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碧砌玉阑春不去
端王从那巷尾宅院步出之时,春风正摇落墙头一树梨花,粉白花瓣划过黛瓦,轻飘飘坠了一地。
院门关闭,马车启程,朝着王府方向缓缓驰去。
微微晃动的竹帘间透进缕缕亮光,他端坐其间,目光渺远。银枪枪尖还在手边,心中依旧萦绕着之前听到的话语。
穆老的无心一说,倒使得那个甚少为人所知的傅家二公子浮出了水面。说来端王也算见闻广博,但官家从来就不喜欢别人提及傅泽山将军之事,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朝中更是很少有人会主动说起他们一家。
即便是偶有提到,也只是哀叹傅老将军与少将军未能善终,却从没人说到过傅帅还有一子。
据穆老所说,傅帅原有两子一女,长子傅昶与他最为相似,皆酷爱行军布阵,熟习枪法,故此傅帅常年将长子带在身边,一同为国征战。幼女傅蓁性格温和内敛,尤善音律,当傅帅出事前还待字闺中。这一儿一女皆深得傅帅喜爱,而次子傅昊虽也天资聪明,却既不爱习武亦不耐苦读。时常趁着父亲驻守边防时偷跑出家门,混迹于街头巷尾,钟爱看些口技杂耍之类的玩意儿。傅帅常不在府中,一旦回来查阅傅昊的学业,总是发现他马虎应付,几次三番劝导不成,便是棍棒相加。
可这傅昊却也经得起责打,纵然是当时被打得皮开肉绽,等到伤势一好,傅帅一走,他便又想着法子溜出将军府,整日流连于市集瓦肆,好似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活得自在快乐。
“傅帅竟还有这样的儿子……”端王当时听了也觉讶异,可想想又觉得不对,“那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穆老答道:“傅帅最初离开汴梁前往北方边境时,傅二公子还是个不起眼的孩童。后来傅帅常年驻守于河北,难得回京也都是由少将军陪同,并未将二公子带回,因此可能汴梁的官员们只知有这个人,却多年未见。傅帅本身也对二公子失望透顶,轻易不会跟人说起……”
“那这傅二公子后来去了哪里?傅家败落之时,似乎也没有他的消息。”
穆老起初不愿说,在端王的再三恳求之下,才不太情愿地说道:“后来么……傅二公子渐渐长大,倒是出落得俊秀潇洒,可习性始终不改。除了喜欢斗鸡蹴鞠各种杂耍游戏,又被狐朋狗友们拉去了青楼楚馆,一发不可收。最后也不知是不是傅帅实在没法忍耐,听说是将他暴打一顿,终于是逐出了家门。自那以后,傅二公子便真的没再回来,直到傅帅和少将军出事,我与几个老友一同去打探消息,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二公子,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也不知现在究竟流落在何方……”
说到此,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苍凉。
端王亦心有所感,或许当年在傅帅眼中,次子傅昊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最后忍无可忍将他逐出家门。可没想到的是,此后没过几年这赫赫将军府便彻底崩塌,将军夫妇,以及长子与幼女先后殒命,倒是那被赶走的次子竟侥幸保住了性命。
——只是像那样一个耽于风月不事稼穑的纨绔子弟,被逐出家门后又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父母兄妹俱死于非命,他都没曾出现一下,一种可能是怨恨家人兼之担心惹祸上身,所以索性隐姓埋名湮没于人海。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也没活到那时,流落街头无法自食其力,亦不知倒毙于何处荒郊,成了无名野鬼……
怀着重重思绪,端王回到了王府。
谁料还未下马车,便有内侍快步奔来,跪在车前焦急道:“官家命端王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
端王微一怔,随即放下帘子,命车夫即刻赶往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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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抵达长春阁,便觉气氛不对。
官家正沉着脸站在窗前,阁中仅有数名枢密院官员,个个神色不安。待等端王踏进屋中,那些官员互相递着眼色,有胆大的人上前向官家道:“既然端王已到,请陛下允许臣等先行告退,再商议些回应的话语……”
官家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端王目送众人离去,才试探问道:“爹爹唤臣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了?”
“简直是太过嚣张!”官家指着那桌上的一封奏章,怒不可遏,“刚刚送回的急报,朕派人送交的国书已经抵达北辽,但北辽竟提出非分要求!说什么愿与我朝修好,但需得有血脉联姻,方能保一方平安。”
“联姻?”端王一震,“那他们的意思是……要爹爹选一名宗室女嫁去北辽?”
官家重重地一皱眉,“若只是那样倒也不至于让朕恼怒,你可知他们指名道姓要谁嫁去?!”
端王见官家如此动怒,心中不由有了答案,但他未曾直接说出。果然官家自己气愤不过,来回走动了几步,咬牙道:“竟提出要朕将荆国公主嫁与北辽成帝!岂有此理!成帝的年纪比朕还大,朕又岂能将荆国送交去那样的蛮荒之地?!”
