶赶刚好能上身,不耽误殿下生辰。”常修停在殿内省门外,忙碌的女官声音从里面传来,他笑眯眯地看着薛瑜,欠了欠身,“陛下爱子之心昭昭,还望殿下莫负圣恩才是。”
薛瑜抿了抿唇,比起之前的看重,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个日子开宴的举动更令她心里发软。不过,宫里其他人想到和暴君吃饭怕是心情不太美丽,更别说被专门要衣裳的贵妃,估计她在清秋宫里要急死了吧?
“我省得的,多谢内侍提点。”薛瑜拱手,被常修侧身避开。殿内省的小宦官迎她进去,女官们围上她,脱去外层绫袍,入屏风后换了中衣,展臂量体试衣。
为先太子准备的衣裳如薛瑜所想般华丽。红底锦布展平时似有火光跃动,袍服滚了金边,绛色纱袍内掺金丝,下摆绣螭龙纹,与薛瑜常穿的那身绫袍比宛如豪富与贫民的差别。这时候又没有缝纫机和绣花机之类的机械,绣娘们准备衣物时间大多以月计算,光太子这身没穿过的朝服,怕是就要绣娘们绣三四个月吧。
薛瑜心中感叹当年帝后二人对独子的重视,只当自己是个无情的试衣机器。她内里还有一层,并不怕被看出不对,神态自若,倒看得几个年轻女孩脸颊飞红。
女官们见薛瑜守礼并未胡乱打量他们,反倒放肆了些,悄悄互相递着眼神,打趣着红了脸的宫婢。有胆大的上前请薛瑜坐下,重新束发戴冠,起身后又为她系好腰带,低头佩上玉佩与装饰佩剑。
等人说了句“好了”,薛瑜才回过神来,时间久了才感觉出中衣和平日所穿的偏胡服的袴褶不同,腿间凉飕飕的,腰侧头顶多了些装饰坠着有些沉,只想快点结束,“尺寸都量好了?那就换掉吧。”
内宫少见男子,遑论三皇子面若好女,绮丽多姿,进来时穿着浅青色绫袍还压了压容色,只似竹林深处一枝桃花灼灼,让人眼前一亮罢了。待穿上深红的朝服,映着三殿下容色愈盛,朝服平添的一分威势衬得她似火中神君,直让人无法呼吸。美人难得,连被调侃羞怯了的女官都忍不住重转了出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殿下方穿上,还未曾看过,怎就急着换了?莫非衣裳何处不合心意?”一女官掩口轻笑,遮住薄红的脸。
眼看四周女官大多脸红,薛瑜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衣裳还算合身,穿得好不好看本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女官软语央着不好拒绝,她扫了一眼铜镜。铜镜清晰度不高,镜中红衣美人一闪而过,薛瑜被灼了眼,别过头才反应过来那是戴着假面的自己,胡乱点点头,“我觉得这样就不错。”
“殿下,还未换鞋袜呢。”宫婢捧着黑面鞋袜上来,跪在她脚边。
薛瑜避开要她脱鞋的女官,清了清嗓子,“我穿惯了母妃做的,交到母妃处改吧。”
出了莺燕环绕的尚衣局,薛瑜松了口气,快走两步站到常修身旁,“劳内侍久等。”常修客气一句,引着她往太常寺去。路上,薛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大兄的朝服锦绣金丝,若是大兄穿戴定然英武不凡,只是我自惭形秽,如此穿上殿中,会不会失礼了些?”
