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一点细微的神色变化,却被师菡尽收眼底。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师德此人,心思虽然龌龊,但大抵是官架子摆久了,最不擅长的,便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此刻他这幅表情一露出来,师菡上前追问,
“那到底是什么?”
师德脸色越发苍白,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狼狈的转身要逃。
“父亲!”
师菡忽的叫了一声。
这声父亲,是她在赌,赌师德或许念着那点情分……
可惜,师德的失态只有片刻,转眼他便又是那副薄情寡义的模样。
显然,他跟师菡这点微弱可怜的情分,在他心里,什么都不算。
他讥讽的看了师菡一眼,鄙夷出声道,“你师菡也有求人的这一天?”
“我以为,你翅膀硬了,这小小的国公府,就再也容不下你!”
“我这个父亲,在你眼里,也连个屁都不算呢!”
师德仰起头,捻着胡须笑了起来!
师菡心下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流逝,再也找不回来……
她扯了扯嘴角,云淡风轻的笑了一声,那笑容不达眼底,看起来有几分慎人。
师德被她看的浑身发寒,笑意一敛,揽着身侧的新夫人,神色难看。
谁知师菡视线一转,忽的看向他身边的新夫人!
视线往下……
师德头皮一阵发麻,当即抬手,指着师菡怒道:“你想做什么?”
每每想起师菡的手段,师德都觉得心惊胆战!
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该有的心计和气魄?
饶是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没有个几十年的沉浸,也学不来她这一身的气魄!
安然,师德不会知道,在前世,师菡只差一步,便足以登上凤位。
见师菡眼神儿毫不避讳,师德有种被人按着打脸的既视感,然后忽的脸色大变,咬牙怒道,“我警告你,仙儿若有半分损失,我定不饶你!”
“国公爷,人家害怕~”
那个名叫仙儿的新夫人师往师德身后缩了缩身子,俨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师菡面不改色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仙儿猛地打了个哆嗦,紧张道:“大小姐,你若是实在不喜欢我,大不了我走就是……”
“混账话!”
仙儿这话刚说完,师德便没好气的打断她的话,满脸心疼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走?你走到哪里去?”
一听这话,仙儿立马感动的眼泪汪汪,满脸痴情的望着师德,“国公爷,您对仙儿真好!”
师德眯了眯眼睛,一副被撸顺了毛的餍足模样。
俺儿,就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师大小姐突然间笑出声来。
笑声打断了师德和仙儿两人的卿卿我我,一旁如夫人面如猪肝色,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旁的丫鬟婆子都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去看。
唯独师菡,这一声笑声突兀。
她一笑,师德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也不知是心里原因还是怎的,师德是打心眼里觉得师菡就是在嘲讽他。
他冷声质问道:“你笑什么?”
一听他开口,师菡缓缓止住笑,目光从仙儿身上移开,不咸不淡道:“仙儿姨娘这么大的喜事,我自然要笑啊。”
她故意叫的姑娘,便是摆明了不承认她平妻的身份!
更是不承认,师德擅自娶妻的行为。
师德一张老脸瞬间铁青,死死地瞪了师菡一眼后,不满道:“放肆!没大没小!你就是不唤一声母亲,也该叫一声夫人!”
他一怒之下,连师菡所说的重点都忽视了。
怒斥完,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什么喜事?家门不幸,如今还有什么事儿,算的上是喜事!”
三生有幸没被师菡气死,就是万幸了!
师大小姐坦然挑起眉头,一开口,掷地有声道:“自然是恭喜仙儿姑娘腹中,三个月的身孕!”
“什么?”
“此话当真?”
师德喜出望外,他这辈子,本以为与子嗣无缘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老年得子这一说!
然而,与师德的欣喜截然不同的是,那叫做仙儿的女子神情尴尬,甚至还有几分心虚,眼神儿闪躲,就是不肯与师德对视。
师菡忍着笑,不紧不慢的点点头,提醒道:“自然是真的。再过两个月,就该显怀了。”
“好,好!赏!重赏!”
师德喜出望外,连带着看师菡都觉得顺眼许多。
这些年,他心中的执念终于抚平,怎能不让他高兴!
然而,就在师德高兴之际,师菡突然点点头,一本正经的附和道:“恭喜父亲,幸好仙儿姑娘已经是国公府的人了,否则这孩子必然得沦为私生子!”
