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地动山摇般的响声,城墙都震了震,仿佛就要塌陷。
站在城墙上站岗的士兵却岿然不动,身姿挺拔,有人在烟尘中扑上去,将那些挺拔的身姿按倒。
“傻啊,还不快趴下去,这个时候讲究什么面子?”
有人被按倒在地,下意识护着头部,滚滚烟尘中忽见远处天空又飞来一巨型黑影,这会儿不必人按,众人下意识趴下躲避。
“轰!”
城墙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
这震动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城墙上爬起一个银白铠甲的身影,用手在眼前挥了挥,试图散去烟尘看得更清楚一些。
士兵们也渐渐爬了起来,注意着巨石飞来的方向,唯恐还有下一波。
“妈了个巴子,这群西昆人也太狠了!”
昆羽扬一身银白铠甲染了血色,边上的部将见状连忙上前,“将军,你受伤了?”
“是他。”
昆羽扬指了指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一个年轻士兵,她看到他直挺挺地站着,想把他按下去躲避却怎么也按不动,年轻人身上蕴含着无穷的血气和力量。
眼看一块巨石朝他们飞来,昆羽扬下死力把他按倒,不想他还是被石块擦过伤了手臂。
部将舒了一口气,挥手招呼人,“快把人送回去医治,还能走吗?”
他看着那个年轻的士兵,只见他捂着胳膊站起来,“我能走,不用医治。今日轮到我站岗,我还有一个时辰的岗没站完。”
一张浓眉大眼的少年面庞,皮肤黧黑却黑得十分阳光,面色坚毅如铁。
昆羽扬打量了他一眼,“你伤成这样还想站岗?方才为何不躲避,我按着你躲你都不躲?”
少年一本正经,“在城楼上站岗的士兵,需身姿挺拔不得动摇,除有急事传报不能走动,这是军规!”
军规没规定他能动,他便一动不动,连巨石投来都不在乎。
部将尴尬地看着昆羽扬,“将军,这恐怕是刚收进军中的愣头青。您知道的,此次西昆进犯突然,我们在周边几个城池征了不少新兵。”
“愣是愣了点,尽忠职守的心还是好的。”
昆羽扬摆摆手,“把他带回去医治吧,年纪轻轻的伤了胳膊,日后如何提剑保家卫国?”
少年愣了愣,还想再坚持站岗,被一旁的部将扯着脖子提溜了下去,“你差点害将军也受伤了,还想怎么样?将军可没空跟你耗着,赶紧给我滚蛋……”
昆羽扬听着他们的动静越来越远,无奈地摇了头,“赶快派人检查城墙,有任何松动立刻来报。城中有被巨石击中的士兵和百姓一律命军医迅速医治,损毁房屋的百姓要给与相应安置。”
“是,将军!”
众人领命去办,昆羽扬几步跃上城墙最高处,观察城下西昆大军的动向。
他们以巨石投城,无非是为了撼动城墙,可渭州城的城墙要是用巨石就能攻破,当年的西昆大军又怎会屡屡败在顾家军手上呢?
明知如此对方还是锲而不舍,昆羽扬长吐了一口气,朝身边人道:“试着在城墙内侧结一层网,覆盖范围不用太大,只要足够容纳士兵们站立不会被巨石击中便可。巨石落在网上有一个阻力,就算破网而出,杀伤力也会减小很多。”
边上的人顿时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将军可真聪明!”
“这哪算得上聪明?不过是用点小心思对付西昆那**诈之徒罢了。他们要是不用这种小伎俩,我倒宁愿和他们明刀明枪地拼!”
事实上昆羽扬已经快憋屈死了,敌方十万大军,她手上能调动的人手却不足三万,只能龟缩在这渭州城中死守。
身边一群人顿时汗颜,“将军,您老是骂西昆人,您自己不也是西昆人么……”
这些人原先只知道,昆羽扬是从东灵来的,是东灵皇室宗妇。
要不是昆君玥经过渭州城的时候和她一番对话,众人还不知道原来昆羽扬是西昆公主,被遣嫁和亲才到了东灵。
昆羽扬瞪了他一眼,“东灵讲究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给东灵人就是东灵人了。如今我只是个从东灵流亡到北璃的人,和西昆没有一点关系!”
“是是是,我们都知道!”