说白了,衣裳看起来太奢侈,她担心惹了人眼。
“皆是朝服正制,殿下不必担忧。”常修望她一眼,眼中隐含笑意,“大朝之礼本该由礼部与您分说,只是太常寺同司礼乐仪制,又恰在宫内,殿下前去,慎重些为好。”这句提醒已经超出了他的习惯,后面路上他不再发一言。
太常寺在皇城外城,与秘书省比邻,只是更偏向外些。太常寺的太常卿是个眉毛很长的中老年人,行动有些迟缓,带着薛瑜一路走过寺中官衙,分别介绍了几位专司不同职务的官员给她,听到“三皇子”时众人反应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愣,然后仔细打量薛瑜,口中客气又疏离,偏偏礼数周全,半点挑不出错处。
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会反过来挑她的错处。薛瑜在踏入太常寺以前,还思考过等会能不能顺路去秘书省瞧瞧,没想到直到傍晚,她仍被几个过于严苛的老师压着学入门礼仪:拱手作揖。
薛瑜都快不认得拱手是怎么拱的了,实话说,要不是并非让她反复做三拜九叩的大礼,她恐怕早都要和太常寺众人谈谈为什么要刁难她了。原书里男主入朝前也曾被太常寺训练过礼仪,着墨不多,只提了一句勤习不辍。想到男主被这样折腾的画面薛瑜就有些想笑,可惜到底是不是这样的魔鬼训练,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太常寺下衙时间已到,老师们为她定下了明天的报道时间和课时,严谨到了每刻。拖着没用多少力气偏偏酸得厉害的身体晃出门,薛瑜一眼瞧见从秘书省走出来的度支尚书,抬手要施礼,顿时手臂一酸,“乔公。”
乔尚书没有在政事堂里的严肃,随意抬手,然后一个标准的揖礼,“殿下不必多礼。”他迎着薛瑜,压低声音笑了笑,“太常寺从上到下琢磨古礼琢磨魔障了,殿下若受不住,老夫有些心得。”
看来不是故意刁难她,是本身就严苛过头?
薛瑜眼前一亮,“那真是得多谢乔公了。今日已晚,明日乔公可有闲暇?”她倒不是不想好好学,但做姿势的时候总会差一点,偏偏怎么改都不过关,能有前人心得参考那完全是事半功倍的事。
“那是自然,一言为定。”乔尚书背着手走了,转过脸,笑得像只偷到肉的狐狸。
薛瑜计算着明天的时间,早上有皇帝的演武场练武,下午到晚上是太常寺的礼仪训练,中午要去找乔尚书,没准练武后到中午之间,还能出门去见见蒲七今天传来信找到的几个伙计候选人。
刚踏进她的小院,林贵妃就派人来请。清秋宫里,小几上摆满了膳食,旁边的炖汤咕嘟嘟冒着泡,勾出薛瑜腹中馋虫,穿越来她只喝过一次贵妃秘制炖汤,那味道实在难忘。
薛瑜进殿,殿中的宫婢们依次退出,几案旁林贵妃眉间有细细纹路,也不知今日皱了多久的眉,才会这么快就形成新纹。她招了招手,唇边噙笑,却难掩眼角微红和眼下青影,“阿瑜回来了,快过来。我炖了许久的汤,正好补补。”薛瑜回忆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心中奇怪,林贵妃怎么碰上这么点事就七情上脸了。
离近了薛瑜才分辨出,红色和青黑全是画出来的,细微的粉末甚至还浮了些在多打了一层让脸色显得更为孱弱的铅粉上,让她想当做看不见多不行。
……也算一种独特的苦肉计了。
林贵妃牵着薛瑜的手拉她入座,亲手舀了碗汤给她,两人对坐喝汤,薛瑜时不时夸两句吃食,仿佛真是来吃饭的。林贵妃拿着勺子举了又放,薛瑜喝完碗底最后一口,又拿勺子舀了两勺,回头看见贵妃作态,决定给不常低头的她一个台阶下,“母亲为何忧心,竟忧心至此?”
“唉。”林贵妃哀叹一声,泪水簌簌落下,悲道,“如今老三迟迟难归,他的命,只能系在你身上。可你身怀隐秘,又不过稚龄,若非陛下亲命,为娘当真不愿让你混杂于众人之间……万一、万一出了差错可该如何是好?陛下若是恼了你、若是厌了你、若是你做事出了岔子,哪能还有命在?儿啊,为娘与你三哥的命,都负在你肩头,你可晓得?”