私生子这三个字的分量,像是一盆冷水,哗啦一声,兜头淋下。
师德冷静下来,皱起眉,不悦道:“什么私生子?”
“这是我嫡亲的儿子!”
看师德此时的反应,就知道他对这个孩子的期待。
师菡心中冷笑,当年母亲怀胎时,都不曾见过他这般上心吧?
越想,师菡心中越觉得不甘。
她扯起嘴角,抬眸点点头,“仙儿姨娘怀的,自然是儿子。只不过,你入府不过一月有余,孩子却三个月大,此事日后还是瞒紧些,否则给外人知道了,误以为这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血可如何是好!”
听起来,师菡语气关心,无不是在替仙儿考虑。
额实则,师菡简单一句话,瞬间,师德脸色大变。
一张脸,漆黑如墨。
他阴沉沉的侧过头,头上仿佛戴了一顶巨大的绿帽子般,冷声道:“这孩子,几个月了?”
“国公爷,妾身,妾身不知道啊……”
仙儿垂下头,不敢与师德对视。
“说!”
任何一个男人,在子嗣问题上,都格外重视。
尤其是师德这种。
仙儿被师德这么一呵斥,猛地打了个机灵,眼眶通红,“国公爷,大小姐怎知妾身孩子几个月了,若是她诊错了……”
“哼!她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
“普天之下,若是她都能诊错,那么也没人能诊的出正确的结果!”
这大抵是师德唯一一次全心信任师菡的一回。
他说完,一把攥住仙儿的手腕,托着人便往外走去。
一路上,都是仙儿的惨叫和求饶。
大抵是受不了仙儿如此丢脸,师德猛地回头,怒斥一声:“闭嘴!”
世界清静了。
花园内,便只剩下师菡和如夫人两个人。
这两人,如今也不必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了。
如夫人目光深沉的落在师菡身上,拍拍手,赞叹道:“大小姐当真好手段啊。”
“手段么,比不得你。”
师菡抬眸,一字一句道:“你以为这两个蠢货就能膈应我了?”
师菡多半已经猜到,这两个新夫人,即便跟如夫人无关,也多少有点牵连。
还是,她需要证据。
如夫人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也不知为何,师菡总觉得她身上的味道,自己似乎在哪里闻过。
突然,师菡脑子里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庞。
她猛地转身,大步流星的朝着府门口奔去。
师菡只觉得讽刺。
师德捧在手心的人,竟然给他戴了硕大的一顶绿帽子。
可即便如此,师德依旧只是将人带走,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
想当年,母亲顾氏小心翼翼的讨好他,怀着身孕时还记着每日早起服侍他上朝。
每日下朝时,在府门前等候。
饶是寒冬腊月,依旧日日如此。
直到最后那个孩子没能保住。
“出城。”
师菡越想,便越觉得胸口堵得慌。
春荣动心大约是看出自家小姐心中不畅快,于是也不阻拦,只默默地的套了马车,陪着师菡一道出了城。
顾氏的陵墓在京城外,师家的祖坟里。
这是师菡第一次,独自一人来此处拜祭。
春荣冬杏想跟上,却被师菡制止。
人死如灯灭,清冷的墓碑前,摆着一捧盛开正好的桃花。
如今京城内,桃花尚未开放。
唯独城外青云山上,才有桃花盛开。
只是那山上陡峭难行,因此少有人废这力气去那山上就为摘一束桃花。
师菡在墓碑前跪坐下来,看着墓碑前的桃花,笑了起来。
“母亲,为了这样的人,葬送自己的一生,值得吗?”
其实师菡一直想不通,顾氏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看上师德?
纵然他是自己的父亲,可纵观前世今生,他何曾配过?
师菡眼角酸酸的,一抬手,抹掉眼角泪水。
她靠在墓碑旁,静静地听着风声,自言自语道:“那座早就没了人情味的府邸,我终有一日,要拆了它……”
“谁!”
师菡正说着,突然感觉身后有人。
一声喝下,猛地转身,这才发现身后,一位中年男子手上拎着一个篮子,一袭灰色儒衫,静静地站在墓碑后。
“陆叔叔?”
师菡眼睛一亮,立马迎了上去。
陆大学士这些年,深居简出,就连皇帝陛下下旨,都不一定能让他进宫走一遭。
没想到,会在这等荒山上碰到。
师菡笑着给陆羽行了礼,抬眸时,眨眨眼,笑道:“今日,应该不是巧合吧?”