如果说他们在城墙上听到那一番对话之后,还在诧异为何要命一个西昆公主为主将,来渭州城抵御西昆的侵袭。
可看到昆羽扬如何对待昆君玥之后,他们就没有丝毫疑心了——昆羽扬对西昆这个母国显然十分不满,连带对自己的兄长都没有好脸色。
再打听到当初她是如何被遣嫁去东灵的,众人心里也就有了成算。
“报——将军,城墙没有损坏,连一丝裂缝都没有,我们已经细细检查过了!”
底下很快传来通报的消息,昆羽扬从高处跃下,“确认无疑么?”
“确认无疑!”
众人的心总算落了地,昆羽扬摆摆手,“那就好,你下去吧。”
她翘首看向不远处西昆大军驻扎的地方,目光不由朝内城转去,却怎么也无法透过偌大一座城,看到渭州城以北的情况。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四面茫然,“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顾大将军来。”
……
“我们的国书送到西昆,没有任何回应。西昆大军对渭州的侵袭仍在继续,好在城尚未破,顾大将军已经及时赶到了。”
御书房中,陈景行持刚刚送到的急报回禀,情况总归比想象中的好一些。
玉扶面上却没有松懈之色,“没有回应?没有回应是什么意思?西昆欲同我北璃交恶,还是明面交好实则进犯不敢回应?”
陈景行忙躬身拱手,“陛下先别着急,臣会继续向西昆发信,必要时臣亲自出使,一定能将此事弄清楚。”
玉扶的眉头渐渐松开,口气缓和了许多,“朕没有责怪陈大人的意思,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昆帝再有野心也知道我北璃是不能得罪的,还巴巴地把太子派来北璃贺喜。如今他却连表面工夫也不做,不是太奇怪了么?除非……他死了。”
陈景行背脊一寒,“怎么可能?昆帝若是驾崩,总该有消息传到北璃才是啊!”
如今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国书传到西昆如石沉大海,半点回应都没有。
玉扶的猜测也仅限于猜测,不好下决断。
思忖片刻,她这才道:“这样吧,以我的名义给昆吾伤写一封私人信件,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昆吾伤会回信吗?”
陈景行似乎察觉到什么,如果昆帝死了,那西昆朝中如今何人做主是一目了然之事。
玉扶道:“如果他不回信,那很多事情便清楚了,朕也不必再有所顾忌。”
陈景行拱手告退,“是,臣这就去办。”
渭州城的危机尚未解除,南方起义军见北璃受敌,立刻起兵进攻。
不过这次他们攻打的并非临安城,而是东灵北境已经割让给北璃的十座重镇,欧阳骐一面组织防御,一面派人回国请求增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璃朝中陷入战事连连的混乱。
“大将军,为何只击退敌人不打还回去?”
渭州城中,昆羽扬抹了抹手上的血迹,看着城下溃败而逃的西昆大军。
而顾述白岿然不动,站在那里凝望城下混战之势,犹如执掌生杀大权的天神,目光中含着悲悯。
昆羽扬毕竟是西昆人,身上流淌着西昆人好战的血液,她憋屈在渭州城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顾述白来,就想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如今胜是胜了,敌军落荒而逃也算漂亮。
可这和昆羽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顾述白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块手帕,“陛下曾经允诺昆帝,在他有生之年不进犯西昆。何况此番我是带着增援渭州城的旨意来的,并非进攻西昆。”
昆羽扬随手用那帕子擦拭手上的血迹,她在东灵是养尊处优的夫人,手心肌肤薄如蚕丝。如今战场杀伐重拾刀剑,掌心竟然磨得破了皮渗出血来。
她并不在意这小小伤口,只看着顾述白,“就算我们打回去,也没有人会说陛下不重承诺,只会说是西昆进犯在先!你忘了当初顾家军的教训了么?只是一味防守不还击,敌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当年的顾家军只还击过一次,就那一次,西昆主力被歼,自此消停。
顾述白听她提到当年顾家军之事,不禁微微蹙眉,想了想还是耐下心来道:“那你知道,当年的西昆大军为何总是屡屡落败么?除了顾家军骁勇之外的原因。”
昆羽扬思忖片刻,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西昆人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导致屡屡落败,他们早就改善了。
顾述白轻轻一笑,“因为西昆的大军没有信仰。”
“信仰?”
