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和茶楼。
厢房外站了两个侍卫, 房内苏瑾已经煮好了茶。
林砚落座尝了一口,赞道:“太平猴魁?苏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味醇回甘。”
苏瑾想到当日在船上她扮作哑巴小厮,也曾为他煮过一回茶,彼时在场的还有葛鸿畴和闵先生。
她笑起来,观林砚杯中见了底, 重新给他续了一杯, 道:“今日冒昧请公子前来,还望公子见谅。”
林砚抬头看着她。船上之时为了方便,即便后来躲过了葛鸿畴, 苏瑾也一直穿着小厮的衣服。那日梅园宴又是出了事,他倒没怎么注意她的打扮。此时才发现, 她早已做了女子装扮,身穿素服, 头上一只白玉簪。
林砚这才记起来, 她是在孝期。想及苏家被灭门之事, 神色一暗, 苏瑾也不容易。
苏瑾似是理会错了他的意思,开口道:“林公子不要误会。我也知世间礼法,本不该私下约见。今日之事是禀明过义母, 得义母首肯的。义母便在隔间厢房。”
林砚笑起来, “世间礼法也未必全都是对的。你我清者自清, 心中自然坦荡。”
苏瑾怔了会儿, 跟着笑起来。
林砚看向门口两个侍卫的身影, “看来长公主很是疼爱你。”
苏瑾嘴角挂着笑意,不同于平时的礼貌,带着几分感激几分温情,“义母待我视如己出。”
林砚微微点头。
苏瑾却举起了手中茶杯,“公子助我苏家良多,先前冒性命之险护苏瑾周全,其后又送舍妹上京,苏瑾无以为报,以茶代酒谢公子与林家高义!”
“苏姑娘言重了。”
苏瑾一饮而尽,林砚也只能礼貌回敬。
茶水入肚,林砚开门见山,“苏姑娘唤我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谢我吧?”
苏瑾笑起来,“公子聪慧,恐怕已经想到了。”
“可是与前几日沈姑娘入水之事有关?”
“是!我既为郡主,自是半个主人。当日替义母招待各府千金,出事之时我也在现场。因沈姑娘落了水,各家姑娘一时都慌了张,场面有些混乱。没人看到沈姑娘是怎么落水的。我虽也未曾见到这幕后推手,但我却记得,当时离沈姑娘最近的是牛家三小姐。”
林砚心神大震,蓦地想起挑拨莫子安的牛公子。
“镇国公牛家?”
苏瑾点头,“牛家的大姑娘是宫里的静嫔。”
宫里……牛家也是没落的八公之一,表面看来不过是早年的勋贵之家,如今已不大成器,也没什么能耐得哪位皇子看重。可倘或与宫里的哪位宠妃结了盟呢?
苏瑾接着说:“当日引大家去水边的丫头,后来义母提审过,之前百般询问都说与她无关。她非是刻意。后来我诓了她一句,说是见到她与穿着蟒龙袍的人在府里会过面。她立时便慌了,说是受五皇子指使。”
立时便慌了?林砚皱眉。
苏瑾瞧了他一眼,笑道:“公子是不是觉得太容易了些?我与义母也这么想,所以严加审问,几番用刑,将她打得半死,她终于改了口,说是大皇子。
可巧得是,她招供后便说有负大皇子厚望,如今受不得大刑出卖了主家,怕也是活不成的。趁人不备抢了侍卫的佩刀自尽了。”
林砚愣了片刻,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苏瑾问道:“不知林公子如何看?”
林砚轻哼一声,冷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五皇子这棋下得可真够深的。”
苏瑾心下一松,“不错。她既然有本事自杀,也明知道说出幕后之人也必定活不了,为何之前不自杀,反而要等供出了幕后主使之后?
她如今信誓旦旦,甚至自尽来证明自己的话,可却没有想到,这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
苏瑾抬头看着林砚,神色严肃,“林公子,甄家害得我苏家家破人亡,此仇还只报了一半。
可我不急,因为我知道我如今能力微弱,贸然出手,只会适得其反。而且,父母一定不希望我活在仇恨里,此生的所有信念也便只剩了复仇。
杀父杀母之仇不可忘。但我还有幼妹需要扶持,有苏家门楣需要我来振兴。苏家即便只剩了我与妹妹两个女子,也不能断了门风传承。
所以,我愿意等。我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等到甄家倒台的一天。
但这些都得有个前提,那便是,五皇子不能上位。我想,这点林家与我是一样的。五皇子上位,林家处境之危胜我百倍!”
林砚指尖微颤。不得不说,苏瑾的话让他很受震动。即便是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女子都少见,更何况是在如今这个世道。对此,他是钦佩的,欣赏的,也是敬服的。
但更让他心中动荡的是,他感同身受。苏瑾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倘或林如海贾敏如书中一样去世,那么他的处境与苏瑾又有何不同?
林砚看着苏瑾,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苏瑾还在说着,她的眼神越发坚定。
“若五皇子还是以往的五皇子,我或许不会这么担心。可如今看来,世事在变,他也在变。”
林砚嘴唇微张,“你想怎么做?”
“既然我们目的相同,为何不能合作?”
林砚眼神闪烁,“长公主知道吗?”
苏瑾笑起来,“公子以为呢?”
