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风过于凉爽,吹得人头皮发麻。
沈拂坐在花圃旁,直到后半夜,一道倩影缓缓走近。
柳雪摘下白日里面对迟风时那张伪善的面具,神情很冷,沈拂猜测这才是她真实的性格,更接近一个高冷的美人,而非平日塑造出的活泼健谈形象。
“你在等我。”她的口吻很笃定。
沈拂:“只是觉得你会来。”
花香被风刮得四溢,柳雪的眼神在看到那些娇柔的花骨朵时,变得和善:“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不简单,为免生变故,甚至想借水月的手除掉你。”
沈拂:“花圃下埋的……”
“是我妹妹。”柳雪道:“当年父母带她去乡下的奶奶家,从此地路过,三人便不知所踪。”
沈拂:“没有报案?”
柳雪嘲笑:“世道这么乱,就连大城市每日失踪人口都不计其数,谁会尽心给你去查。”
鬼爪感觉到活人的味道,在沈拂口袋里蠢蠢欲动,几次又被按压下去。
柳雪:“警局按人口失踪处理,但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妹妹每晚都会托梦给我,哀诉她的不幸。”
沈拂眉梢微微一动,柳雪看见后道:“我们家每隔几代就会有女孩出现灵媒体质。”
沈拂道了声‘难怪,’柳雪语气变得十分平缓,细听还是能发现一丝颤抖:“得知她的死讯,我开始四处拜师,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她冲沈拂笑了笑:“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个人将计划许久的事情摊牌并不是好的预兆。
沈拂道:“你杀不了我,看来是自认为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你的计划。”
柳雪拿了些纸钱细心埋在土壤里,说着不相干的话:“明天就是婚礼,好像又回到了旧时代,姐妹同侍一夫。”
简单的祭拜过后,她用一种温柔到有些可怖的语气对花圃道:“姐姐会帮你好好照顾这位夫婿。”
沈拂没有打扰姐妹间的‘谈话’,转身回了房屋。
直到天亮前,他都没有再听到小女孩的哭咽声。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让床板都在震动,总共睡了不到三小时,沈拂猫着身子探出半个脑袋看窗外,宅子变得特别热闹,镇上不少人都来祝贺。
收拾一番,抱着花瓶出门,送到收礼处。
“你想的真周到。”水月看到沈拂的背影,立马溜过来,来的人都不认识,金花抱病在房中,他一个人站着别提多尴尬。
沈拂:“礼数而已。”
两人将位置让给后面来赠礼的人,水月喋喋不休:“你应该学着刚刚那人,买个盒子装起来,至少写一两句祝福的话,百年好合什么的。”
沈拂淡淡道:“那是诅咒。”
水月连忙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小声提醒:“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
他们的桌子被安排到后方,菜品不错,荤素搭配得当。白大师也出席了婚礼,坐在仅次于父母的位置,前来祝贺的镇子上的民众都会向他敬酒。
所有人都绕着白大师转,水月扯了下沈拂,嘀咕道:“迟风的父母看着年龄相差好大。”
最前面的妇人面遮纱巾,鬓角的皱纹依旧很显眼。
新娘子的入场让气氛更为热烈,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柳雪身上,沈拂倒了杯酒,正要喝的时候,发现影子有了变化,隐约有立起和他面对面的征兆。故意碰落筷子,弯腰时冷嘲:“这种便宜你也占?”
画魔的声音比较昨晚没有那么虚弱,“交杯酒。”
迟风恍恍惚惚,身旁专门有人扶着。
就像是机器人一样,别人发出一个指令,就动一下。
金花突然跑进来,神色匆忙,被门槛绊了一下,扑倒最后一排的桌子。碗碟破碎的声音打断正在下跪给长辈敬酒的新人,金花身上溅了不少汤汁,盯着一地碎片手足无措:“我……”
水月连忙起身,厚着脸皮讪笑给她打圆场,连说几声‘碎碎平安’。
迟父黑着脸让人进来打扫。
沈拂站起身,看着金花道:“我领你去换身衣服。”
金花连忙点头。
水月正准备帮佣人打扫,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带她换衣服?!
连忙跟着追了出去。
沈拂站在门外树下等着,水月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
没过一会儿,房门打开,金花没有走出来,而是招呼他们进去。
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水月略有迟疑,沈拂却是已经走了进去。
茶壶杯子全被移开,桌上摆了一个小陶罐。
后面走进来的水月心有余悸:“这不是用来埋烧焦虫卵的罐子,你怎么把它挖出来了?”
金花摇头:“这是从柳雪行囊里翻出来的。”
沈拂唇角勾起:“行囊里?”
金花别过脸,翻别人东西肯定不光彩,自从蛊虫事后,她终日战战兢兢,两个女生住在一个屋子原本是求个照应,但金花总觉得柳雪很多行为叫人捉摸不透,尤其是晚上,自己总是能被怪异的声响吵醒。
沈拂掀开盖子,密密麻麻的全是虫子。拿出随身携带的瓷瓶,和当日金花身体里取出的作对比,确定是一个品种。不过陶罐里的还是幼虫,体型比较小。
金花不可思议:“你怎么还养着这只虫子?”
