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春分时节,细雨延绵如斯,触地更是洗尽尘土,墀上阶上一片阴湿。一路望天,已成青灰之色,霭霭重云直压肺腑,令人心生气闷。
寝宫的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处,宋沂源随意整理了衣衫,刚要进去,又被王内侍拦了下来,侍奉整肃仪容,这才放他进来。
宋沂源暗自笑他老古板,既然是命其前来,穿成什么样子,自然也无碍。进入殿内,朝皇帝行礼道:“臣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手执黑子迟迟未落下,随口应了声:“沂源,你来瞧瞧朕这局棋。”
宋沂源闻声一时揣测不出这皇帝出于何意,气定神闲地行至桌沿,假意琢磨起面前的棋局。
半晌,频频啧声。
皇帝对此充耳不闻,手执棋子装腔作势道:“眼下荆州粮草未至,战事紧迫,兵力不足也无率军之人,若派援兵,当属常宁用时最短。”
宋沂源观了棋局,才发觉面前的局势,好一招釜底抽薪,原是醉翁之意并非在酒,粮草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轻笑出了声,略作思忖打定主意。
如此聪慧,皇帝又怎会不知他已通晓其意,却仍旧一苦思不得的神色,指着这局棋询问道:“沂源以为如何?朕这棋是下?还是不下?”
皇帝方才一席话,无非是假借粮草之名,削弱夏侯府的军权,这查粮草案才是顺带,可宋沂源要的就是这番顺带。
“微臣才浅学疏,自认为‘欲行不断,亦受其乱。’”
此语一出,王内侍颓然失色。
一时间皇帝未语,殿内寂静无声,只闻檐下滴答作响,原是雨起得愈发大了。
皇帝悄悄看他,见他眸子低垂,一副宠荣不惊的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
半晌皇帝缓缓道了句:“你可知,朕为何独独器重你?”
宋沂源嘴快道:“只因微臣身家清白,同京都官场无半点干系,所以微臣,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
皇帝手执黑子落下,遥遥头意味深长地道了句:“这是诸公认为的,可朕,器重的,是你心怀天下。”
心怀天下?
年轻的内侍撑着油纸伞,特意放慢了脚步,笑道:“陛下对大人可是盛宠,特意命小人早早备了马车!”
宋沂源这才从皇帝那句话中缓过神来,对内侍的话也是笑而不语,抬脚便上了马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盛宠再怎样,也不过是陛下的一个臣子,更何况树大招风,这是陛下给他下的棋……
“顺天府办案,无关人等,自行散开。”说着,见沈清秋一行人夺门而入,一官员不由得火气大盛,怒喝道:“朝廷机要之地,你们胆敢擅闯,出了差错,你们担待的起么?”
沈清秋自知起争执只会愈加麻烦,淡淡看了眼众人开口道:“陛下亲旨,搜!”
身后的将士窜进屋内,顿时一片狼藉,户部尚书徐长敬不在,又怕得罪了面前这不好惹的沈清秋,几位官员也是焦头乱额、敢怒不敢言,倒是沈清秋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将军,没有!”
“将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方才的官员见沈清秋一无所获,以为她脸上挂不住,讽刺道:“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是在强抢呢!”
沈清秋闻言也不恼怒,起身缓缓经过面前的狼藉,手指勾动桌面的账本,行至官员面前笑道:“户部征收诸省的税粮,同时还负责漕运,这油水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了,即便我今日查不出什么,但被大人这么一吓,可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呢?”
见官员衣衫不整,随即替官员整理了衣衫,将手里的账本扔进官员的怀里,吓得官员面色苍白紧忙搂住,一时无话可说。
随即,沈清秋负手领这众人走出了屋子。迎面而来的庞斌也只是摇了摇头,看来工部也没什么线索,就只剩下吏部了。
“顺天府办案。”
沈清秋审视了众人,径直走到仍在办公的姚松面前,叩首道:“在下沈清秋,承陛下旨意查明粮草一案!”
姚松抬眼瞧了瞧,摆了摆手道:“既是查案,我姚某自当力竭!”
随后,思怵片刻道:“吏部向来负责官员考察,这是昭和历来所有官员的记录,若有需要,一查便可。”
沈清秋接手,随意翻动了目录,想知道七年前官员明细,却无一记录,疑惑道:“为何昭和十年前都没有相关记录?”
话一出口,姚松想起了当年大场大火,有些不好意思:“唉!也不知为何,院内无故起火,昭和十年前的相关记录都烧没了!”
都烧没了?沈清秋出了屋子,这雨比方才小了许多,仰面让细雨轻柔柔地洒在脸颊,这让沈清秋清醒了许多……
庞斌抖了抖衣衫开口道:“趁着雨小,现下就去潇香阁,免得雨大了不好走!”
此话一出,简直大煞风景!
