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等候宣召的人密密麻麻站了一地。
众人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看到宫人出来通传,“传兵部侍郎孙谋觐见!”
孙侍郎大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朝里赶。
宫人待要回去,被包太傅叫住,“陛下难道只传召了孙侍郎吗?”
“是,只传召了孙侍郎,还请诸位大人在此稍候。”
宫人恭敬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顾怀疆父子,最后行了一个礼退回殿中。
众人各自心中着急,面上又不好表示什么,一个不小心,包太傅和顾怀疆的目光撞上。
两人皆是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长者,平时虽很少接触,偶尔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斯抬斯敬。
今日目光对视只觉得尴尬,包太傅很快移开了眼睛。
在顾述白这件事上,他们只能是对立面,没有商量的余地。
因事关重大,他把“在府养病”的天云破也请到宫里来,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更好地劝说玉扶,此刻他不禁看向天云破,想讨个主意。
方才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天云破已经不见了。
包太傅四下一看,只见天云破站在长生殿外廊下,贴着窗子,分明是一副偷听的架势。
他唬了一跳,忙赶上去阻止,“你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偷听陛下和朝臣谈话?”
包太傅下意识看向顾怀疆父子,见他父子二人也跟着过来,忙劝天云破离开。
天云破看了顾怀疆父子一眼,低声道:“陛下把殿外的宫人都撤了,这不是摆明要让我们偷听么?陛下盛情,怎好不领?”
包太傅愣了愣,见顾怀疆父子已经认真在听殿中的动静,当即不再说什么,侧耳贴在窗上。
玉扶面色冷淡地在榻上坐着,孙侍郎急匆匆入殿行礼,“陛下,大事不好了!顾大将军抗旨不尊拒绝回京,臣以尚方宝剑相逼,他还将臣从西咸城赶了回来,请陛下速速定夺!”
玉扶朝殿外瞥了一眼,看到窗外影影绰绰的,这才看向孙侍郎。
她回朝的时日不久,对朝中三品以下的大臣了解不多,但对这个孙谋还是有些印象的。
兵部除了当家的尚书之外,还有三个侍郎,这个孙谋是三个侍郎中最得力的人手。
他不但对于兵部管辖的军力、武器、装备等十分了解,还写得一手好文书,属于能文能武的人才。
玉扶一向颇为看好他,不想这次他竟犯了这么大的错。
她不禁冷笑一声,“抗旨不尊,抗的是谁的旨?朕倒要请教孙侍郎,那旨意上写的是什么?”
孙侍郎背脊一僵,抬头打量玉扶面色,不知她这是讽刺还是认真的。
他思忖了片刻,不禁问道:“陛下的意思,臣不明白。陛下是说这旨意陛下事先并不知情吗?”
“难道孙侍郎事先不知朕不知情吗?”
玉扶很快反问回去,孙侍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臣的确不知!臣奉太傅的诏命去西咸城收回顾大将军手上的西昆国玺和兵符,包括西昆大军和北璃大军的兵符,并于三日内启程回京。太傅还给了臣尚方宝剑作为信物,臣的确不知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啊!”
包太傅在殿外听到此处,便准备进殿说话,被天云破一把拦住。
“再等等,让孙谋把在西昆发生的一切说完再进去不迟。顾侯爷,大统领,我想您二位也是这样想的吧?”
天云破看向顾怀疆,后者微微颔首,继续听着殿中的动静。
玉扶听到孙侍郎的回答,神色缓和了一些,“起来吧。太师在府养病,朝中事务一应由太傅主持,他确有命翰林院起草旨意的权力。你身为下官奉命而行,朕不怪你。那你告诉朕,顾大将军是如何抗旨的?一字一句细细说来,不得有遗漏。”
孙侍郎缓缓站了起来,抹了一把汗,“是。回禀陛下,顾大将军听到旨意后没有立即接旨,而是问臣这是不是陛下的旨意。臣当时以为陛下是知情的,便说是。后来顾大将军思考了一会儿接了旨,并命人将西昆国玺和三块西昆大军的兵符交给臣。”
“国玺和三块兵符你顺利带回来了么?”
“带回来了,请陛下预览。”
孙侍郎摆摆手,命身后的侍从将两方锦盒送到玉扶跟前,盒中正是顾述白交给他的国玺和兵符。
玉扶笑了笑,目光朝窗外掠去,站在殿外“偷听”的人神色不一。
顾怀疆和顾寒陌自然松了一口气,包太傅和天云破则蹙着眉头,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
“既然东西已经交给你了,为何又说他抗旨不尊?”
