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臣真是英明。”
驿馆之中,一群桑夷国使臣坐在花园里欣赏春光,同时用桑夷国的语言聊着。
侍从和士兵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他们面带微笑,口气温和,以为他们在讨论春日繁茂的花草。
一个矮胖的使臣道:“左大臣给朝廷出了几道难题,故意让他们解开,让他们以为自己比桑夷国人要聪明。这些日子又带着我们奔波不停,在各种纺织木器工坊里学习。下官差点要以为,我们真的是来求学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自觉扫过庭中侍立的士兵,看到士兵们面上毫无异状,他满意地笑了。
北璃人都听不懂桑夷国的话,他们却听得懂北璃的话,这就是差距。
坐在凉亭里的左大臣端着茶盏,轻嗅之后托起把玩,“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让那位聪明的女君陛下相信我们呢?虽然我们桑夷国的许多东西都比他们的更好,比如这茶道。驿馆里泡茶的婢女,手艺可真不怎么样啊。”
他说着转头朝一旁的婢女,用九州大陆的语言道:“你的茶泡得真好,好香啊。”
说罢笑眯眯地抿了一口,整张脸像猫一样皱起来,似乎十分满意。
婢女含羞低头,“多谢大人夸奖,奴婢的茶艺只是一般,比宫里的差得很远。”
左大臣只是点头,放下茶盏又同他身后的使臣们道:“看到了吧,北璃人实在太小看我们了,我随口夸赞一句她就信了。她当然知道自己泡茶的手艺一般,只是以为我们在桑夷国没喝过好茶罢了。”
众使臣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一时有些被看轻的气愤,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面色。
泡茶的婢女以为左大臣在喝他们谈茶道,没有怀疑。
有个使臣极轻极轻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我们桑国,乃是居于东面的日出之国。虽然小却比九州这片笨拙的大陆要尊贵许多,他们竟称我们为‘夷’?他们好像以为我们听不懂,‘夷’是什么意思。”
蛮夷,异族,带着轻蔑之意。
这就是九州大陆之人所谓的‘夷’。
左大臣笑笑,他的表情显得比其他人更能自控,“那又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多做做天朝上国的美梦,只有他们轻敌,我们才能出其不意。我所担心的是他们还不够轻视我们,北璃朝中,到底不乏人才啊……”
左大臣微微眯起眸子,想到那日他在金殿之上出了几道题。
顾述白和天云破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一文一武双剑合璧,他们的机敏捷思自然不可小觑。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君。
她的年纪那样小,肤色那样洁白,在桑夷国一定会被当成瓷娃娃一样供奉,是家里最爱惜最宝贵的小女儿。
可她又那样聪慧,那道买鸡的题目他并没有说谎,在桑夷国人们虽然能解出答案,但从没有一个人能同时解出三种答案。
他看得出来,那日玉扶正是解出了三种答案,所以她在天云破不自信之时主动提问,让他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
如此智慧,令人心惊。
“左大臣,您是什么意思?”
众使臣一直隐忍,觉得他们受到的蔑视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左大臣还要担心?
左大臣道:“你们白逛了这么久,难道没有发现,北璃陛下一直没有将朝中兵部开放给我们参观么?他们的火炮,连弩,那些最先进的武器,并没有向我们展示。”
沉默了片刻,左大臣忽然意识到什么,问泡茶的婢女道:“这是什么茶叶?”
“大人,这是雨前龙井。”
“真好喝啊。”
一向含笑的左大臣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的国中就种不出这么好的茶叶,所以大家都很感伤。原来这么好的茶叶叫做雨前龙井,我记住了。”
怪不得这些使臣们忽然脸色难看起来,原来只是为茶叶。
婢女含笑低头,心中却想,这还不算极品茶,更好的明前龙井你们还没喝过呢!
后头的时辰听见左大臣的话,纷纷收拾了面色,重新用微笑示人。
……
宫中。
“大哥哥,我说让工部去学习桑夷国的造船技术,你到底有什么顾虑?”
玉扶以为这是好事,不想顾述白并没有立刻赞同。
他想了想道:“玉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肯不耻下问的。朝中的大臣虽然表面上对左大臣他们客气礼貌,可你应该知道,他们心里多多少少瞧不起桑夷国。”
玉扶点头,“是啊。这是难免的,北璃人讲究礼义,从前连西昆人都看不起,何况是更落后的桑夷国呢?”