端王心中也不免一沉,无论换了谁,都不会愿意为如花似玉的女儿找个年近半百的夫婿。更何况北辽地处荒凉,境内多是戈壁、雪山,这些年来与本朝时战时停,若是荆国公主被送去了那里,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新宋境内,也再看不到汴梁繁华。
可是对方不知为何,偏偏提出了这样无理的条件,似乎是在故意挑衅,又是在试探虚实。
“爹爹,臣亦不愿将荆国送去北辽,但对方既然提出了,我们总该想法应对。”端王沉声道,“倘若断然拒绝,说不定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可以说我们无意修好,然后发动进攻……”
官家紧拧着双眉,“你的意思难道是要答应他们?!”
“也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怕他们有意刁难,为的就是等这样一个机会。”端王也颇为难,顿了顿才道,“这消息还未在朝中说出,到时候估计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官家也想到了那样的场景,一时头痛不已,于是缓缓坐下,过了许久才道:“这消息不能拖延,明日早朝时便得向群臣宣布,与其在那时听他们争论不休,不如先有个大致打算,故此我来派人召你们入宫,好先在一起商议。”
“既然如此,臣先去听听那几位大臣是如何意见,待等稍后再来向爹爹禀告。”
得到官家的允许后,端王才告退出了长春阁。
可是与那几位枢密院重臣商议了许久,也未能找出万全之策。端王从他们的语气与神情中感受到的是想要暂时压下这件棘手之事,最好是荆国公主自己愿意前往北辽,这样官家也不会极力维护。
可这又谈何容易?
他无奈返回,将情况告知了官家,官家果然拂袖,招来那几人后抛下一句:“朕绝不会用荆国去填补北辽的野心!”
众臣神情各异,懊恼、失望、担忧……不一而足。
窗外风声渐骤,窗缝间透进的风如细针入耳,吹得墙上的卷轴山水亦不住微微颤抖。
这一室寂静,直让人倍觉肩上犹如负了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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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时候,官家叮嘱他们不得先行泄露此事。端王等人自然许诺答应,待踏出长春阁,他再远眺白云,竟有一种渺茫之感。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离开此地,却见冯勉在远处朝着这边张望。
他心知必是为了找他而来,便慢慢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道:“何事?”
“听说端王进宫,奴婢便过来看看……”冯勉见端王只管往前走着,便急忙跟在后面。
端王看看他,“九哥叫你来的?他的消息却也灵通。”
冯勉尴尬地笑了笑:“九哥也是关切,不知王爷是否探得了关于双澄的什么讯息?”
端王停下脚步,这时他们已走到宫墙下,两头尽是长长道路,暂时没有旁人走过,只有身影在浅淡的阳光下模糊不清。
穆老说的那些话在端王心中纷乱闪过,可出于很难解释的缘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平静地道:“暂时还未有什么进展。”
冯勉的圆脸上浮现了一丝遗憾,但很快又温和微笑起来。
“奴婢知道了,回去后一定劝慰九哥耐心等待。相信到太后娘娘寿辰之际,一切都会有转机的。”
“好。”端王略一扬眉,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冯勉躬身告辞,沿着宫墙慢慢走向远处宫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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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叶细细,浮萍点点,凝和宫后的莲池边,九郎见到冯勉到来也没觉意外。
“是去宝慈宫那边了吗?”
近日来,他时常会叫冯勉去宝慈宫走动,却并不让太后知晓。冯勉点头道:“皇后与几位妃子也去探望太后,奴婢便只在门外问问内侍,没待多久就回来了。太后近日来还是久卧,不太愿意与人交谈,倒是前几天与进宫拜见的淮南王聊了许久。”
“皇叔?”九郎沉吟了一下,道,“可知他与嬢嬢说些什么?”
“这也不知了。”冯勉也为难,“据说都是些陈年往事,应该无非就是回忆先帝在世时候的琐事吧。”他又赞叹道,“不过还是淮南王口才好,又善于博人欢喜,太后与他说了一阵话,之后便精神好了不少。”
九郎想了想,道:“那皇叔在京中的闲暇时候都做些什么?”
冯勉似乎不明白九郎问此的用意,挠了挠帽檐,“无非就是邀一些故交大臣、宗室子弟们宴饮畅游,还有就是也为太后寿辰做些准备,其他的也没什么啊!九哥为什么会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知道皇叔不耐寂寞,没想到他对嬢嬢寿辰之事倒也放在心上。”九郎说着,便站起身来。冯勉上前搀扶,笑了笑道:“毕竟都想借着这件事显现风头,申王与信王也都在各自筹划呢。要不是九哥先前与太后有了矛盾,只怕现在才是最认真上心的一个。”
九郎慢慢走了几步,眉间却始终微蹙。凉风拂过,绿柳纷摇,他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忽道:“替我将元昌找来,我有事要叫他做。”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