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理问题还真是了不得啊?”宁永学问她。
“有你了不得吗?”曲奕空反问道,“话说这些事情你自己不是都知道吗,干嘛非要问我一遍?”
“我又不像白尹一样过目不忘。就算度过了你的人生,也有些事情印象深刻,有些事情记不太清楚,这很正常。”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只对我两个后辈印象深刻。”
“差不多就是这样。”宁永学答道,“当时表白的发言我记得非常清楚,——‘已经不能退让了,今天必须有一个人退出,另一个人......’”
曲奕空伸手过来,指尖先是不着力地碰到他的胸口,按在上面,跟着背部带动手臂,握拳往前一打,顿时把他矫揉造作的发言和呼吸都一起打了回去。
整个过程中她很轻松地坐在床上,上半身只动了一点,幅度轻微得几乎看不到,下身动都没动。
这身可悲的大衣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当然,也可能是她的武艺就是能穿透这玩意的防护。
“一般我是不想这样打人的,”曲奕空拧开水壶灌了一口,“不过你这家伙确实有点太跳了。为了不让这一拳打的毫无意义,之后我把自己的拳掌也教你,算是安慰吧。总之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怎么修理你都是为了让你体会发力。”
“是,师父。”宁永学说。
曲奕空咳嗽了一声,装作没听见。明明就是她自己提的意见,竟然先是她被叫得羞耻了起来。
......
异域的屠杀者、异域的屠杀者、异域的屠杀者......
既然猴群领袖从精神迷宫里传来了思维,死去的天使应该也会遗留信息,这想法现在得到证实。宁永学站在死去已久的天使旁边,不停感到从它尸体里传来对屠杀者的谴责,跟个失真的收音机循环发送最后一段记录一样。
按他的猜测,这个异域的屠杀者应该就是在说老安东。
娜佳的影子跟着他旁边,看着就像一团悬浮的恐怖黑雾,不过隐约能看出娜佳本人的轮廓。她的影子绝对比安全局里旧日教徒的影子更有杀伤力,先不说地底迷宫都是她用影子建成的,想到当时她把自己拽进地里拖了几百米远,宁永学心里就有阴影。
应该没有比在泥土里推挤前进更憋闷的通道了,当时他的感觉就像被巨蛇咬着在淤泥沼泽里下沉,每一秒都在窒息而死的边缘行走徘徊。
现在她又把影子挂在他身上,尽管是种关系亲密的表现,不过看到从他脖子上伸过来的两条雾状手臂,宁永学还是觉得这一幕像极了恐怖片。
宁永学在天使身旁停步,仔细观察——尽管这玩意摆成了沉思者的姿势坐在墙边,也能和他站立的时候面部齐平。
当时他的感觉没错,天使确实有三米来高。它和对应它的雕像一样没有眼睛,很难想象它被剜掉眼睛的理由,不过它用羽翼上大大小小的眼睛看东西应该也没差。
宁永学伸手拂过它质地锋锐的羽翼,掰开一枚眼珠,从里面取了出来装到小瓶子里,又毫无尊敬意味地拔了十多根羽毛。他准备给内务部官方上缴一部分,然后把另一部分做成私人纪念品。
它身上的血槽并非天生,是后天刻出,从小腿往上直到胯部,又绕着腰背划出颇具美感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肩头,穿过嘴巴,然后分叉,抵达它两个空洞的眼眶。
它的血也是红色,不过现在已经发黑了。宁永学试着收集了点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只能得出这天使没有正在举行仪式的结论。
他把一支末端带着眼睛的长羽毛塞到娜佳的影子手里,然后伸手敲了敲墙上的人脸,发现没反应,于是继续往前探路。
走廊笔直往前延伸,期间阴影教派的提灯只能映出毫无变化的罪人之墙,还有形形色色漆成白色的人脸。在曲奕空那边,这些人脸应该都还活着,发出无声的哀嚎。
路又在尽头的窄门终止了,宁永学本想通知其他人进来,却看到窄门在他面前缓缓往前推开,背后空无一人。
他心知是曲奕空和阿捷赫在黄昏之地那边开了门,不由有些诧异。
宁永学本来以为,曲奕空再次入睡后还会在村落的教堂出现,要花点时间才能到窄门这边。现在一看,窄门内外的世界应该是隔断的,只要穿过那扇门,人们入睡后就不会在村落的教堂苏醒了。