乍听是母亲担忧,细辨却是暗示打压。薛瑜听到“三哥”差点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伏在她膝上挡住脸,听她呜咽哭了一阵,口中说着没营养的安抚。林贵妃最后哽咽道,“你我母女一场,万望小心才是,既是陛下点你入朝,且多听师长之言,莫要冒进。”
不考虑背景,这话倒挺感人的。嗯,要是能泯然众人拖到你儿子回来就更好了。薛瑜心里吐槽,面上不露,握着林贵妃的手为她擦去泪水,“母亲担忧儿心里晓得,但陛下之命不可违,儿定小心谨慎,不让母亲忧心。”
林贵妃笑起来,拉着她回忆半天过去的日子,说来说去都是带原主小时候出席宫宴的事,薛瑜正应付着,忽听林贵妃话音一转,“过些日子若有机会,请方府入宫来与你见一面,你与老三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要能定下亲事就再好不过了。我啊,不舍得你离开母亲身边,不如给母亲当半个女儿。”
从小一同长大?相隔无数堵墙几乎没见过面、一个当一个替身的“一同”吗?定下婚事?然后喜事变丧事,男主一点也不耽误吗?
且不说她没兴趣插足青梅竹马,薛瑜更觉得林贵妃一点都不了解她儿子。方锦湖那哪里是会听父母之命的人!毕竟,娶妻对他半点利益也无。
薛瑜被林贵妃恶心得够呛,硬憋气憋出脸红来,弯眼挡住眸中思索,一派天真,“母亲说什么呢?没有婚事,我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林贵妃一噎,转移视线,从旁边竹篓里拿出一个包袱递给薛瑜,“尚衣局做新衣到底不如自家精细,里衣和鞋靴都记得换着穿,没有了就来同娘说。”
“我晓得的。”薛瑜接了包袱,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清秋宫。她其实心里明白贵妃是在服软示好,只是她不能按她说的做。
会死。
流珠望着从贵妃那里回来就脸色不虞久久不言的自家主上,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袱,“我为殿下收衣箱里去?”
猜测着贵妃说的“过些日子有机会”究竟是指什么时候的薛瑜猛地回神,点点头,“就放外间大衣箱里吧。等等。”
她伸手拿过流珠手里的衣裳,抖开比了比,又翻出压在底下的鞋看了一眼,一起丢回包袱里,“收着吧。”料子都是好料子,也都是精织细作,丝质内衫,锦绣靴面,只是和她的穿着尺寸有细微不同。
分明是给那个真儿子准备的。
薛瑜打起精神又改了遍稿子,倒回榻上,叫住放好衣物回来倒水的流珠,“这两日有没有听到除了中秋朝会的大事?”
流珠认真想了想,“大事?似乎……似乎在准备秋狩!光禄寺那边在议论下个月采买的时候提到了一句,好像现在还没定下日子,但陛下大安,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应当是要去的。”说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如今日日去演武场,定是要随侍的,满京城都要看您呢。”
“不要妄揣圣意。”薛瑜轻声提醒,流珠捂住嘴,见薛瑜声音模糊,似要入睡,轻手轻脚上前为她拉好薄被。刚要离开,忽地被薛瑜叫住,“明早早些叫我,还得去秘书省一趟。”
挤出时间写的识字手册该送去交给苏禾远做修改增补了,明天不是大朝,秘书省少监不必上朝,正好去寻人。薛瑜惦记着这件事,沉入黑沉梦中。
然而早点到秘书省并没有用,后院的门虽开了,薛瑜在后院转了半天都没见人影,无奈之下扬声唤起苏少监,刚唤了一声,忽感觉身后一阵微风,她背后一紧,警惕回头时正好抓住苏禾远敲下来的一把蒲扇。
苏禾远似没想到会被抓住,下意识往回扯了一下。他身穿官服,曾假扮小吏的形象与他本人此刻奇妙的合二为一,等反应过来有损形象,他立刻板着脸把蒲扇丢开,“殿下为何喧哗?”
“多谢苏师赠扇。”薛瑜本就走得热了,当即拿着自己扇了两下。见苏禾远脸色僵硬,她掏出识字手册的手稿双手递上,顺便交还扇子,“共计入整一千字,我虽未看过苏师所说千字文,但兴许我这本蒙书,也能称得上千字文呢?”这话倒也没错,毕竟她真的没看过这个世界的《千字文》。
苏禾远紧绷的脸在她还回扇子后,似乎放松了许多,活像个被学生发现自己也不务正业的倒霉老师。薛瑜转过眼,假装不知道。
交给苏禾远的手稿是薛瑜专门整理排序过的,只差修订,引经据典本就不是她想要的,自然也没有征引古籍,看上去薄薄一沓,习惯了看一卷卷书的苏禾远调整了好几下才适应了这样翻页的节奏。
过了一会,苏禾远抬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第一个字,是齐?”