顾述白道:“如果现在说要让朝中向桑夷国学习造船技术,想来有不少大臣碍于颜面会反对,认为我北璃泱泱大国,何至于向蛮夷学习?”
玉扶眉头微蹙,思考了片刻。
“可这件事是工部尚书先提出来的,当时朝中并没有大臣反对。想来如今我再提起,也不会有人反对才是。”
“那不一样。”
顾述白道:“上次工部尚书提出此事,是因为使臣还没有进京,还在打探消息的阶段。我们派去的人偷偷画了船只的图纸,桑夷国人并不知道。这样并不堕北璃国威,大臣们自然不觉得难为情。”
玉扶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使臣进京,要当面向他们请教造船之事,难免有些人脸面挂不住了。你的意思是,为了照顾这些人的脸面所以不能直接向左大臣他们请教造船之事?荒唐!”
她忽然拔高了声音,怒骂了一句。
当然,不是骂顾述白,而是骂那些大臣。
“朝中几时染上了这种风气,就因为人家国小力弱就瞧不起人家?这倒罢了。明知他们虽然力弱,但造船工艺上胜过我们,为何不肯谦卑学习?身为朝廷重臣连这点雅量都没有,真是迂腐!”
顾述白道:“只怕有连年胜仗的原因。”
玉扶沉默片刻,抿着唇细思。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这种风气需得改改了,桑夷国虽小,有一点我却很佩服。数百年前他们漂洋过海来求学,改变了国家原始的生活状态,渐渐走向文明。北璃虽强,若能留存这份进取之心,何愁九州大陆不一统?”
顾述白看了她许久,而后轻笑道:“所以,你决定了?”
“决定了。”
玉扶看向殿外,“召鸿胪寺卿陈景行觐见。”
陈景行从宫里出来,急匆匆去了工部,又要拉工部尚书去驿馆。
工部尚书百般扭捏,“大家都是一部主事之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陈大人,使臣的事是你鸿胪寺卿的职责,你非拉我去做什么?怪难为情的。”
陈景行一本正经,“陛下体谅尚书大人好学之心,命我来找尚书大人,再带上工部制造航船方面的负责官吏和匠人,一同去驿馆向桑夷国使臣请教。不是尚书大人自己要学的吗?如今怎么又说难为情?”
“那怎么一样?”
工部尚书不悦道:“之前是偷偷的,现在当面去问,岂不堕了我北璃的国威?堂堂北璃大国要去请教他们蛮夷之人,这算怎么回事!”
他两边袖子一甩,负手而立,固执地抬着下巴。
陈景行道:“这件事恐怕不是尚书大人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的。陛下圣命已下,难不成大人要让我进宫去请一道明发圣旨?”
“你!”
要是圣旨明发让他工部去向蛮夷之人请教,那他的老脸不就全丢尽了吗?
工部尚书忙拉着他衣袖,态度讨好,“陈大人,你一向深得陛下器重,你老实告诉我一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景行的口气也缓和了些,“陛下还能是什么意思?咱们陛下年轻好学,又有不耻下问的宽大之心,想为我北璃改造更先进的航船,这不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么?陛下都不嫌堕了北璃的国威,尚书大人还在扭捏什么?”
工部尚书一听,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改造航船造福百姓啊?要不是如此,之前我也不会主动向陛下提起。只是现在……罢了罢了,丢人就丢人吧,为了造福百姓,我丢了这老脸又算什么?”
陈景行心中偷笑,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尚书大人,是这一点点脸面要紧,还是陛下的圣心要紧?要是办好了这件事,你还愁陛下不嘉奖你吗?将来史书上留下大人的名字,就是北璃造船业进步的领军人物,那可是万古流芳、荣耀家门的好事啊!”
陈景行不愧是常出使各国做使臣的,也接待过许多各国的使臣,嘴皮子上的工夫一等一的好。
被他这么吹捧了几句,工部尚书已经乐呵呵的,主动道:“陈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相关负责的官吏还有造船的工匠带来,大家一起去驿馆!”
