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相所虑极是,此事就应由小而始,不可贸然大兴。既涉夷国,又有兵事潜隐,臣以为,当于枢密院内设司院,主掌此事。可不可行,可行到哪一步,枢密院自能把握分寸,不至生出大患。”
郑居中绕过可行性讨论,直接切入该由哪个部门来主掌此事的话题。他虽已任太宰,却还知枢密院事,此事由枢密院负责,就等于落到了他手里。蔡京虽然把邓洵武塞进了枢密院,但有郑居中压着,根作不了主。而领枢密院事的童贯在外领军,也干涉不到这么深。
蔡攸出列反驳:“方才王宣和言此事落于铜事,枢密院怎能涉足榷事?就该由都省(尚书省)直掌,归于何部司,都省自可视具情处置。”
转到尚书省,情况也与枢密院相似。郑居中虽任太宰,可蔡京总领三省,中书门下掌政令进出上下,皇帝刻意维持着平衡,还是块战地,尚书省却多是蔡京党羽,毕竟尚书省才是办实事的地方。
王黼恨恨瞪了郑居中一眼,在反对蔡京这事上,两人立场一致,但具体到事务上,郑居中却毫不留情地排挤自己。郑居中为何插手此事?多半是看到了此事有撬动童贯权柄的前景。童贯管六路边事,宣抚河北河东陕西,揽尽天下军国事,郑居中在汴梁就是给童贯打下手。如果能在西南事上另开局面,就能将钱粮人事之流从童贯那里分出一股,握于他之手。
王黼朗声道:“不管是枢密院还是都省,都高居庙堂,怎能办得了实务?臣以为,该就地设司,亲俯案视。而公相和太宰之虑。正在此事干系重大,行止分寸需细心拿捏。若再隔枢密院和都省一层,陛下如何及时躬询定策?只能由中书直掌此司!”
郑居中和蔡京脸色都是一变,果然,已经很不耐烦的皇帝来了精神。
不管是归枢密院还是尚书省,都是朝堂事务,耗用、决策,有一整套流程摆在那,人事权和财权也是朝堂握着。虽然两人各有私心。却都不愿此事脱离了朝堂的掌控。
而王黼的建议,面上是归中书,实质是归皇帝。就如应奉局等机构,从朝堂公事,转到了皇家私事。人事、钱粮,朝堂难以干涉。
有宋一朝,天下之公与天子之私分得很清楚,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这话不是虚的,士大夫握着天下公器,历来都在千方百计阻止皇帝以私器揽公。当然,这个“公”名为天下之利。实为士大夫之利,这一点就不能彰于天下了。
王黼这个建议,是将公器变作天子私器。过去天子也只有应奉局这样的私器,办的也只是为皇宫搜刮奇珍异物之类的小事。现在要将一项军国事务从朝堂割走,由天子独掌,又开国朝之先。
如果天子聪慧的话,由这个建议该能想得更多。比如……索性由内侍来管,身边的阉宦自然比士大夫听话好用。而不幸的是,这位天子是少见的聪明人。
见皇帝拂须沉吟,蔡京觉得胸中的凉气蔓延到了舌尖,转作一股苦味。作茧自缚,这就是作茧自缚。
当年自己为吴敏争官,鼓动皇帝开御笔之制,朝堂诏令之制由此而乱。为争位,搜发运司转运司钱粮入内,为献媚,设应奉局,这都是将公器献于天子。如今王黼青出于蓝,要将军国之权也割出一块,让天子踞为私器。长此以往,国体离析,皇宋的未来,真是不堪设想。
身为士大夫的一丝自觉带起了一股自责,再引发了浓浓的忧虑,这一瞬间,蔡京真的是在忧国忧民。
“王卿以为,何人提举最宜?”
赵佶开口了,避而不谈这事该由哪方来管,显然是默认了王黼的建议,但他不好直接应下来,这事的确犯忌,犯的还是大忌。
若是在往朝,早有御史跳出来痛斥王黼坏朝廷体例,而宰执们也会一起请辞。他们就是替皇帝管天下军国事的,可王黼却说要皇帝自己来管,这不是在说他们不称职,两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么?
可不仅没人出列,赵佶开口时,朝臣们不是去看王黼,就是看郑居中和蔡京,如观望风色的墙头鸦雀。
时代不同了,自御笔之制确立,皇帝可以不经两府,不经中书门下,随意处置朝政,所谓的“朝廷体例”、“祖宗故事”,乃至“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置身朝堂之辈,谁再坚持,谁就是不合时宜的迂人。也就在中层基层乃至民间,这样的理念还在坚持着,也就是所谓的“士论”。
不是我的错……
见赵佶已上了心,蔡京的自责和忧虑不翼而飞,不是自己的错!当年王安石变法,就已撬动了朝廷体例,就已背叛了士大夫!打着富国强民的幌子,集聚天下钱粮,送到皇帝手上,供皇帝开边,供皇帝一道德,他不过是踩在王安石铺好的路上,向前又迈进一步而已。
如今王黼又踩着他铺好的路向前,他怎能被王黼挤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比王黼走得更远。
王黼正要开口,蔡京插嘴道:“依故事,既事涉一路之上的军政,该由宰辅提举。”
没办法以部门归属掌握此事,就以人事权来掌握。蔡京相信,皇帝还没发昏到因此事破坏朝堂格局,生生把王黼提为宰执。
王黼脸色阴沉,姜果然是老的辣,蔡京表态支持此事归于中书乃至皇帝私人,皇帝就不得不作平衡,不可能让他借此事跻身宰辅,排挤蔡京。
赵佶眼神闪了闪,点头道:“公相所言极是,只是诸位宰辅兼差颇多,怕无力再担此重任。”
见皇帝退让,蔡京松了口气,皇帝是个聪明人,正因如此,才不敢一步跨得太大。童贯之流毕竟是以朝臣的身份掌军国大事。依旧是在朝堂格局中。要贸然破开格局,以天子私司掌军国事,还真难挡士论,甚至会成了追问政事的导火索。先把此事放在中书,由宰辅提举,也能观望风色,再作打算。
那么该找谁来顶这个缸呢?