薛瑜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们是齐国人。”
按从易到难排序本该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二三四,但鬼使神差的,她决定从“齐”开始。
连在西齐的国都安阳城里,不少人都会觉得楚国的东西值得学、值得买,甚至下意识认同自己低人一等、是乡下人,对外国的艳羡与她穿越前的祖国曾经一段时期多么相像。如今还没有民族自豪或者国家自豪这种东西,文化入侵也好、有意打压也好,她不清楚这样的局面是多少楚人费尽心思诱导而成,还是自然演化,但她想让每个用自己识字手册的孩子知道,自己是齐人。齐国,不是一无是处。
“……你说得对。”苏禾远笑了一声。
[苏禾远好感度+5。]
薛瑜告辞,“那就麻烦苏师了,陛下定了时辰令我去演武场,还要考校武学,就不多留了。”
“等等。”
“少监?”薛瑜回头,匆忙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她眼睁睁看着苏禾远不顾形象跑进学舍,拿了什么出来,对上她眼睛才顿住脚步,恢复了举止有度。
“听闻陛下允你入朝,既入朝便为社稷之臣、江山栋梁。这支笔赠予你,望你……”苏禾远卡住,他向来充满了辞藻的脑海里忽地想不出任何该说的期望,从这个学生重新踏入秘书省的那天起,他就有些看不透他了,他的未来当是怎么样的,该不要做什么事,他更是无从猜测。
“……继续好好学习?”薛瑜自己接了下来。她打量两眼毛笔,玉管长毫,洁白温润,然而她不懂毛笔,只看出卖相上佳。见苏禾远闻言脸色变化,她心中疑惑,送笔除了学习还能有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她书写得不错,再来一本?
方才郑重的气氛被她搅散,苏禾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把笔塞到她手里,“走吧走吧,别浪费我的好笔就是。”
解决一个任务,又免费得了一根看起来就很不错的笔,薛瑜心情愉快,连皇帝增加了一刻钟马步时间都没发现,只惦记着结束回去洗澡。
她背后仍和皇帝对练的薛琅在无人注意时脸上浮现嫉恨,攻势愈猛,然而很快就被皇帝一招压制。看了眼时间,漫不经心的皇帝示意他自己反思,丢开手中木剑,叫来常修问道,“太常卿没刁难那小子吧?”皇帝越走越远,薛琅双手紧握,咔嚓一声木剑断开。
常修笑道,“殿下聪慧过人,自然安好。奴昨日去时,听闻这几日就能学完了。”
“真的只需几日那些老东西就肯放人?”诧异的反倒变成了皇帝。不可否认,太常寺对礼节最为精通,但要求实在严苛,就连他做皇子时也吃了十天半个月的苦头。
“自然,昨日最难的揖已经初见模样,您也是知道的,后面的不过是多加练习。”
皇帝闻言点点头。揖礼初看平常,但想做得臻于完美很难,当以揖礼学会了如何发力、如何行动,其他礼节只是需要记得如何做罢了。他想到此处,笑骂一句,“这小子,该长的力气没有,不该长的脑子可太多了!”
“阿嚏!”薛瑜摸了摸鼻子,只当无事发生。被突然骂了的她正在西市旁怀远坊的民居内面试,新招的外人都将在铺子里做事,但作坊还是得严防死守,她提前谈妥了怀远坊要租出去的民居,当做他们未来的住处。
请的护院是留在东市的,先前薛瑜只听说东西市内不许人留,但实际上留在这里的还不少,就留下两个护院在这里守着,和孤独园的人三人一组换班。而作坊则完全是新签下的孤独园的老兵在守,毕竟这里的东西丢了丢的是钱,作坊出事是大忌。
一个喷嚏让正在展示自己能力的护院候选手下一停,犹豫地看了看薛瑜和旁边坐着一脸凶相的吴威,“我、小的,耍完棍子了。”
“下一个。”薛瑜在手里他的名字上画上叉,面无表情地叫人。兴许是因为四国割据的局势下习武的游侠儿太多,蒲七硬是用两天时间找到了十几个人来让薛瑜面试,只是有能力的终究还是少数。
下一个面试者展示了一番武艺吊儿郎当出门,没走两步就勾上外面等着的人的肩膀,“看不上看得上,反正也待不了多久,赚够酒钱就是。”吴威听着狠狠皱眉,薛瑜抿唇犹豫了一下,考虑到他的武艺,没有画叉。品德不坏,性子能交给孤独园的大人们拘着,没硬功夫那真是半点不行。
最后护院的面试只有三人通过,被告知不行的游侠儿们有的走了,有的抱臂左右瞧瞧,扯着嗓子喊起来,“凭什么不要我们留下?你懂武艺吗,小娘子似的,不如回家抱娃娃!让东家来,东家肯定赏识我!”
