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自廷尉狱出来,便又被许久不见的王常侍传去了长秋殿。长御攸华正指挥着宫人换下春日的暖炉,准备迎接炎热的夏季。文太后倚着榻轻轻挥着绢扇,梁下金丝笼中那只毛羽青紫发亮的小雀儿偶或叫唤一声。
顾渊特意回头看了看那只雀儿,还未开口,文太后已说道:“不必看了,那正是长信殿送来的。”
顾渊掩了眸,走上前,在母亲身前的青蒲席上跪坐下来,道:“儿臣来向母后请安。”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请安?原来你还知道要请安的。”
顾渊道:“儿臣近来颇有些朝务……”
“知道什么是多余么?”文太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秋天的团扇,夏天的火炉,事后的殷勤。”
顾渊顿了顿,长拜下去,“儿臣不孝,请母后责罚。”
“我也没什么责罚你的心情。”文太后自榻上坐起身来,低身找鞋,顾渊连忙将榻下那两只丝舄找出服侍她穿上,但听文太后又淡淡地道:“这几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顾渊没有接话。
“你给广元侯升了丞相,给广元侯嫡子升了侍中,都不过是为了今日,将广元侯的女儿纳为婕妤吧?”文太后站起来,踱了几步,发上的黄金贯白珠步摇随她的步伐而簌簌轻摇,仿佛便成了这恢宏四壁间唯一的声响,“别人不清楚,本宫还不清楚么?那广元侯的女儿,不正是你在梁国的那个侍婢?”
顾渊低声道:“母后明鉴。”
“我是明鉴。”文皇后走到那金丝鸟笼之前,低低地道,“我当日就该打杀了她!”
顾渊沉默良久,终于回答:“母后是在担忧薄氏?只是薄氏当初拥立儿臣登基,势力太大,儿臣必须……”
“你知不知道,你登基数月,已将朝中老臣都得罪尽了?”文太后又道。她的话音是温软的,语气却并不和蔼,只如秋晨雾泛,缠人地冷。“你不怕薄氏被你宠得无法无天,再也收拾不起?”
顾渊再次叩下头去。
额头触到了冰凉的云水纹地面,方才让他略略清醒了几分。
“儿臣自有分寸,请母后放心。”他说。
“你一向聪敏,这诸宫情势,应当看得分明。”文太后微微叹息,“阿母不过落了个‘梁太后’,连‘皇太后’都不是,什么也帮不上你。内宫事务,全是长信殿做主。如今你未立后宫,先纳了一个姓薄的婕妤……”
“儿臣……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文太后突然厉声道,袍袖一甩,将那鸟笼给拂落在地。鸟笼倾翻,那只雀儿受了惊吓四处胡乱扑腾,却不知道自己是飞不出去的。文太后双目死死盯着自己这个沉默的儿子,嘶声道:“你如果真的明白,怎么还要跟薄家人牵扯不清?宫中已经有了一个姓薄的太皇太后,你难道还要再立一个姓薄的皇后不成?!”
顾渊又沉默了。
文太后熟知这个独子的脾性,他愈是沉默,便愈是决绝,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恨铁不成钢,却又不知何处发泄,“你……你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陛下!”她指着那只雀儿惨笑一声,“你以为你是皇帝了,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只雀儿没有?你知道长信殿为什么要给本宫送这玩物?她是在警告本宫呐!她是在说,不论本宫与陛下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只金丝笼啊!”
顾渊沉默地膝行上前,到母亲的脚边,又叩下头去。
“儿臣不孝。”他反反复复,却只有这一句话,“儿臣不孝,然自度身非草木,不能无情……”
文太后霍然转过身去,背影冰冷。
他的声音闷闷地砸响在青石砖上,“儿臣不孝!但儿臣绝不会让一己私情……坏了大靖江山!”
文太后冷声道:“本宫望你记着这话,永远记着!”她胸脯起伏,显是激动过了,半晌,方张口道:“本宫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望的,唯有你一个儿子,你可能明白阿母的苦心?”
顾渊仍旧俯伏于地,未作言语。
文太后幽幽地道:“你父皇其实是个英明的人主,可惜权柄太弱,尽在外家手里了。说起来,先帝年轻时候也并不是这样庸碌……只是出了孝愍皇后的事情,让他万念俱灰了。我儿,为人君者,切忌感情用事啊!”