孙侍郎道:“臣让顾大将军将他手中北璃十万大军的兵符也交给臣,这下顾大将军便急了,不肯交出来。即便臣以尚方宝剑‘上诛昏君下斩奸臣’之名威吓,他也不肯交,也不肯在三日内回京述职。臣再要劝说,他竟命人将臣丢出军营,还说即便陛下要治他抗旨不尊的罪名他也不会回来,臣只好快马回京将此事禀告陛下。”
玉扶微微颔首,“说完了吗?”
孙侍郎想了想,“并无遗漏。”
她一摆手,瑶蓝上前对孙侍郎道:“孙大人,请到外间喝茶,一会儿陛下自会再传您。”
孙侍郎犹豫地跟着瑶蓝朝外间走去,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事就算完了?
陛下让他坐着还让他喝茶,那应该是不怪罪他了吧?
孙侍郎后怕地端起茶盏,杯中茶香清冽,他一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是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吧?”
瑶蓝在旁点点头,孙侍郎露出了放松了笑容。
陛下不仅不怪罪,还给他喝这么好的茶,看来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他了。
先前传话的宫人又出去请顾怀疆和包太傅等进去,这回一进去,便有宫人给包太傅和顾怀疆两位长者上了座,天云破和顾寒陌两个年轻的就站在一旁。
这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谁也不怪罪,一视同仁么?
“诸位方才可都听见孙侍郎的话了?”
玉扶拍了拍手边的锦盒,“顾大将军这抗旨不尊,抗了一半,又遵了一半。不过朕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太傅为何要隐瞒朕下了这道旨意?”
她朝站在包太傅身旁的天云破看了一眼,目光不复从前的信任。
天云破心中咯噔一声,总觉得玉扶的目光好像在怀疑什么……难道她怀疑是自己挑唆包太傅下旨的么?
包太傅下意识要起身回话,玉扶压压手示意他坐下,“朕知道无论太傅做了什么,都是为北璃着想。朕不怪你,只想知道原委而已。”
包太傅心中稍慰,“回陛下,顾大将军手中的兵力越来越多,西昆的局面在他的控制下,越来越平静。而反观北璃,原先流入北璃的东灵流民几乎都去了西昆,老臣心中深感不安。又听到了一些顾大将军打压北璃士兵的消息,老臣不禁想到,顾大将军身边的部将不是西昆人就是东灵人,就连他自己……老臣不得不防备。”
他叹了一口气,自知背着玉扶下这道旨意,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他的错。
他命翰林院拟旨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可只要西昆能够顺利收到北璃囊中,他情愿接受任何责罚。
玉扶道:“既然如此,太傅为何不与朕商议,而要私自做主?难道太傅觉得朕是十分不讲道理的昏君么?”
包太傅忙道:“自然不是!可……”
他看了天云破一眼,想到天云破就因为劝谏玉扶此事就被罢朝回府,他哪敢再向玉扶进言?
万一连他也被罢朝回府,那朝中还有谁能掌控此事呢?
这一个目光让玉扶心中的怀疑又深了几分,她看了天云破一眼,心底尽是失望。
包太傅道:“恕老臣直言,陛下毕竟是个女子,且太过年轻。老臣听闻女子在爱恋之中容易迷失理智,而陛下身上担的是整个北璃的责任,不能有一丝迷失。老臣实在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请陛下责罚!”
说罢扶着椅子起身,待要跪下已被天云破扶住。
玉扶叹了一口气,“朕不会责怪太傅,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朕既然成了北璃的君主,就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用江山来赌。太傅不相信顾大将军,难道也不相信朕么?”
包太傅不再说什么,只道:“陛下,旨意虽是老臣瞒着陛下宣的,可顾述白抗旨不尊铁证如山,陛下还要姑息么?连先帝赐予老臣的尚方宝剑老臣都拿出来了,见尚方宝剑如见陛下,顾述白违抗的不仅是老臣私自拟的旨,更是陛下啊!”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顾怀疆眉梢一挑,终于有了反应。
玉扶看向他,“父亲,你觉得呢?”
