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心事。
最大的一个心事,是他们都被征召了。
南征的军队陆续开拔,主力已经到了岭南,其他辅助人员也陆续调拨,其中包括医务人员。
几个室友,全都被征召,他们本身是乐意去的,因为这是医者获取军功难得的机会。
只是有些惆怅罢了。这些人,许多福和尤所为是京城人,熊纨和李园是楚郡人,谢忠是江南人,都是好地方的人,谁也没去过岭南那种边远苦寒之地。
刘知易却奇怪:“怎么没有征召我?”
这些人都收到了兵部发来的行文,唯独刘知易没有。
几人更加不满。
刘知易比他们有才华,他们认,也不嫉妒,这种事是天生的。可为什么不征召刘知易,这太不公平了吧。大家都是同学,怎能以才华厚此薄彼。
李园哼道:“不去还不是好事?刘兄难道还想去瘴疠之地历练?”
许多福道:“还是京城的花花世界好啊,可惜只有才子配的上。”
这阴阳怪气。
刘知易哼道:“这是剥夺我为国尽忠的机会!”
许多福更气:“大言不惭,你若真想去,去找李问寒啊!”
尤所为比较沉稳:“刘兄真想去?”
刘知易想了想,他发现他动心了。
他好像有许多去一趟岭南的理由,他有一个不靠谱的师傅,为了给师姐找血虫,先跑去了岭南,没找到,结果又跑去了荒林。现在朝廷南征,就是从岭南出发,南征荒林里的南蛮,跟着军队走是最安全的能找师傅的路线;如果只是这个不靠谱的师傅一个人,刘知易倒也下不了决心去找,可是师姐方戎女也去。早就得到了岭南王的同意,跟着军队一起南下,随时都可能出发,刘知易不太放心方戎女一个人南下。
其他理由也很多,比如这个京城待得有点烦了,花花世界待久的人,总向往诗和远方,虽然明知道是作死行为,却乐此不疲。世界那么大,就想去看看。
“好。我就去找李问寒问一问,凭什么不让我去!”
刘知易闷哼道。
其他人的酸意散了,这才是好兄弟啊。
第二日刘知易真的去找了一趟李问寒,结果李问寒说,不让他去,不是悬壶院的意思,而是刑部根本没下行文,他左右不了。至于刑部为什么不招刘知易,李问寒也说不清楚。
刘知易更不清楚,他跟刑部没有什么关系啊,要说有,也是去刑部打了场官司,从刑部官员的态度来看,对那场官司是十分忌讳的。如果他们刻意把刘知易一杆子支到岭南去,才算合理,结果不让他去,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舍友们出发还早,听说是要等到殿试结束之后,传言到时候还会有一批今科进士随军。
殿试的话,在一个月后,还有的是时间。
刘知易拜托李问寒帮忙打听一下内情,然后继续修行日常。
看了些医案之后,又忍不住拿出那张画卷来看。
就在炉亭,许多人被吸引而来,却跟外十三的舍友一样,看不出任何名堂。
刘知易则沉浸其中,昨天怼完了所有人,今天没有强烈的怼人愿望了,而是听这些人论道。
昨天怼遍了人,唯一没怼的是道家的老头,不是不想怼,而是这老头不搭理他,早就神游物外了,懒得跟人辩论。
真正喜好辩论的,就那么几家。有时候是儒家跟法家辩论,治理天下应该采用礼法还是理法。有时候是儒家跟墨家辩论,到底应该厚葬还是薄葬。有时候是墨家跟兵家辩论,该不该驱之以利。
各家各派,有的理想,有的现实,有的高尚,有的低俗,各有各的一套道理。听的多了,刘知易倒也听了进去。虽然都有明显的漏洞,可也有可取之处。儒家说修身总没错啊,一个人选择提高修养,做一个谦谦君子有什么不好?法家说天理至公,万事万物都应该按照法理运行,在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错误,法治不是完美的社会制度,确实人类能摸索出来最好的社会制度。
理想主义的法家说,“即使天塌下来,正义也要得到伸张”,这信念听着伟大,但人类社会实际上真正面临天塌下来的时候,往往是靠着一次次苟且存活下来的,当天下大饥,人相食的时候,是那些泯灭良知的人活了下来,当强大的敌人兵临城下,是那些苟且偷生的人活了下来,坚守正义的英雄都死了……
刘知易并不觉得坚守正义有错,哪怕坚守正义会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但坚守正义本身也是对的。刘知易也坚信这一点,但他不会去践行,他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懂得权衡,懂得取舍,这个信念无法得到践行,但这个信念是对的。