蒲七的脸都要绿了,心知这是没有把他说的里面坐着的就是东家的事放在心上,还当是好欺负的下人呢。眼看那游侠挥着木棒要闹事,他上前一步拦下,“没选上就是没选上,还要强逼主家留你不成?”
那人眼珠一转,嬉笑道,“怎就是逼?某吃你家饭食,为你家做事,分明是主家占了便宜,来来来,半晌耍猴戏似的给你们看,酒菜总得备些给我吧?”明明是问句,他却说得理直气壮。
这是要赖上了。蒲七自是晓得游侠儿里混混无赖不少,当即有些头疼,但事情是他带来的人惹下的,万一真闹出差错,他的名声也别想要了。他当即回头冲着被惊动出门的薛瑜赔礼,对还没走的几人使了个眼色,手上比了个钱数。
谁料,被许诺了金银的几人还没围上去赶走闹事的游侠,跟着薛瑜出来的吴威闪了过来。他身高骨大,吃了些好饭食养着也养出了些肉,铁塔似的站在游侠面前,瘪进去的一边眼眶盯着那人,直把人盯得心里发虚。
闹事者一晃手中木棒,恐吓道,“干什——”
众人眼睛一花,几乎无人看清吴威是如何夺下闹事者手中木棒,反身一脚踹到那人身上,汉子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门外,没说出来的话全都堵在了腹中。过了两瞬他才爬起来,连带来的木棒都没敢回来要,起身就跑了。
院内鸦雀无声,无人敢言,方才没有被通知离开的三人里,自恃主家要靠自己武艺的人也收敛了不在意的态度,正经起来。
“还有谁想闹事,辱及东家,先问问吴某答不答应!”吴威狠狠瞪了一圈乱糟糟的游侠们,在他眼里这些人身负武艺却无一能为国为家效力,都和垃圾没什么两样。无人应他,还没走的被淘汰的护院讪笑着抱拳出门。吴威厌恶地啐了一口,“孬种!都是些地痞无赖,换了个名字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不可否认,这个时代武人太多,游侠水平参差不齐,有无赖也有公子风流,比如那几个自称游侠的男主工具人。薛瑜轻咳一声,“还是看做了什么,游侠里也有不错的人。吴叔,我武艺平平,剩下三人就请你来试试身手,三中取二。”
“是。”吴威抱拳上前,对方才最吊儿郎当那个游侠勾勾手,“来。”
看见有真本事的人,那人收起散漫认真起来。院中四人轮流打斗,吴威出身军中,武艺没有花架子,让另外三人应对十分艰难。薛瑜瞧着场中,盘算着下一场的伙计面试题目,蒲七在旁边端水扇风一个劲赔笑,等决出高下,才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次人的确是小的找岔了,这笔的抽成就算了,您别放在心上?”
被揍了一顿的三个候选谁身上也没有之前的不服气了,个个站在吴威面前比谁都乖,威风尽去,尤其是那个说留不久的游侠,满脸写着心服口服。薛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让被筛掉的那人先走,其他人跟吴威去听听要做的事,她继续面试下一轮。
薛瑜对伙计的要求比护院高不少,蒲七只找到两个认字且无关世家的伙计候选,一男一女,男子叫余善,女子却是个熟人,那天碰到的喜儿。
“蒲兄,这位娘子的来路似不符合我的要求吧?”
喜儿先前自称来自东市澡豆铺,澡豆铺背后是钟家,怎么看都有所关联。再想想蒲七带来的不靠谱游侠,薛瑜忍不住有些怀疑他的工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