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彪是个固执的人,认准了一件事就要去做,碰了南墙也不回头,大不了翻墙过去。从孙国富那里获得林欢的大量信息后,他觉得还不够,亲自整理了一番,越是整理越是疑惑,越是发现自己无法理解,越是想弄清楚心中的疑惑。就像一个孩子,你告诉他做某件事是非常危险的,但是,他往往不会相信,非要亲自论证一样。张大彪也想亲手揭开那层层面纱。
别人以为他手里只有两百亿现金,其实不止。前好些年,他参与民间小额贷款,实则就是高利贷,赚了不少钱,然后见好就收退了出来。后来弄出来一个资本运作,也就是p2p金融,实际上还是高利贷,只是一个在线下,一个在线上,后者更容易蔓延,更容易圈钱。他也参与了,且还是多家平台。仍然和前面一样,赚了几轮,他及时收手,清除所有痕迹。
至于很久很久以前,为了赚钱,他做过许多事情,那时是威风凛凛的“彪哥”。但是,他慢慢地改了,因为有钱了,因为不需要再去争再去抢再去骗。他早忘了,忘了曾经是如何伤害别人。把首尾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一场暴雨过后,所有的罪恶全被冲洗干净。彪哥不是他,他不会承认,认识的人或是早已不能开口说话,或是被送得远远的。就算他的煤矿,现在也每年都被当地政府表彰。给职工购买养老、医疗(附加重疾)、工伤、失业、生育保险,后又加一个公积金保险,成立了工会,让他们每年组织定期体检,安排老职工组织疗养旅游,关心困难职工及家属,过年过节上门慰问,等等。有人说他啥,但是,他觉得值。花了小钱赚了名声不说,还能赚更多的钱。比如,职工的工作积极性更高,安全事故减少。他把国企的那一套添添减减用在矿上,效果出奇的好。甚至,早几年,他还申请成立了团支部党支部,现在已经发展壮大为团委党委。但是,他没申请入党。
现在的张大彪,是个慈善人,是爱心企业家。他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直到与他相依相伴二十年的老婆得了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他才开始后悔,才开始审视自己。在那个煎熬的日日夜夜,他认为,是老天爷在惩罚他,让他也尝尝失去家人的苦和痛。他虔诚低跪在菩萨面前,如果能让老婆好起来,他愿意捐献一半的家产。或许是诚心不足,没几个月,老婆就走了,原本还偶尔嫌弃她一身肥肉,死时却不足七十斤,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如果不是那上下起伏的胸部,不是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察觉不到被子下有个人。一夜之间,他白了头发。过了好几个月,他才重新振作起来,因为他还有一双儿女,四位老人(双方父母)。
这次,他到京城跑项目,是想做医疗保健品。他想,如果能早发现早治疗,不,干脆未发生之前就调理好身体,他不会中年丧妻。但也是试一试,成不成的并没有多大关系,最主要的是认识认识人,扩展人脉。此次进京,人认识不少,但真正让他看得上眼的却不多,大多都是冲着他手里的钱来的。
笔尖在纸上不停地画着。虽然文化不高,但他的字还是能看的。一个个关系图画出来,以林欢为中心。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公司,她的合作伙伴……难道就没有仇人?哦,都被干掉了。但是,只知道张老将军一家,景家也算吧,陈老的底细呢?还有港岛有个首富李氏。她的师兄师姐,在华夏的知道,其余人鞭长莫及无法探听。那天,他认真地观察了林欢的保镖,只有两个年轻女子跟随进包房,其余人留在门口。而单单是那两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以他过去“彪哥”的经历,也能看出绝非自己那些高价请来的保镖可比。那收放自如的气势,那看似温柔却警惕凌厉的目光,那纤细而充满力量的手臂,无比表明,这是两只随时准备进攻的母豹。还有袁浩家的小子拽日语时,那个叫阿丹的女保镖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这时,林欢已经离开,特意留下阿丹。“阿丹,等会儿和阿柔姐一起回来哟!”她温柔地道,又交代卓悦,“酒少喝一些,嫂子怀孕了,闻不得酒味。”那时,卓悦才喝一杯。像朋友,像家人。
袁一鸣笑道:“林小姐对你们管得挺严厉啊!”
卓悦极为认真地回答:“她是真正关心我们,经常给我们说,钱是赚不完的,健康和家人才最重要。”
秦柔也道:“除了特殊情况,天意不赞成加班,而是注重效率。”
张大彪很想反驳,林欢自己不就经常加班吗?不然,怎么会累得连课间休息时间都要趴桌上睡着?
