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背着宁永学的头狼不知所踪外,狼群其它成员已经都有了下落。包括这只老朽的狼在内,两只狼被发现时已经死亡,还有三只在来路上重伤不治,只能抛下尸体不管。如今还有九只跟在她身后,其中两只尚未没成年,是头狼和她后面这只母狼的孩子。
形式渐缓,这群分享过奥泽暴血的狼聚在一起之后,互相分担压力,也帮她挡住了身后袭来的威胁。
现在,哪怕一手提着娜佳也不影响她找路了。不过,大雾依然织成密不透风的帷幕笼罩着它们。
这场战斗对她自然算不得大事,只要用些武技和洞察力,她就能划开迟钝的幻影,毫发无损地剖开迷雾。可惜,切开这些幻影人形完全没法让她得到剥夺生命的满足感。
从出生到现在,她最沉迷的可能还是切开宁永学身体的感触。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她本来一直努力忍着不这么想,哪怕心里升起一点苗头,她都会即刻掐灭,但他似乎总想引诱她干这种事。现在两人灵魂和意识相融了,他还跟个低语的魔鬼一样往她心里塞各种念头。
这确实是精神分裂的症状。
如果是在宁永学的身体里,她也要让他体会一下什么是精神分裂的症状。
曲奕空清出一小片空地,回神一看,地上些有拖动的痕迹。一排教堂长椅被撞翻,地板缝隙间能看到残留的狼毛。
踪迹更近了。
也许委员会的人还不清楚情况,可能他们以为,只要把宁永学的身体带走,就能把他的人也带走。
曲奕空自然知道幻影人形只是拖延的手段,委员会这帮人的目的也不在于杀害它们。它们为的只是尽快完成一场祭祀仪式,达成某种尚不明朗的目标,跟着避开后续的麻烦。
比如说随时可能出现的老穷卑者。
这时浓雾忽散,大风卷起,曲奕空敏锐地抬起头——雾是被上空袭来的大风吹开的。
幻影人形随大雾一同消散,宛如灰蒙蒙雨幕的幻影屏障却尚未停息,扔在撞击中和枪击中出滋滋声。短短一个瞬息后,某种阴晦的残月光辉忽然泻入整个教堂,就像在大剧场里照在舞台上的白光,令人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在幻梦中。
在这充满混乱景象的阴森森的教堂里,不仅幻影人形消散了,灰蒙蒙的雨幕也在融化。教堂坚实的地面裂开了,化作成千上万仅能容一人落脚的金属方块。此类金属方块错落分布,一些往上升起,悬在没有支点的半空中,还有一些往下沉陷,可以通过缝隙看到教堂的更低层。
地面上的景象是那样奇异,夺人心神,但曲奕空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天花板打开了,一个被黑色腐蚀物感染的天使正从上空缓缓降落,好似一根不受力的羽毛。
曲奕空看过一些西方宗教片,有正面的,也有反讽的,不过天使们坠落的姿势总是很相似,——用的就是她眼前的姿势,头往后仰,脸和前胸几乎是水平,双臂也大张开,仿佛是要拥抱天空。
如果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女性天使降落,或者至少是壁画里那种难辨男女的天使降落,一定是一种美丽而神圣的场景,不过眼前一幕绝非如此。
是的,这天使在舞台白光一样的光辉中缓缓降落,周围极其静谧,动作也异常优雅。但他身躯庞大魁梧得过分,三米多高,接近四米,完全可以顶破宁永学位于达旦村边缘处的狩猎小屋。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被感染的上半身,从左边手臂和肩膀覆盖满了黑色腐蚀物,已经看不清本来的轮廓了。尖锐的黑色倒刺和棱形晶体错乱分布,从大臂一直蔓延到心脏位置,然后腐蚀物的感染从他心脏发黑的血管往外泵出,扩散开去,像密密麻麻的黑色荆棘一样缠绕着他的上半身,——仔细一看,其实都是钻出体外的裸露血管。
他下身一席灰色长袍,但其袍底空无一物,似乎不存在腿脚。他的面目遮掩在状如蛇头的黑色面具下,只有明黄色的痛苦在其中放射光芒。
他背后一对发黑腐烂的羽翼张开时就像战船的风帆,翼展近乎有六米,其它可能存在的羽翼都已腐烂殆尽,只有少许尖刺形的骨头尚存。
曲奕空看着他降落在炼金术士面前,准确来说是祭祀品菲洛面前,伸手盖向她的头顶。那一刻在曲奕空心里转过了许多念头,其中有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如果无光海这些人利用腐蚀物质感染了高位天使,使其神智尽失,并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祭祀仪式把他弄成提线木偶为自己办事,他们岂不是能解析其科学技术、解析其法典的运作方式,甚至能利用方舟的全部功能了?