沈拂:“它死了会打草惊蛇。”
水月插不上话,确定两人间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金花伤感道:“当初我身体里……”
“和柳雪没关系,”沈拂道。
金花心中略有安慰。
沈拂大概已经摸清蛊虫的用处,一只吸食人的血肉精华,另外一只应该是种在其他人的体内,却是起到反哺的作用。
没有盖子的围困,虫子拼命往外钻,一个压着一个,场景令人作呕。
水月最先忍不住,准备将盖子合上。
沈拂在那之前放出其中一条最肥的:“跟着它。”
水月愣了愣,虫子钻进土里,哪里知道去了哪里。
沈拂瞥了眼自己的影子:“带我过去。”
影子无动于衷。
沈拂:“交杯酒,和你喝。”
影子被他的话语振奋到,开始移动。
水月捂着嘴:“这就是那位大师所说,缠着你的浪荡鬼?”
话音刚落,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钻,吓得不敢再乱说话。
婚礼还在继续,三人的离开并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迟家的婚礼几乎聚集了半个镇子的人,街道上冷冷清清,水月和金花挡沈拂身体前方,遮住影子走在人前面的怪异景象。
一路走到镇子口。
对于画魔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就是在这里要求沈拂以身相许。
而对于沈拂,明明白白就是四个字:不堪回首。
金花尝试着想要迈步出去,沈拂一个眼神扫过去,脚又收回来。
虫子从泥土中钻上来,啃食石碑周围的野草根。
沈拂突然趴到地上,吓了旁边两人一跳。
只见他伸出手,尽量贴合石碑下方的半个血手印,眼睛朝上看。
活脱脱一个垂死挣扎的形象。
水月害怕道:“你在看什么?”
沈拂:“看死者最后看的地方。”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目光聚焦在石碑西沉镇的‘沉’字,犹豫片刻,手指在上面按了按。
像是接触到弹簧,微微有震感。
沈拂蹙了蹙眉,用力一按。
地面瞬间剧烈晃动,水月站着的位置最先遭殃,他的动作十倍放慢,诧异地低下头,土地裂开一条大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垂直坠落下去。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水月突然觉得死亡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眼前走马观花闪过自己的前半生的经历。
一张清俊的脸在眼前放大。
水月微微张开嘴:“沈拂?”
沈拂一脸冷漠:“别装死。”
水月爬起来,金花打趣他胆子小,水月羞窘地低下头。
火光照亮暗无天日的地底。
沈拂举着火折子,光照下,睫毛长的过分。
水月:“有备而来?”
“是以备不时之需。”
和虫子打交道,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有了光,清楚地能看到他们身下是全是厚重的白色银丝,正是有了这些东西的缓冲,才没摔伤。
沈拂:“像不像是虫子吐出的丝?”
水月和金花同时打了个寒颤。
沈拂安慰道:“想开点,说不定是蜘蛛。”
“……”
不管是什么,三人都没有久留,沿着小道朝前走去。
展现他们面前的是一副恢弘恐怖的画卷。
画有半面墙大小,全部是用白骨拼凑而成,间隙则用虫子填满。
为他们引路的虫子顺着爬上去钻入无尽的虫海当中。
照常理是要被吓一跳,但每个人都忘记恐惧,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这些骨头并非人为嵌入,全靠着虫子吐出的粘液粘连在上面。
虫子作画,堪称奇景。
沈拂的视线凝聚在画的本身内容。
西沉镇。
一个由白骨组成的西沉镇,其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靠近看,那些小点还会移动,仿佛是活在画中的幽灵。
沈拂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是魔。”
影子缓缓立起来,化作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
看清这张脸,水月当场晕倒在金花怀里。
他可是差点被画魔毁了双目。
画魔从发抖的金花身边走过,对沈拂道:“不过还没成型。”
沈拂:“你和画里的东西谁厉害?”
画魔:“狮子和蟑螂。”
手指白皙的足以叫女子嫉妒,屈指一弹,一缕黑气从体内流出,于空中汇聚成笔。
擎笔在白骨图上作画,每划一笔,黑气散落成墨,溅在图上。
“区区还未成型的小魔,一座镇妖塔就能将之压制。”
落笔之间,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似要一气呵成。
水月醒来就看到这一幕,发自肺腑道:“好厉害!”
伴随着画渐渐成型,三人面色不约而同起了变化。
水月和金花胆小,不敢质疑,率先发声的是沈拂:“这是镇魔塔?”
画魔冷峻的面容有一丝隐藏的惊讶。
因为被奉为画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会画画的。
沈拂客观评价:“你画的分明是一个鞋盒子。”
笔重新散为黑气,画魔目光小心地看了下他,走回沈拂身边,声音低沉几分:“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
语毕,恢复成影子的形态,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