但是,他没说。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探听她的一切事情。“大智若愚”是他的座右铭。其实,把他看成人傻钱多、呆板固执、胸无点墨心无大志毫无主见的蠢货其实挺不错。就像孙国富“指点”他要学知识学文化懂科技一样。
他想起了他的爹妈,一个是只知道埋头做事的钢厂工人,一个是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他们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要听话”、“不要惹事儿。因为家穷,小时候老是被同学欺负,也不得老师待见,但爹妈却让他忍耐、忍耐、再忍耐。被别人打了,对方家长反咬一口找到家里闹,爹妈一个劲儿赔礼道歉,又被逼着把自己狠狠揍一顿,对方家长才不甘不愿地骂骂咧咧地提着赔礼离开。憋屈啊!所以,他越发讨厌学校,讨厌老师,讨厌同学。被压抑久了,终于学会了反抗,要告状对吧?那就狠狠地揍!逐渐地,上门问罪的少了,以畏惧的眼神看向他的多了。他明白过来,这个世界,谁的拳头最大谁就有理。高中毕业,学习一塌糊涂的他自然只能回家待业。父亲为了让他到所在钢铁厂的集体企业上班,一次次地带着他拧着礼物上别人家的门,一次次地请客吃饭,低三下四地给人说好话,平时极少喝酒的父亲一杯接一杯地敬酒。那些人,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也那么高高在上。最后,他看不过去了,偷走了爹妈准备买“贡品”的一千块钱留下纸条离家出走了。
离开了唯唯诺诺的父母,不需要假装乖巧懂事听话,他发现,其实外面到处是黄金,只是看你有没有那胆子去抢。
过了几年,当他西装革履开着小轿车回到那个陈旧的职工楼,迎来的是羡慕、嫉妒和称赞。众人似乎忘记了,当初是多么可怜老张家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送走了一屋子客人,把门一关,爹妈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换上的是一脸的担心。“你在外面没做啥违法犯罪的事儿吧?”“你咋赚到的那么多钱?”“你可不能学坏啊!”“咱不求多富贵,做事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爹妈仍是这样,但他已经学会了不顶嘴不反驳。出门在外,才知道世上对你最好的只有自己的爹妈。
现在呢?父亲以前的那个钢铁厂还在,已经发展为集团了。每年过年过节,集团公司领导会亲自上门慰问为钢铁事业奉献了终身的老张同志,会问起老张同志优秀的企业家儿子。
翻开过去,张大彪冷笑着将记忆再次封锁。
“张总,还需要继续调查?”小艾有些诧异。
张大彪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挺香的,但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悬乎。“我觉得,她的背景不像表面看到的这样浅。”他放下茶杯,还是喜欢不起这种茶,“可以想办法接触一下天意的人,弄清楚为啥他们的生意就那么好做,为啥种的花草就比别家容易,卖得比别家贵。还有一个人,就是林豆。都说神仙难断寸玉,他却好像能看透原石似的,挺邪乎。小心一些,尽量少用咱们自己的人,多花些钱找可靠的人做。”
小艾点点头。
张大彪伸了个懒腰:“我得回晋省一趟,儿子九月份上高中。”
“不是已经确定读国际学校了吗?”小艾问。
张大彪摇摇头:“臭小子自作主张去实验中学报了名,又带了他爷爷到国际学校退了学费。”
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基金,儿子闺女都长得眉清目秀,性格温温柔柔,讲文明懂礼貌,团结同学学习刻苦,在外从不提家世。如果不是知道是亲生的,别人肯定不会把张大彪和这双儿女联系在一起。这双儿女也是张大彪的骄傲,只是这些日子因为吴真真的事情,儿女才和他有些分心。
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儿子小宣、闺女小露正陪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后院儿种菜。偌大的别墅,装修时颇费了工夫,但是,老人家看不上后院种植的名贵花木,让人移走,开辟了一块块的蔬菜地,说一来是锻炼身体,二来自己种的吃着更放心。
小宣放下锄头,向张大彪背后看了一眼,诧异地问:“那个女人咋没来?准备换了?”快十六岁的大小伙儿,已经快一米八,只是身体有些单薄,不像张大彪这样魁梧,这也随他妈。
张大彪随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引得他皱了皱眉头。“以后不会来了!”张大彪笑呵呵地道,“你们不喜欢,老爸自然得先紧着自家的儿子闺女。”
儿子挑了挑眉。
正蹲在一旁洗手的张老爷子一听,道:“掰了?这才差不多!人家闺女才多大岁数,跟着你是喊‘爹’还是喊啥?每次瞅着你俩手挽手的,心里就瘆得慌。大彪啊,咱做人可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啊!”