如果再进一步,他们岂不是能利用这个黄昏之地,以被感染的傀儡代替受难的天使取得权限,进而欺骗某个盲目的主宰?
说到底对这个盲目的主宰而言,执行其意志的究竟是天使还是人,是无光海还是其它地方的种群,这事真的有区别吗?
老安东再怎么心灵扭曲,也只是个带点个人爱好的穷卑者。他在此处盘踞了二十多年,除去抚养了一对少年少女,就是隔三差五给宁永学和娜佳转送包裹和信件。但是,总有人想当主宰者,他们想要掌握别人的命运,想引导世界按自己的设想的方式前进,他们利用这个废墟的方式一定远比老安东可怖。
炼金术士完成了仪式,她满意地站起身,对曲奕空摆了个耸肩的姿势,好像一切都万事大吉了似的。
这时羽翼腐烂的感染者天使已经把手盖在了菲洛脸上。就像宁永学和曲奕空当时的情况一样,阴晦的光从其眼中和口中涌出,和金发女性菲洛的眼和口相连。
附身?还是某种更可彻底的控制?
那群拟态更激烈地击打幻影屏障,似乎定要阻止炼金术士主导的对高位天使的亵渎,但是他们无法靠近。不仅是幻影屏障在物理层面阻碍了一切,环绕着腐烂的高位天使也有一种无法理喻的精神压迫,拟态只要靠近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跪倒,四肢颤抖不断,双腿也无法站立。
然后她忽然看到一个白色小蜘蛛从菲洛口中爬了出去,顺着蔓延的光钻进了天使口中。
虫巢人的小蜘蛛?它什么时候钻进去的?
不对,这事和虫巢人有一点关系吗?
被剥夺了五感的预知者立刻发现事情有异,不过还没等其他委员会人士反应过来,就环绕着白色小蜘蛛蔓延出若干道黑色痕迹,远看宛如镜子碎裂,覆盖了整片虚无的空间。然后一道血红色的刀刃从天使背后闪过。
曲奕空理解了,或者说她和宁永学一起理解了。通过虫巢人的小蜘蛛当锚点,老安东忽然出现在了这里,现身在天使身后。他单手扯掉了一条腐烂的羽翼。只见制式长刀闪烁着血光,将这个魁梧的天使斜斜切开。
虫巢人不是个蹲在矿坑里遗世独立者,它有合作人,这个合作者就是比虫巢人更怪异的老安东。
它的每个小蜘蛛都可以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人体内部,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在森林各个地方探路,必要的时候,这些小蜘蛛就能拿来给老安东当传送的锚点。
所以虫巢人一直知道真实情况?或者当时它就是在等他们俩下矿井、然后效仿老安东的思路跟他们俩探讨繁衍的乐趣?
她还真是被这家伙骗得够呛。
另一方面,腐烂的高位天使并未死去。只见他头颅被斜斜劈开,一条手臂和撕烂的羽翼都被斩落,但他断裂的半边脑袋仍然还在脖子上面,细看之下,竟有种黏液般的黑色腐蚀物使其相连。
看到判断有误,老安东当场就消失不见了,比他出现时的情形还要更突然。跟着一阵非人的刺耳尖啸从天使腹腔中升起,令人血液凝结,肢体冰凉。
大片乌黑的气流从他断裂的头颅中喷涌而出,乍看上去好似弥漫的黑烟。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黑烟疯狂地扭曲、旋转起来,然后往外迸发。
以腐烂的天使为中心,他身周被剜出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球形空洞,无论金属、木头还是石块都在腐朽发黑,扯成腐蚀性的碎渣往外席卷。
除了作为祭祀品的菲洛处于中心点依然完好,其它守着祭祀品的人竟直接被解体了,卷成一堆血、肉块和碎骨的混合物,然后也被腐蚀成一团碎渣,往外扫荡过来。
“你他妈干了什么!”
炼金术士只来及对老安东咒骂了这一句,但老安东本人已经消失了,很有种闯下大祸然后拍拍屁股就走的风采。这个人肯定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任何选择后悔,更不会在乎他本该承担的一切后果。
只见委员会其它人立刻把雨幕收缩、聚拢,在自己和天使中间立起一堵环形屏障,挡住了一个扇形角的冲击,更后方的曲奕空和狼群也沾了光,没被掀飞到几百米开外。
不过,时机正好,她握紧小刀,瞄准了卡在宁永学身上的锁链。既能放血也能解开束缚,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