他穿过这扇窄门,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建筑的另一部分,却愕然看到一个弯曲凹陷的暗金色圆盘悬浮在无尽黑暗中。它的弧度完美无瑕,体积庞大无比,笼罩在他头顶就像一座悬空的山脉。圆盘表面刻着无穷无尽的宗教浮雕和繁复花纹,并有三十六个刻痕均匀分布其上,指出三十六个时刻,每道刻痕都能容得下轮船从中驶过。
提灯射出的光线在它表面编织出错综复杂的暗影,看着就像是重重鬼魅。
这是个舰船,虽然不明理由,但宁永学觉得这玩意就是个舰船,它的用途就是穿过虚空在恒星间往返。它被放置在一个内部空间结构远大于外部空间体积的建筑中,穿梭的通道被两扇黑色窄门分隔开来。
看守它的天使徘徊在其中,确保它万无一失,却被一个本地土著给杀了,这事实在很奇妙。想到杀了天使的人就是把他养大的野蛮猎鹿人,还拿它摆了个沉思者的姿势,事情甚至带上了点荒诞色彩。
“不错。”炼金术士从身后冒了出来。她兴致勃勃,不过其他人已经傻了,群狼也一言不发。“这东西让我想起了那帮人临死前挣扎的时候弄出的巨型虚空生物群落,每一个体内都可以装成千上万人。可惜还没派得上用场,一切就全完了。”
“外星人的飞船!”娜佳神神秘秘地叫道,好像她也觉得这里最好别大声叫喊似的,“我们要进去吗?”
“我也没其它地方可去了。”宁永学把手搭在她脑袋上,用力晃了晃,“你别跑太快,跟在我后面。”
说实话,宁永学想象中的外星飞船不该有这么浓厚的宗教气息,再说一个刻了三十六个时刻暗金色圆盘也太不科幻了。不过想到它的主人是天使,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问题在于,可考的记录中有这等规模的舰船降临人间的历史吗?
“可能是在另一个世界降临的,”炼金术士说,“也许这些天使是更早的先行者,我们那边的逃亡计划失败了,但是它们成功了。巨大的暗金色圆盘载着天使们穿过遥远的虚空,坠入另一个七重世界之一,和拥有辉煌文明的本地人起了冲突。这么一想,四翼天使的浮雕上穿刺的人类也就有了解释。”
“我看你也挺擅长编故事的。”
“你就说可信不可信吧,原始人!”
“可信,不过我对辉煌文明这四个字持怀疑态度。”宁永学瞥了她一眼,“如果这种所谓的辉煌最后都会被漫宿吞噬,我觉得还是叫回光返照比较合适。”
暗金色圆盘自然散发出光辉,但是这片广袤空间的边际完全处于黑暗中。提灯照不出太多东西,剧组人员手里的手电筒也没法穿透迷雾。
往前走过近百米后,可见若干道漆黑污浊的腐蚀痕迹穿透了圆盘表面,从斜下方一直贯穿到圆盘另一边。圆盘完美的弧形被侵蚀成一片崎岖的腐败物质,散发出恶臭,到现在也没有消散。
这个金色圆盘应该是不可能被修复了,让它再次升空应该更是做梦,宁永学感觉有点失望。一个被不明腐蚀贯穿的巨大废弃垃圾。
“按我的印象,”炼金术士说,“那边世界最过激的嫁接实验也没这几道腐蚀痕迹对现实的伤害大。你能感觉到这里的空间在枯萎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空间在枯萎。”
“原始人,”她嘀咕道,“总之我需要说明,我那边的世界几百年以来都很和平,没有任何战争发生过,秩序运转也顺利的不得了。现实世界的死亡基本上是一种癌症式的的慢性死亡,等各种并发症发作的时候已经晚了。
但是从这个圆盘上痕迹的看,应该有个世界被高烈度的战争摧毁了。两边都像发了疯一样使用伤害性强烈的诅咒,就像往羊皮纸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炭火。世界表皮很快就被烧毁了,之后的事情你就自行想象吧。”
“我一直以为用在世界表皮上的比喻是滴水,”宁永学说,“你现在快进到撒下一把炭火,我有点接受不了。”
“落伍的老头当然只会用落伍的比喻。”炼金术士说。对曲奕空的爷爷意见极大,但她鄙夷的资本却是奥泽暴的生命经历,这错位感实在很奇妙,“现在怎么办?”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应该只能进去了。”宁永学说,“就算这玩意整体上已经不能用了,内部也总该有什么还完好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