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首发于晋|江|文|学|城江揽云找到他的时候才看见他缩在阳台上的窗帘后面, 风一点点撩起他的发丝, 微醺地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看见江揽云来了, 还特地往旁边坐了坐, 给他留了个位置。
“你怎么来了?”慎秋拍了拍地上,让他也坐下。
江揽云挨着他坐下,把窗帘拉起来, 给两个人留了一方小空间:“过来吹风。”
慎秋嘿嘿傻笑了一声,脑袋移了个位置:“我也是过来吹风的,现在脸上有点热。”他用手贴着脸降温,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风钻进他衣领里,让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江揽云替他拉高了领子, 问了句:“你喝酒了?”
慎秋像被抓到了尾巴似的, 以为江揽云会因为他喝酒而生气。他立刻捂住嘴巴, 怕有酒味传出来,他还喝了不少呢。
声音被用手捂着,所以有点小。慎秋还支支吾吾的:“……没喝……不对……和没喝差不多,就一点点。”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真的就只喝了一点。
只喝了一点能喝成这样?
江揽云万分不信,他揉揉他耳朵,就看见慎秋顺从地把头仰起来了,语气里有点委屈,因为他也觉得江揽云不会信:“……好吧, 确实多喝了一点……但是那个是同学让我喝的, 不是我……”
醉醺醺的慎秋开始推锅:“班里同学都喝了, 反正我们也快成年了,是吧?”他不由自主地晃了下江揽云的手臂,寻求认同感,想听他说一句没什么。
“是啊。”
江揽云这么说,慎秋就放心了。
他拉拉江揽云的袖子,示意他靠过来,大着舌头说了句话:“你是个好人。”
他眼睛里有着醉醺醺的认真:“你没骂过我,也没打过我,还、还帮我……帮我揍季如安了……”
江揽云被发了一张好人卡,却一点也不生气,他只是听着这些话,心疼慎秋。喝了酒之后的慎秋话变得特别多,好像怎么也不肯停下了似的,或许是觉得身边的人让他感觉到了安全,所以才很推心置腹地说话。
“我以前特别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还有人对我好呢。”他声音里含着水一样,“但那都是以前了,现在我遇见了好多好人。”
慎秋捏着自己的手指,翻来覆去的捏,停顿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才悄悄对江揽云说了句,神神秘秘的样子:“猜猜看我是谁?很难猜的,如果猜错了……就……会……”
他半天没想出接下来的话,眼睛里像是蒙了断水汽,真真假假看不清情绪,喝醉了的脸干净得像清晨露水滴过的第一片叶子。
江揽云捧着他脸:“你是慎秋啊。”
慎秋听了这话有些愣住,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露出一张笑脸,牙齿整齐的一排:“对,我是慎秋。”
江揽云站起来,拉着他起来:“回家再睡,这里很冷,容易感冒。”
慎秋跌跌撞撞站不稳,扶着墙站着:“……不会感冒的,我身体可好了,冷水浇在身上也从来没感冒过……”他摸摸鼻子,“……我还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身体会那么好……很少生病。”
“你难道希望自己生病吗。”江揽云帮他把外套披上,带着他走出阳台。
慎秋垂着眸子:“……不生病的话,也就不能请假不去学校了。”他给自己辩解了几句,“……但是我喜欢上学,就是……不太喜欢下课……下课很难熬。”
…………
慎秋说了很多话,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被江揽云带上了车,靠着座椅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慎秋头疼得厉害。他揉揉太阳穴,下床套了拖鞋去洗漱间刷牙。
开始还什么都没想起来,直到后面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涌上来,拿着牙刷的手就顿住了。想起昨晚说过的话就一阵阵后怕,如果露馅了就遭了……
——希望江揽云听不出来……听他之前说的话应该是认识小时候的慎秋的,既然是一起长大的,那就很清楚了,千万不要听出来啊……
慎秋懊恼不已,早知道就不应该接受别人的灌酒的,喝醉后什么话都往外蹦,也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
他抓紧了牙刷,用力刷着牙齿,弄得满嘴都是泡沫。
-
校园里静谧无声,只有后山松鼠们的动静。
慎秋去学校的时候,班级里还没有多少人,他进去之后把书本收拾好,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人。
季如安看见他时显然有些惊讶,不过只是冷漠了一秒,随后就恢复了以往的神情。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想起了江揽云的威胁。
那次过后,他才回想起来江揽云说的话里面藏着些什么。他居然认识以前的慎秋,而且关系好到为了一个死人来威胁自己。