“母后,儿臣与先帝不同。”顾渊静静地道,“此次婚典,母后还是不去的好。”
文太后闻言,竟然也不再恼了,只微微勾起一个薄凉的笑,“子临,她陆皇后全族诛灭,忧郁而死,却也得了个孝愍的谥号。你说阿母,便这样活着,千秋万岁之后,能不能有一个体面的谥号呢?”
顾渊在长秋殿用过晚膳,待回到宣室殿时已近戌时了。重重殿宇掌起了灯火,近处通明,远处却愈发昏暗。他走入内室,空无一人,才想起阿暖已经离开。若依靖室惯例,她须先在府中等候,待他的聘礼一样一样地送齐全了,她才会嫁过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往外走。孙小言适时地冒了出来,嬉笑道:“小人斗胆——陛下往何处去?”
他侧首,看见孙小言精乖的脸上写满了“陛下别去”,顿了顿,道:“朕想去看看阿暖……”
“女郎今晨才走,陛下就连这几个月也等不下来么?”孙小言低笑道,“陛下若想出去散散心,小人倒有个别的去处。”
“何处?”
“兰台。”
顾渊沉默片刻,盯着孙小言道:“这是谁教你说的?”
孙小言笑了,“女郎就说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因为小人这么愚钝……”
颠三倒四!顾渊暗骂,然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同时浮了上来——兰台,那是仲恒贬官后的公署,是国中清流聚集之地。若说这大靖官衙中还有哪一处不曾被薄氏外戚染指,那也就是这超然于世的兰台了。
阿暖啊……他心中琢磨着。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两个月来,顾渊专心政务,日理万机,竟是当真未去见上薄暖一面。未央、长乐两宫源源不断地送来聘礼贺礼,薄氏亲朋好友来道贺道喜的络绎不绝,广元侯府门客增至三千有余,几乎可比太学。
“这是长秋殿送来的赏赐,交代让女郎亲验。”侍婢指挥着人将一只小箱子搬入了薄暖房中。
长秋殿?薄暖眉尖微动,“喀哒”一声,打开了箱上的扣锁;旋即“啪”地一声将箱盖重重合上。
秀容苍白。
“你们先退下。”她轻颤着声音道。
待得这房中只剩了她一人,空气是冷凝的,浑然不似初夏的时节。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将箱子再度打开。
一只精致的金丝鸟笼,笼中的青羽雀儿两眼凸出,浑身不见血迹,已活活闷死在这富丽堂皇的笼子里。
大正元年三月,太皇太后遣尚书令纳采,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依靖家聘皇后故事,聘婕妤黄金二万斤,钱二万万,珍宝奴婢以万计。
五月十三丁未,天子遣宗正、大行奉乘舆法驾,迎婕妤于广元侯府。
这一日的天气不算极好,隐约见得云光,人影走动都是恍兮惚兮。广元侯府已是一片烂漫的大红色,尤将初夏的闷热烘在人心头,每个人都在笑,反令那笑声都不那么真切了。清道的锣鼓声从清晨便响了起来,自未央宫前殿到长安西街的七里路上遍铺红绸,而后便是一乘乘送礼的高大车舆,由一列列英武冷峻的羽林卫护送到广元侯府。
最后的一顶銮舆,便是宗正、大行所奉的法驾,特来迎接广元侯女入宫的了。
广元侯全家都跪候在府门口。不过是迎纳一个婕妤,却闹出了聘娶皇后的架势,天恩浩荡,令人不得不折弯了腰。
薄暖跪在最前。深红如火的袿衣的袖角上绣有五彩凤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她清瘦的身形笼在这天地般宽大的吉服中,看去安静而卑微。她的长发一半梳成雾影盘髻,一半拂落在衣袍上,随风偶尔飘动。如云的发髻上压了玲珑云凤缠枝步摇,发间垂落太皇太后所赐的耳珰,莹润的珍珠在小巧的耳垂边若隐若现,更衬得肌肤如玉。
钟鼓喧阗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着。就如她的父亲和兄长一样。
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修长而苍白,带着茧,指甲仔仔细细地修过,干净得能闻见清淡的香气。她怔了怔,这不是皇室的顾宗正——
“陛下长生无极,大靖泱茫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