一行人到驿馆的时候,便见左大臣等在园中赏花,见到陈景行他们忙起身行礼,众人厮见。
“这位大人是……”
陈景行忙介绍道:“这位是工部尚书大人,陛下有旨意,说两国来往互相学习,则互有补益。既然左大臣带人在京中参观了这么多日,想来不会吝啬把你们的造船工艺教给我们的工匠吧?”
左大臣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大人,您的意思是……”
陈景行笑道:“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让工部尚书大人带着工匠向你们学习造船的技术,左大臣不会不愿意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
左大臣忙堆起笑容应和,又道:“下官只是太惊讶了,没想到我们也有值得贵国学习的地方,还能让陛下亲下圣旨。”
工部尚书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陈景行却仍是不卑不亢。
左大臣只好道:“那就请我们带来的工匠和工部的工匠切磋吧,或许会有些能互有补益的东西。二位大人请坐,喝杯茶吧。”
相关的官吏带着工匠退了下去,陈景行和工部尚书便同使臣们一起坐下喝茶,陈景行端起茶盏,“诸位大人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难道是不愿意把造船的技术和我们分享吗?”
左大臣不禁一颤。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使臣,众人明明已经把情绪掩饰得很好了,陈景行是如何看出异样的?
他唬了一跳,连忙描补,“陈大人,不是这样的。你们来之前我们正在聊这雨前龙井,又谈起家乡的茶,一时思乡感伤罢了。毕竟我们在海上漂流了许久,经历了许多风浪,难免想家。”
这个理由听起来毫无破绽。
陈景行放下茶盏,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心了。左大臣若是喜欢这雨前龙井,稍后我把家中珍藏的龙井送一些来给你尝尝,看看会不会比这茶更好些。”
左大臣赔笑道:“那就先谢过陈大人了。”
出了驿馆之后,陈景行和工部尚书在门外告辞,各自上了马车。
车上,陈景行微微合目,朝车旁跟从的属下道:“派人查一查,看看国中有没有人懂桑夷国语言的,如果有立刻找来见我。”
……
使臣在京盘桓的这些日子,朝廷颇为忙碌。
好在四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也没有什么烦难之事。
楚郡王从西昆传来书信,说白擎治理地方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短短两个月西昆的政务越来越通顺,白擎还请旨希望把西昆像北璃一样,重新划分州府治理。
已经到划分州府的地步了,可见西昆在白擎治理下何等安定。
玉扶十分高兴,命翰林院拟旨嘉奖白擎和楚郡王,又送去了许多他们能用得上的赏赐,好让他们更加尽心尽力地治理西昆。
至于划分州府这个提议,倒是让她想到了,更早收入北璃囊中的东灵十座重镇极其周边地区,也是时候划分治理了。
如今朝中新培养起来的一批年轻臣子越发得力,正好可以派他们去各地治理地方,既能锻炼他们,还能让他们年轻的血性为地方百姓谋福祉。
只是……
“今年年关的时候,宁帝不是派人送来了许多礼物么?听闻宁帝要册封皇后了,这也是件大喜事,派使臣去送份礼吧。”
瑶蓝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给宁帝送礼了?其实那个皇后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就是从前的丽妃,东灵朝中对这个皇后似乎颇有微词。咱们何必上赶着送礼物去?”
玉扶看她一眼,“原来是丽妃,我倒没在意。管他封的是谁呢,只是找个由头送礼罢了。我打算将东灵送给北璃的那十座重镇重新划分治理,可那些地方毕竟紧挨着宁帝的统治范围。给他送些礼物,算是安抚他,以免他生出什么歪心思阻扰我的政策推行。”
原来是这样。
若玉扶亲自命人送礼去,一来可以给丽妃颜面,平定东灵朝中对这个新皇后的不满,宁承治必定心生感激。
二来也是给了宁承治颜面,他得了这颜面总该见好就收,不会再对北璃使坏了吧?
瑶蓝点头道:“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玉扶派使臣去东灵送礼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驿馆中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左大臣等正因为她派人来学习他们的造船技术而不安,乍一听闻这个消息,立刻想歪了。
“北璃和东灵虽说未交恶,可以宁帝和北璃陛下,还有顾家的关系来说,她怎么会主动派人去送礼呢?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
有人立刻想到什么:“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和东灵的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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