一个死人而已,未免太不值得,况且以之前那个慎秋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会接触到江揽云这种身份的人。而且除了名字之外,这个班上的慎秋和死掉的慎秋根本毫无相似之处。
但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搞清楚他们的关系,而是那些视频绝对不能曝光。之前的视频在以前同学手里好掌控,可这些视频若是到了和他敌对的人手里,再一散播,那事件就完全不可控了。
季如安手伸不了那么长,他没法管江揽云,这学校和以前学校不同,都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才难以掌控。
江揽云的态度看上去很难下手,只能从慎秋这方面入手,希望江揽云的动作不要那么快,让他来得及筹备这一切。
每个圈子的水都深得不像话,不管是校园还是社会。
他把思路捋清之后,才换了副表情。
班级里人不多,他后座就是慎秋的位置。季如安转了个身,礼貌的对慎秋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昨晚睡得好吗?”
慎秋被他突如其来献殷勤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没回答,自己把书翻了一页接着往下,却因为他的注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没办法用很随意的态度去面对季如安,他被压迫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逃脱了出来,不想再回忆起以前的一切,可这个阴影却如影随形似的笼罩着他,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曾经。
季如安面上没有多恼火的样子,却在心底将他骂了千万遍。他仍旧笑着,想从另一个角度下手:“你认识育英高二三班的慎秋吗?”
慎秋翻书的动作一顿,眼眸抬也没抬,可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紧张了。
“他和你名字一样,但是生活却完全不一样,这么想想觉得上帝很不公平啊,明明是一样的名字,可不管哪一样都比不上你一点。”他语气感叹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慎秋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书的页脚,皱着眉头问他。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季如安在试探他的反应,江揽云知道的事情,慎秋知不知道。
“你打扰到我学习了。”慎秋语气很冷淡,手指藏到桌子底下,怕被季如安看出自己的情绪。
他不能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在意,哪怕他真的经历过那些被季如安云淡风轻略过的一切。
“你不在乎那个人的故事吗?毕竟他……”
“我为什么要在乎?”慎秋打断了他的话,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你想说些什么,你口中所说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江揽云也认识他,你们俩是好朋友,应该也有听过这个人吧。”季如安随口道出了一个对慎秋来说落地惊石般的消息。
他瞳孔一缩,江揽云怎么会认识以前的自己?
但他强压下紧张,努力镇定下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从第一面开始,就对陌生人使用暴力,你觉得你值得别人相信你口中胡编乱造的一切?”
季如安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的确没什么证据证明自己说的这些,而且他的确第一次见面,就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伤了慎秋。
可自己早就付出代价了不是吗?住院的半个月里,他无时无刻都想把背后的人揪出来暴揍一顿,他觉得这早就相抵了。
“但那又不是我的错,你自己穿得像他,我错认了我早就和你道过歉了,你不接受还能怪到我的头上?我把你认错他才不小心伤到你的,这怎么算我的错?”
慎秋一点也不知道季如安被人报复过,他气得经络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加快,指尖都在颤抖:“那你就可以随意伤害其他人了?你的道歉我难道必须要接受吗?”
“那不是其他人,每个学校都有的边缘人而已,有人生来就是只配活在阴影底下的,除了学习之外毫无优点的怪物,很碍眼不是么?”他对慎秋的怒气觉得奇怪,打抱不平这种事实在很多余,“我不信你没有做过一件孤立边缘人的事情,你要是觉得这点不好,怎么不去拯救全世界?世界上这种人多了去了。”
季如安的优越感仿佛与生俱来似的,他觉得这一切完全理所应当,生活在底层的人必须得去接受被霸凌的过程,他们没理由拒绝,更没办法拒绝。
慎秋忍不住笑了笑,他不愿意去想太多复杂的东西,可之前季如安有说过一点,他突然想起来了,所以不得不问一下江揽云,不然总悬在那也不好。
慎秋迟疑着开口:“那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就是……你认识育英的一个人吗?”