两人出了宫门,策马行至潇香阁前,方下马,小厮便牵了马匹,在小侍女的引领下,二人迅速阔步上了楼。
推门却见秦晓端坐在宋伊人对面,宋伊人见来人,不以为意地抚着怀中的黑猫笑道:“将军可查出什么了?”
沈清秋不答,自顾自地席地而坐。每每来此,沈清秋便觉得有无数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光着膀子显露无疑。
小侍女熟练添了茶退了出去。
怀中的黑猫忽而张牙舞爪,似要逃离,宋伊人见状,将猫放在地上任由它奔走。
庞斌不解:“为何要将它放了?”
宋伊人不以为意,笑着反问道:“难不成任它咬我?适可而止总不会错!”
说完意味深长地瞧了眼沈清秋,见她垂眸不语,又觉得失了兴致。
一直没说话的秦晓开了口:“久闻姑娘盛名,今日是有要事烦请姑娘帮忙!”
“一百两!”宋伊人添了茶,打断了秦晓客套的话,见庞斌一脸不可思议,竟觉得好笑,随后继续解释道:“潇香阁有潇香阁的规矩,任何消息,一百两,不议价。”
“那就一百两!”沈清秋回答的也干脆,只是庞斌一时摸不着头脑,凭哥几个的俸禄也不够啊,难不成还得贴上老婆本?
宋伊人见方才秦晓独自前来,便已经猜到秦晓心知肚明粮草一案的关键,在京都,柔声道:“历来的主事,账本明目不止一册,更何况是粮税、漕运诸如此类,皆由户部掌管。”
沈清秋立即意会,羊毛出在羊身上,显而易见,拔毛自然也得从羊身上拔:“姑娘的意思是,此事还得从户部查起?”
庞斌不解:“方才都查过了,并未有不妥?”
宋伊人低眉浅笑,也不知是在笑他蠢笨,还是憨痴,若要真就轻易查了出来,那户部尚书这乌纱帽还能戴至今日?
宋伊人见秦晓不语,自知他心有顾虑,思怵片刻继续道:“户部侍郎在明淮坊西柳市养了个外妾,名为沈青青。”
“多谢姑娘指点,在下先行告退!”
宋伊人含笑示意,仅片刻,沈清秋一行人便退了出去。
“我们赌一局如何?”宋伊人饮茶道。
宋沂源这才从屏风后踱步而来,含笑道:“姐姐想赌些什么?”
“就赌她日后必定大有所成。”
宋沂源随着宋伊人的目光望去,只见沈清秋一身清雅装束,策马而立,直至模糊了背影才收回目光。“姐姐眼光向来独到,只是此人行事青涩,不得贵人相助也是枉然。”
“她可信?”秦晓询问,宋伊人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想了想又给放弃了念头,那人已死多年,样貌、身形也不同,独独举止像极了她。
“试试便知!”沈清秋似有疑虑地收紧了绳索,不知宋伊人底细如何,她也难辨真假,更何况还是如此通透之人。
思虑之际,随后便吩咐庞斌去明淮坊西柳市打听了情况,待明日,便知真假事由。并谈及秦晓今日关隘得到的消息,近数月,多有大批货物进城,其货物均送至魏王府。
微风乍起,忽又想起前尘故事,不由地在马背上发了半晌呆。
沈清秋见秦晓面色难得的苦楚,从未见过师傅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呼唤。
半晌回过神来,秦晓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怀愧意,若没有七年前之事,她理应是无忧无虑,驰马于疆土……
沈清秋并未回府,而是直奔相府。
“主子已在书房等着姑娘!”方言接过马匹,开口道。
“你来了!”林风依旧一手执笔,一手扶袖,算得上是一笔好字,初看也只算的上干净二字。
沈清秋思怵片刻道:“如你所想,有干系的几部都查不出什么苗头,只是秦将军在京都关隘,查到了魏王名下有笔来路不明的货物。”
林峰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生快意,笑道:“看来,比我们想象中有趣的多。”
沈清秋闻言愣了愣,下意识地瞧了眼林峰,见他面露讥讽,后背陡然一股凉意涌上:“大人若无事,沈某就先行告退!”
此时林峰笑问道:“阿秋是在不解既已经命秦将军查案,那何必还要令我走这一遭?”
沈清秋闻言,停下了脚步,林峰继续道:“你该想想,陛下用意为何?是当朝无可用之人?还是……?”
话音未落,便闻方言报道:“主子,魏王殿下来了。”
林峰投笔,道:“迎进来。”
沈清秋自知此时不可多留,叩首辞别,正巧遇见萧策入室,陡然心惊,七年前变化之大,她已窥见不出萧策往日风采。
沈清秋还是少时便知晓萧策曾潜伏南宁两年,三定南宁战乱,此等骁勇自然是仰慕的。
只是如今长姐逝世的近些年,实在说不出其它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