他觉得农家农民伯伯说的也有些道理,虽然让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跟老百姓一起同耕同食,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让上位者了解民众的现状,这个观念是对的。固定物价也不现实,人类历史上,凡是试图干预物价的社会,都遭到了经济规律的惩罚,把昂贵的丝绸定一个平民价,带来的结果不会是穷人也穿得起绫罗绸缎,而是没人在去生产绫罗绸缎了,或者没人再去卖绫罗绸缎了,因为生产成本高昂的丝绸会亏损。但“市贾不二”这种来自农民的呼吁本身,却值得重视,因为粮食的价格大幅波动,会让大量农民破产,接着土地撂荒,全民饥馑,社会动荡。所以在关乎普遍民生的领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进行适当的价格保护,是很多国家的普遍做法,比如保护价收购粮食。
刘知易甚至觉得那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有些道理,他们说“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他们不会为了天下拔一毛,也不会把天下据为己有,不利天下也不取天下,这也是一个人的自由。
像昨天一样,刘知易今天又听了所有学派的演说,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
夜里回到宿舍的时候,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发现他修为大进了。
主要是儒家,从秀才境界,突破到了进士八品。
他有些恍惚,觉得不真实,他心中始终不太认可儒家的道理。可儒家进境如此之快,完全不合逻辑,出乎意料。
复盘了许久,他觉得可能跟他心态的改变有关,因为被儒家强行逼迫修行,他对儒家有很强的逆反心态。结果在这百圣图中,听这些诸子百家论道,他突然觉得各家各派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这是典型的儒家心态: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面对这种结果,刘知易肯定自己撞到机缘了,同时对这幅图到底是什么来历充满了好奇。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宝贝,画卷名叫《百圣论道图》,他可不相信图中画的是诸子百家的圣人,因为没人见过圣人,那些圣人早就死了几千年了。只能是后人臆想出来,画成图画的。即便如此,这依然是难得的宝贝。一个陌生的老人,将此图轻易交给刘知易,不弄清楚情况,他心里也不踏实。
他决定第二天就去及第楼找一下此人。
当他早上赶到及第楼的时候,却被跑堂的店小二拦住了,因为及第楼今天不接客,被赵郡门阀包下了,宴请所有赵郡在京士人。
赵郡赵氏,是天下六大门阀之一。赵郡位于中原八郡东北,南邻魏郡、东靠燕郡,北方是山区边郡云中郡。由于距离中原较远,当年太祖一统天下的时候,赵郡是最后一批平定的郡之一。赵氏起兵,里应外合,帮助太祖轻易驱逐了戎人,夺取赵郡。因为这种功劳,虽然没有开国八国柱那么显赫,也没有中原八郡那么特殊,赵郡赵氏还是成为了门阀世家,最典型的特征是,趁着战乱,在夏太祖的默许下,赵氏几乎吞并了赵郡三分之一的土地。
农业社会,谁掌握了土地,就掌握了一切。所以赵氏这个门阀,虽然失去了古代举荐官员的资格,但在地方上,却比官府号召力还强,朝廷派去的官员,想在赵郡做的稳当,就必须得到赵氏的支持。
刘知易点了点头,不为难店小二,但他是来找人的,亮出了牌子。
一块木牌,十分朴素,上面刻着一个“吕”字,结果店小二看后,脸色都变了。
“公子稍等。小人去去就回!”
很快他又出来了,楼里的掌柜跟他一起小跑着出来。
“这位爷,您请!”
也不叫公子了,直接喊爷了。
刘知易被带着穿过了及第楼大堂,走进后院。这是一个别致的园林,并不出名。刘知易在入口处看见匾额上写着“吕园”二字,应该是名字。
进了吕园,掌柜的和店小二就退了出去,走到前堂,掌柜的才呼出一口浊气。
问店小二道:“这位爷是谁啊?你可见过?”
店小二仔细想了想:“有些面熟,又有些生。今年肯定没来过楼里。”
这个店小二,最出名的就是一双眼睛,见过的人几乎不忘。
掌柜道:“好好想想,有老爷令牌的,都是了不得的角儿!”
店小二点头,出入吕园的都是什么人,他不敢打听,但却已经听说,那都是太学学正,太常太史这样的大人物。听说当年的徐谦都是这里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