江揽云眼眸抬了抬,似乎是在想:“也许吧,你说说看名字。”
慎秋深呼吸了一口,语气提着:“他……也叫慎秋。”
之前季如安说过江揽云认识自己,可自己根本不可能认识江揽云。他实在没必要说这个谎,季如安可能真的知道点什么。
江揽云仿佛凝神思索了一下:“……好像有点印象。”
他没隐瞒,照常说了。
“……真的认识吗?”
“认识倒不一定,只是听说过而已。”他摸了摸下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其实你都不用问育英的慎秋,全国叫这个名字的人我也都或多或少知道点。”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慎秋之前的担心消失了不少。他真的怕江揽云认识之前的自己,如果认出来就完了。但听江揽云这么说,他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慎秋凑过去问:“全国的慎秋多吗?”
“很少。”江揽云说的随意,因为这个姓很特殊,名字也算不上大众化,但他说完又照常哄了慎秋两句,“但你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比不上。”
——总觉得他这么说话已经成习惯了……
江揽云确实习惯性地哄他了,即使这样,慎秋听完还是抿嘴露出了一个笑。被人夸奖了……他把话藏在心里偷偷高兴。
时间像流水似的不间断流过指缝,很快就上课了。班主任进班分配考试事宜,发布去年这届的试卷给他们练手。
班级里都是分发试卷的声音,到手时候安静了很多,只剩下笔写过试卷的声音,每个人都写得认真,慎秋也不例外。
题算不上轻松,但也不是过于难了,江揽云看样子好像游刃有余,考试才过去半个多小时他就写完了,慎秋从来没见过写这么快的,他看了一眼,随后加快了速度。
江揽云自己写完了,也不让慎秋安生。
他一会拽他衣角,一会又拉他的扣子,小动作藏在课桌底下,做得隐蔽。
慎秋专注写题,知道他在动但没出格,所以还在发奋着写题,计算那些数字。
那双手见他没反应,倒是越发不安分了,一点点略过他腰线的弧度,用手指的温度贴合。
慎秋觉得有些不自然,他担心别人看出异常,可考场又不能说话。他无奈放下了手中的笔,抓住了那只手,瞪了他一眼:不要动。
江揽云一本正经点头:我不动了。
慎秋放心了,把他的手放下,转而回去拿笔写题。
可没过几秒,那手就黏上来了,反而越发过分。知道这是在考试,他不能做什么大动作,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
趁着慎秋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一排扣子被解掉了一颗,那双手游也似的划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感。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地方,慎秋脸色突然爆红,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在全都是同学的教室里堂而皇之做这种事,慎秋瞳孔一瞬间缩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他再次放下笔,一点威胁也没有地用眼神去控诉江揽云不道德的行为。
湿漉漉潋滟的眼神。
像在欲拒还迎似的。
慎秋见他不动了,还觉得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略微有点高兴。他把自己的衣服扣子扣上,往里坐了坐,再次眼神告诉他:不许再做了。
江揽云还是点头答应了,但这次慎秋却不怎么相信。他左手拽住自己的衣领,右手拿笔写字。只要江揽云的手一过来,他就能抓住了。
这可是在考试,他怎么能这么大胆……
慎秋抿了抿唇,换了一张验算纸。
之后江揽云果然就不再动了,这让慎秋松了口气,速度更快地去做题了,果然还是考试更重要。
江揽云做得实在是太快了,慎秋的速度比他慢了不止一点两点。他有些沮丧,但还在努力着,考试成绩最重要,也许他能考得比江揽云好呢?