“对,就是信仰。”
顾述白看向远方,“顾家军的信仰,往小了说是信仰父亲,他们相信父亲的能力,一定能带他们打胜仗,能带他们平安回去见自己的家人。就算他们战死,父亲也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中的遗孀遗孤。”
“往大了说,他们信仰的是国家,是保家卫国的情怀。一支军队有了信仰,才有一往无前的底气。当年的父亲和老宁帝能给将士们这样的信仰,如今的玉扶也能给将士们这样的信仰,而昆帝或是西昆的任何一个当权者,依旧不能。”
他们对将士们的性命没有顾惜,对他们的家人没有保障,也没有给他们任何保家卫国的信念——
有的只是杀戮,只是侵略。
昆羽扬不由一愣,顾述白道:“如果你现在由着心中那股怒气牵引,去将西昆大军斩落马下,也就等于斩落了我们将士的信仰。你要相信,玉扶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我们只需等待便是。”
说罢朝着城楼下走去,脚步不疾不徐,一点也看不出是刚刚指挥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倒像是和旁人喝了一下午的茶,或是在树荫底下了一盘棋,那么悠闲自在。
昆羽扬扶了扶额,不禁自惭形秽。
她空有武艺和杀敌的能力,却没有大将之风,若对上顾述白这样的大将,只有未战先输的份。
气馁让她觉得疲惫,掌心的血还在不断朝外渗,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军医帐中,想让他给自己简单包扎一番。
“将军,我给你包扎吧。”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昆羽扬转头一看,竟是那里在城墙上受了伤还坚持要站岗的少年。
她不禁笑了,“是你啊,你不站岗了么?”
难得她还有说笑的心思,少年低了头,大约面色微红,只是皮肤太黑看不出来。
他拿着纱布和水走上来,替她清理掌心的灰尘,“上次受伤之后,他们说我不适合站岗,只适合站在那里当靶子,所以把我调到军医这里来帮忙了。”
昆羽扬知道军中的士兵都不愿意来干这种闲杂活计,就好像负责做饭的火头军一样,都被认为是军中无用之人。
她不禁劝慰道:“这里挺适合你的,你那股执拗劲用在为伤兵治疗上,或许能多救几个人。”
少年却一点被劝慰的样子都没有,只低着头给她包扎伤口,“将军不必安慰我,其实我也觉得在这里挺好的。”
昆羽扬有些失望,以为此人胸无大志,愿意窝在安全的地方保全一条性命。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士兵的天职不仅仅是打仗,只要于百姓有益,于家国有益,于军中同袍有益之事,我都愿意做。就像将军说的,我的性子或许更适合救人,而非在城墙上站岗。”
昆羽扬不禁一愣,想到方才顾述白的那些话,不由觉得眼前的少年形象光辉了许多。
他懂的道理,昆羽扬自己却一直在执迷。
她暗暗佩服,“你倒是想得很通透,小小年纪有如此胸襟,不容易。”
少年忽然抬起头看他,“小小年纪?将军说得自己很老成似的,可我看将军也不过十七八岁,说不准还和我一样大哩!”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色道:“我十八岁了,叫林轩。”
昆羽扬微微失神,而后才意识到他说自己叫林轩,而非宁轩。
她以为自己回到战场,镇日杀伐,就能忘记从前时光的美好与疼痛,如今才知一个相似的名字都能让她的心重新跌入谷底。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已经被用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起来。
林轩包扎的手艺极好,看起来是下过苦工研究过的,既能把伤口全面覆盖住,又不影响她的手做动作。
“将军把手合上试试。”
林轩显然没看出她的失神,很快收拾了物品,昆羽扬却站了起来,“你包扎得很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罢便朝外走去,路上遇到她的士兵向她躬身行礼,她都恍惚没有看见。
她想起宁轩为了守卫一座要紧的城池,宁愿以身殉城也誓死不肯退兵,那份执拗和那日城墙上的新兵少年何其相似。
他平日看起来总是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婚后虽渐渐收了心在朝中领职,昆羽扬却从来没有设想过他会有战死沙场的决心。
所以他临走前,她虽有不安,还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说一旦遇到危险他绝不会誓死顽抗,保命要紧,留着性命回来陪她一起去北璃。
后来他食言了,这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她踉踉跄跄地坐在营帐后头的地上,一埋头,两行热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身后,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上来。
她笑了笑,“我没事,大将军,只是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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