张大彪耐心地听老爷子唠叨,不停点头称是,笑道:“都听您老的。”
“大彪回来了啊?事儿办得咋样了?”老丈母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蔬菜的篮子和老妈一起走过来。
“那项目恐怕一时半会儿弄不好,另外做了一个项目,是和国内一家有名的房企合伙儿,现在已经赚了一些。”张大彪和和气气地回答,赶紧接过两位老妈手里的篮子。他不能说让下人去做,这样会惹来一阵批判,就让人留心着,不要让老人摔着累着了。
几位老人也不懂生意上的事儿,不过是随口问问表示关心。老妈就道:“钱是赚不完的,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了,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哪里还能和年轻时相比?”
张大彪也一一应着。
小宣和小露挺奇怪,这次老爸回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小宣主动提起学校的事情:“实验中学已经是晋省最好的高中了,以前是担心考不上,现在既然考上了,我就要去读。”
张大彪搓了搓脸,让表情尽量和蔼一些:“但是,你咋也不给老爸说一声啊?为人让你进国际学校,我费了多大的劲儿你知道吗?”那所学校首先就要去是外籍,这一点就做不到。为此,张大彪可是动用了一些关系,又加上小宣的确优秀,对方才勉强答应,但要求缴纳的学费比别的学生高一倍。确定下来后,张大彪先付了五十万的择校费。
小宣别过脸去:“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嘛?本来也很犹豫,爷爷就说,先去国际学校看看,如果喜欢就读,因为听说已经先缴了不少钱,总不能浪费吧?他们太以貌取人了,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明明都是华夏人,偏偏满口英语,白眼儿一个接一个地朝我们丢,我就瞧着不舒服,闹得要退钱。他们当然不肯啊,我就找了律师去,还说要曝光啥的,然后还是退了,只是还有五万要不回来。”
“吓,你咋想到找律师了呢?”张大彪的眼角抽了抽,挺惊讶的。
小宣撇撇嘴:“是我初中同学的爸爸。他还问我家到底是干啥的?我就说是做小本生意,觉得读那学校挺费钱,划不来。我同学也考进了实验中学,我俩是一起去报名的,老师说成绩差不多,或许能分到一个班。”
“你咋不等到我回来再说?万一和人家起冲突了,就你和你爷爷俩人就不怕吃亏?”事已至此,张大彪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擅作主张。
“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透了。实验中学报名是有时间限制的,人家好分班呢!就按照教委规定交了学费、住宿费,如果成绩再好一些,学费都可以减免。每学期前一百名的,按照名次有不同奖励,还每月给生活费。学校有不少社团,每个人可以加入两个,我已经看好了。”小宣拿出一叠资料兴致勃勃地说着,“瞧瞧,环境很不错,教学楼、宿舍、操场、食堂我们都去参观了。宿舍是四人间。我决定住校,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也有利于和同学交流。爷爷同意了。被子、凉席、毯子、箱子、洗漱用品都已经买好了。爷爷说,不要用太好的东西,免得和同学不好相处。”
还能说什么?臭小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完全不要人操心。张大彪心里挺不是滋味,不知不觉,孩子就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既然你觉得好就行。现在离开学还有不少日子,要不要出去玩玩?进了高中可就紧张了。”张大彪问。
小宣摇摇头:“我报了衔接班呢,还要趁着暑假练钢琴练书法,哪有时间去玩?”
这孩子,咋就这么懂事儿呢?记得他小时候就不爱学习,最开始是因为长期被人欺负,老师也不理不睬,后来是自己不爱学了。张大彪欣慰地拍了拍小宣的肩膀:“你和小露都像你妈,你妈以前那学习就好,只是家里穷,没机会上大学,考上了也放弃了,不然,还不知多能耐呢!”
“不然,我妈也不会和你结婚,也不会早早地就走了。”小宣突然凉凉地道。
张大彪的手顿时僵住了,讪讪地道:“你,你咋能这样说呢?我和你妈感情挺好的。”
小宣呵呵两声。人都是善变的吧?特别是男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