听她亲昵的口气,包太傅已经心中了然,明白她仍然信任着顾述白。
他没有看顾怀疆,想也不用想便知道,顾怀疆身为顾述白的父亲会站在哪一边。
顾怀疆想了想,道:“陛下,包太傅说的有道理。”
包太傅和天云破皆是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怀疆,连顾寒陌都惊讶不已。
外间传来茶盏和茶杯惊惶触碰的声音,想来孙侍郎也听见了顾怀疆的答话,没把茶盏惊得摔在地上就算不错了。
顾怀疆沉着道:“包太傅命翰林院拟的圣旨,还有御赐的尚方宝剑作为凭证,宣旨的是朝中三品大员孙侍郎。述白他不会知道旨意是包太傅私拟的,也不会知道尚方宝剑是先帝御赐而非陛下御赐,所以……他是真的违抗圣旨。”
天云破蹙着眉头看顾怀疆,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为顾怀疆明事理的话而敬服。
包太傅更觉此言熨帖,就像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那么恳切。他没想到能理解他的不是玉扶,反而是被他怀疑的顾述白的父亲。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怀疑是多余的。
有这样一个父亲教导,顾述白怎么可能做出反叛之事?
玉扶不置可否,“您继续说吧。”
顾怀疆点点头,“包太傅说的另一句话,更加对极了。陛下不仅是陛下自己,还身负着北璃所有百姓和将士的性命,是千斤重担。陛下不能有一丝错误,一丝错误或许就会让无数的百姓家破人亡。所以,希望陛下行事之时能够切记,不要轻易相信什么或者否定什么,一切以稳妥为上。”
他说着说着,不自觉以父亲的角度教导着玉扶,“譬如这次的事情,其实太师和太傅的用意都是好的。他们并没有说述白一定有反叛之心,只是希望陛下能够以稳妥为上,将其召回京中述职。如此一来既能避免他年纪轻轻受大权所诱,也能让朝臣们安心。”
“是,老夫就是这个意思!”
包太傅激动地几乎落泪,顾不得许多,心中已将顾怀疆引以为知己。
玉扶心中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可不觉得顾怀疆今日是来替包太傅他们说话的。
果然,顾怀疆看向包太傅,忽然话锋一转,“可太傅有一件事错了。”
包太傅一愣,“什么事?”
顾怀疆道:“您以为将述白的兵符收回,再将他召回京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可考虑过西昆没了述白该怎么办?”
他的言辞锋利了许多,不似方才对着玉扶说话时那么循循善诱,“他麾下二十五万大军,以他的年纪也阅历,要安抚下来本就不容易,何况还有西昆的十数万大军?一旦他离开,还有哪个将领有这个本事镇服他们?一旦军中发生骚动,您负得起责任吗?”
包太傅浑身一颤,或许是因为顾怀疆此前说的话已让他信服,这会儿听到这些话,他下意识选择了相信。
顾怀疆缓了口气,“太傅是文臣,在朝中运筹帷幄,不懂军武之事,这不能怪您。而我曾在军中效力数十年,并非我为自己的儿子说话,述白此番举动并没有错,他的确不该离开西昆。”
他从座中站起,朝玉扶拱手,“但他又确实错了,错在不该抗旨不尊。陛下是明君,请你看在他忠心不二为北璃社稷着想的份上,能从轻处置他的过失。”
看到包太傅和天云破被顾怀疆说得一愣一愣的,玉扶心中暗爽,面上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她淡淡地点头,只道:“父亲可知,从前我在顾家的时候,对您处处心怀敬佩。可唯独有一点我不但不敬佩,还十分不赞同。”
顾怀疆微微一笑,“是哪一点?”
玉扶道:“我最恨您总是以君命为尊,明明知道从前老宁帝不懂军事,时常下错误的命令,可您还是处处遵守。譬如只许防御守城,不得进攻西昆边城。譬如明知西昆遣送公主和亲是陷阱,还要照单全收。再譬如,最后小宁帝将顾侯府一家逼上死路,我和三哥他们想引兵反抗,还被您强行阻拦了……”
顾怀疆还没开口,她又笑道:“可遇到今日的事情,我才知道您当初为何会那么做。昔日的您在东灵手握大军,威望更甚于今日的顾大将军。连他都避免不了被人猜疑,何况是当年的您呢?”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分外默契。
包太傅听得不禁羞愧,玉扶忽然看向外间,瑶蓝会意地将孙侍郎请了出来。
她正色道:“朕曾经说过,绝不会处罚太傅、太师等有功之臣,即日起太师可以随时回朝了。至于太傅瞒着朕下旨的事情,朕自然也不能追究您的责任,更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
玉扶瞥了孙侍郎一眼,“来人,将孙侍郎贬官三级,即日启程到北漠苦寒之地当总兵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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