虽然这么想,但他也知道这就是想想而已,这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奋笔疾书到考试最后一秒,每一题都演算了好几遍他才放心。
在原来学校他成绩好,不代表到这里他也能一样。
大家都一样优秀,所以他才更要比别人努力一点。
打铃收卷,班里严肃的气氛散了个干净。
慎秋长舒了一口气,他回想起刚才考场上江揽云的举动,有些生气,但又不能大声质问,毕竟慎秋不是特别开放的个性,被别人欺负导致他性格有点保守。
他小声问:“刚刚在考场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江揽云凑近了点:“你说什么。”
慎秋又重复了一遍,没发觉这空隙太窄:“就是……老师同学那么多人呢……你还……还解我扣子……有点奇怪……”
“为什么奇怪?”
慎秋说得很认真:“因为公共场合不能衣冠不整。”
江揽云配合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吗?那我私下就可以这么做了,对吧。”
“……也……不行。”慎秋觉得怪异极了。
“私下为什么不行了,明明大家都看不到的,对不对?”他慢慢勾着慎秋往他想说的地方走,像引诱似的一步步拉着他。
“……可是……这不对……”慎秋发现了漏洞,“你不能这样。”有点凑得太近了,慎秋往后退了点,整个背部贴在墙壁上。
“你的外套呢?”
慎秋不明所以:“在……抽屉里,你冷了吗?我给你穿吧。”
他把外套递给江揽云,被他接过去,撑在头上。
慎秋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目光探索似的。
江揽云把两个人都罩在这件外套里,看不见别人。
慎秋莫名觉得有点危险,他手指不自觉蜷缩了起来:“要、要做什么?”
江揽云看了他两秒,轻轻笑了出来。
他没做什么,只是好玩地捏住了他耳朵,顺便戳了他鼻尖,做成小猪状,笑嘻嘻道:“这个形态不可爱,我怕这么弄完你被同学看见,你形象就没有了。”
慎秋莫名觉得松了口气:“……这样么?”
江揽云还没来得及回答,班级门口就有人喊他的名字:“班长,英语老师找你有事。”
他无奈地把衣服放下:“我得先走了。”
慎秋默默接过衣服:“恩。”
陈阿渡一下课就去找隔壁女同学了,班级里两个关系近一点的都走了,只剩下前桌的上午刚有过矛盾的季如安。
快上课的时候前面那人好像掐准了点不给他拒绝似的回过头来,对慎秋说了一句话:“今晚放学,去一趟后山,把话说完。”
这么理所应当的口气,慎秋心却一下子悬到了嗓子口。
“废了就废了,就他的那双手,能做什么?”
季如安嗤笑一声,移开了鞋子,半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见慎秋低着头,用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慎秋与他对视。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浓烈到让人窒息的哀伤,这怪物的眼睛……比他那张脸,好看很多。季如安猛地一愣,随后狠狠甩下了手:“谁准你这么看我了?”
这里是天台,围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在拿手机出来拍摄,慎秋肩膀颤抖着,发丝遮住了眼睛,睫毛低垂着。
——这么活着的话,永远被人讨厌着,被人用最下流恶毒的话语谩骂,似乎有点……太久了。
忍受的太久了,所以想要勇敢活下去的念头,在慢慢消失。
被人欺压,被人讥笑……太多太多了,已经……有点受不了了……这样活着的话……很痛苦……
慎秋眼眸略微抬起,视线从发丝中透过去,周围的一切好像在放大。他看见有人捂着嘴和人说笑,手里的手机正拍摄着狼狈的他……他看见季如安眼中的嘲讽,看见其他人眼中的厌恶……
慎秋低下了头,就算他死了,也没人在乎的吧。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若无物却又重若泰山。
慎秋嘴唇紧抿着,哆哆嗦嗦站起来,天台上的冷风从他的校服里钻进去,手指已经无法弯曲,上面还有鞋底的尘土。
即使很想努力活下去,但似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被嫌弃的一生冗长而又毫无意义。
周围人的视线跟着他的身影向前,这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慎秋想要做些什么,他们推搡笑骂着,询问谁是下一个欺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