仓促之下,蔡京一时难以决定,此事要在皇帝与朝堂之间进退。需要格外听话的。但此事变数极大,很容易成为朝堂的风眼,又需要会察言观色的。既是边事,总得有实绩,至少不能惹出乱子。拖累了自己,又得是个能干的。
邓洵武还是薛昂?或者是刚任尚书右丞的白时中?哪个都缺点啊……不如顺着皇帝的话,再往下找人,吴敏?
蔡京正在踌躇,就听王黼道:“陛下所言极是,宰辅掌天下大事,岂能偏于一隅?臣以为。侍制以上即可提举。”
他说话时,扬着手里那厚厚的书,“舍我其谁”的意味异常浓烈。
不待蔡京说话,赵佶就点头道:“王卿既深知西南夷事。提举此事正合适。”
王黼投其所好,正中靶心,终究是争不过啊,蔡京暗叹。不过他还没有放弃:“此事求的是积年之功,需由老成之人同提举。既涉榷又涉兵,也应有军政两面的实历……”
一面攻击王黼没有实务经验,一面塞人,这也是蔡京退而求其次之策。司院一般都由两人掌事,蔡京准备塞个人去作同提举,既能给王黼下绊子,又能分薄事功。
蔡京想举荐吴敏,他很赏识此人,即便当年要收为女婿,被吴敏拒了,也依旧不改。为给吴敏授馆职,还开御笔之先。吴敏投桃报李,当了排挤郑居中的牺牲品也无悔,现在被贬到南京提举鸿庆宫。之前他已说通了皇帝起复吴敏,现在用来卡住王黼这个后起之秀,正合适。
不过吴敏和王黼一样,没有地方和军政的实务经验,蔡京是想以进为退,给吴敏争个判官的位置。就此事设立司院的话,两个提举都是只掌方向,不管细务,会由两个判官来管。以此事来看,一个判官得留在汴梁,一个要去蜀中。吴敏留在汴梁作判官,自己至少能握住此事的一半。
至于同提举的位置,蔡京觉得,留给郑居中算了,郑居中之前争着要把此事纳入枢密院,与王黼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郑居中果然插嘴了,不过所提之人让蔡京勃然变色:“醴泉观使徐处仁早年在永州即与夷人打过交道,政务精熟,老成持重。又曾知永兴军,熟谙兵事,臣以为此人正合适。”
徐处仁不仅与童贯有隙,也跟蔡京看不对眼,郑居中提此人,其心昭昭,蔡攸薛昂等人均怒目相视。
眼见蔡攸脚尖晃动,蔡京朝他微微摇头。他也想通了,这事已经成了风眼,郑居中要从中搅合,索性就再推一把,将此事变作一个泥潭好了。成事得功难,坏事害人易。
吴敏也不推荐了,蔡京道:“提举在京提纲挈领,地方办事之人也须老成谨慎,臣举荐知梓州事唐恪为判官亲事。”
朝臣们都愣住,唐恪得罪过蔡京啊,否则怎么会终年累月外放,始终回不了京?这是要继续坑唐恪么?
郑居中脸色也沉了下来,唐恪就是个旧党,徐处仁虽有些迂,却还懂得利害,能为他所用,将此事引导到枢密院之下。可唐恪满口仁义道德,一提兵事就深恶痛绝,恨不得天下人都是羔羊,把他弄进来,根就是捣乱坏事的。
不过他没有出言反对,人事分任就是如此,大家都有份。蔡京既不反对徐处仁同提举,他也不好赶唐恪。何况唐恪与蔡京为敌,总比蔡京塞来一个心腹好。反正这事对郑居中来说,就是搅合而已,枢密院拿不到,不管是蔡京还是王黼,都别想成事。
王黼有些急了,徐处仁挖墙角,唐恪扯后腿,他这个提举还能办成什么事?下面总得有他的人。
此事大方向没有偏离昨天自己与王安中所议,他能提举已算成功,但所想的几个人选,被郑居中和蔡京一挤,就再不合适了。就剩下京中一个判官,能起多大作用?
见赵佶投来问询的目光,等着他也提出人选,王黼暗道,索性换个盘子,总之要让自己的人把住实务。
“臣以为,当在中书下建戎泸置制边事司,以统戎州泸州边事为名,办西南事之实。提举之下再设置制使、副使和判官,以副使和判官亲事,唐恪可为副使,判官臣举荐……”
一个个人名瞬间在脑中闪过,又一个个否决。新设的这个司序位要高过路司,判官至少该是朝官。只是要在蜀地亲事,怕没几个朝官愿意去,因此京官也可,但也不能太低,否则连带这个司的地位也要降格,至少该是个通判资序。
通判……王黼忽然想到一个人,日前他的门客正说到一个通判,沉在州县多年,最近才转了官,进京换告身时,在吏部呵斥侯差的同僚,一副走到哪里就呱噪到哪里的乌台御史作派。
此人有才,却跟蔡京和郑居中等人都不对付,他们不用,自己为何不用?
“臣举荐登州通判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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