"不是。"
出乎意料的,陆羽并未否认。
反倒是看着师菡,微微颔首,笑眯眯的道:“听闻你去大雍走了一遭,闹出不小动静?”
陆羽是个读书人,与帝师府不同,他是一门心思落在书本上,不过,却也能够书生不出门,确知天下事。
提及大雍,师菡眼神黯淡,轻声道:“还行吧,不能让小舅舅太难堪。”
这话一出,陆羽顿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小丫头,跟你母亲当年一个模样!”
“你就不怕,万一你在大雍闯下祸事,帝师府收拾不了这个摊子可如何是好?”
陆羽的年岁与师德相同,但是与师德不同的是,他对师菡总是十分有耐性。就像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轻言细语,细细的给她分析利弊要害。
师菡垂下头,淡定道:“我闯祸,从来没想过让任何人替我扛。”
她忽的起身,目光看向不远处京城的方向。
居高俯瞰,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四四方方的繁华城池,前世她守得,今生她也乱得!
闻言,陆羽忽的轻轻摇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柔声道:“那个傻小子呢?”
他说的是谁,不必多说,师菡心中也清楚。
喻阎渊。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的出现在自己身侧。
师菡情不自禁的弯起嘴角,笑了笑,“他呀,我只愿他,长命百岁。”
此生长寿。
陆羽一怔,若有所思的盯着师菡,过了半晌,这才轻声道:“傻孩子,想好了,便去做吧。出了事儿,有你陆叔叔替你撑着呢。”
此时的师菡并不知道,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这样一个人,竟会真的为了替她撑腰,儒生持刀!
京城景王府。
离家许久,景小王爷从回府后,却被长公主直接撵了出去。
京城里但凡叫得上名儿的地方,就没有景小王爷没去过的。
此时,京城问轩棋社正热闹。
倒不是博弈,而是在压棋。
以卫大公子为首的一群京城纨绔们,此刻正与京城近些日子兴起的新贵们博弈。
双方各处一人,输的一方从今日起,出行便要绕道走。
也算是一种退让。
毕竟这些新贵身后站着的,同是那些顽固世家。
能让他们在街头退让一步,便相当于在朝堂上退让一步。
此时,卫翡之身旁的公子哥儿紧张道:“卫大公子,我瞧着咱们这是要输了啊!”
对面出的人,便是近日新得宠的世家公子之首,听闻此人来历成迷,但是无所不精,就连老皇帝都对他赞不绝口。
此时,卫翡之身侧的公子哥头疼的看着棋局,紧张道:“卫公子,今日这局棋您可有把握能补上?”
“呵呵,废话!”
卫翡之咬着牙,手上折扇扇的虎虎生风,一字一句道:“本公子只精通琴律,几时精通博弈了?”
“可,可咱们要是输了,日后这脸面往哪儿放啊!”
公子哥捂着脸,仿佛已经想到了往后的悲惨生活。
就在这是,那位世家公子之首的年轻男子忽的落下一子,然后抬眸,眼中仿佛有一团光,“你输了。”
只三个字,就奠定了纨绔子弟伺候的命运。
坐在世家公子对面的公子哥儿不屑的扔掉手上的棋子,起身朝着卫翡之微微颔首,“卫公子,我……”
“婆婆妈妈做什么!”卫翡之难得头疼,摆摆手,“一局棋罢了,输了就输了……”
“谁说,输了?”
话音戛然而止。
卫翡之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霎时间,全场静默。
卫翡之先是一愣,随后突然肩膀耸动起来。
他就知道!
这个家伙!绝对不会缺席!
卫翡之转身,问轩棋社外,马蹄阵阵。
数百铁骑开道!尘土飞扬!
铁骑之前,那人一袭白色劲装,身形如玉,策马而来。
看见来人,卫翡之便知道,今日之事,大局已定。
而他身后,那位刚赢了棋局的世家公子听闻动静,终于缓缓抬起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喻阎渊翻身下马,衣袂飞扬。
而那位与他不相上下的世家公子,已是光彩夺目。
当喻阎渊踏进景王府时,他视线扫过那人,忽的嗤笑一声,冷冷开口,“罗家,二公子,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