林砚一怔,恍惚察觉自己问了句傻话。长公主既然让苏瑾与他见面,派侍卫保护,又亲自在隔间包厢守着,怎会不知呢?
看来苏瑾那句视如己出并非官面话。
苏瑾觑了林砚一眼,试着问:“公子可是选了三皇子?”
林砚眼中寒光一闪,神色凌厉起来。
苏瑾忙道:“公子不要误会。我无意朝纲,更不想探听公子的秘密。公子是选了三皇子也好,大皇子也罢,都与我无关。我想合作的只是公子,而不是公子背后的人。”
林砚眼珠微微动了动。苏瑾的意思很明确,她不想站位,也无意站位,她要得只是五皇子不登基,她合作的也只是林家。仅此而已。
苏家毕竟不比林家,林家还处在朝堂,与这风浪中早已无法脱身,所以若要达成目的,不如择明主而栖。苏家却已失了根基,唯留二女,又有长公主为后盾,自有退路可言。
“公子在外,能探听五皇子动向,也可知朝堂信息。我在内,有义母帮衬,便是皇后娘娘对我也多有厚待。宫中之事,想来我比较方便。”
信息互通有无,这是再好不过。
林砚笑起来,端起茶杯,“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苏瑾大是舒了口气,学着林砚的样子也举起茶杯,“合作愉快!”
二人饮了一杯,苏瑾又道:“明/慧师太如今在梅花庵挂名落户,出城往东四五里便是,距梅园不远。舍妹已经还俗,却也会时常去小住。我另选了个丫头在师太跟前带发修行,一来作为舍妹的替身,二来也可照顾师太。”
林砚自然明白,这是说,如果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可以通过梅花庵传信。这个名义上带发修行的丫头便是中间人。
想得倒是很周全。
林砚点头,起身告辞。
一边的隔墙打开,清惠长公主自隔间出来。
苏瑾站起来行礼,“多谢义母!”剩下的话却是张着嘴,欲言又止。
长公主却已经知晓她的心思,冷哼道:“我本无意他们之间的争斗,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我的公主府来!我清惠也不是没脾气的!”
长公主说的气愤,苏瑾神色却是暗了下来,话是如此,可清惠身份显耀,不论谁登基,她都是大长公主,委实不必牵扯进来。
她跪下来,“义母放心,林公子是可信之人,我已将话说清楚,他必不会让第三方知道。便是他日事败,也是我与他的牵扯,我……”
话未说完,长公主却是呵呵笑了起来,弯腰将她扶起来,“我无子无女,孑然一身,你既叫我一身义母,我怎会不帮着你?事成事败谁又说的定?何况,只需皇上在,即便他为储君也不敢动我。而倘或皇上……”
长公主不由自嘲,“我年岁也不小了,谁知道我会不会走在皇上前头。”
苏瑾急了,“义母长命百岁,一定会……”
长公主摆手打断她的话,“生死有命,我倒不大在意。我这一生荣华富贵都有了,也算是活够了。”
说着,长公主回头看向苏瑾,“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是因何入宫?那等境地之下,我执意收你为义女。你落水,我更是闹到御前要为你讨回公道。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在与老五做对?你以为我还能撇得清吗?”
苏瑾浑身一寒,紧抓着长公主的衣袖,“义母,那……那……”
“你想问,既然我早知如此,为何还要收你为义女?”长公主轻轻拍着她的手,神色缓和下来,“因为你像我。”
苏瑾怔住,恍惚想起来。永宁三十六年,大周与北戎大战,挂帅的是镇北侯,也是长公主的夫婿。初时屡屡告捷,战果累累。眼见快要打到北戎皇庭。义忠亲王一派却起了心思。
长公主与当今乃为一母同胞。侯爷军工大涨,威名远震,对义忠亲王来说便是个天大的祸患。因此,军中副将设计,告密北戎,引镇北侯入陷阱。
那一战镇北侯孤立无援,与三千亲兵战死沙场,无一生还。北戎更是将镇北侯首级挂在阵前,扬名立威。我军失了主帅,军心涣散,本来好好的局面,被北戎杀了个措手不及。
长公主本是在百里外的城镇养胎,得闻消息,连夜奔袭来到军营,披甲代夫出战,几番恶战才勉强阻北戎于玉门关外,将镇北侯尸首要了回来。
可也因此,腹中胎儿保不住了。那是个五个月已经成型的女婴。
长公主悲痛万分,回京后大闹金銮殿,剑指义忠亲王,若非先帝阻拦及时,恐怕就要血溅华堂。然而因证据不足,义忠亲王到底只得了个闭门思过的处罚。
好在义忠亲王本就糟了先帝猜忌,扶持当今将长公主嫁给镇北侯也是为了捧当今以做平衡。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先帝虽面上不好大处置,却是彻底对义忠亲王存了芥蒂,越发严苛。义忠亲王也瞧出几分处境之危,为了上位,也为了自保,走上了谋反逼宫之路。
苏瑾垂下头来,只觉得惭愧,长公主乃巾帼英雄,她何德何能与长公主相提并论?
长公主却是闭上眼睛,泪水顺流而下,“当初那个孩子倘或能平安出生,当与你一般大。太医算了,她也该是四月生的。”
自己也是四月出生。苏瑾明白了。长公主这是移情。
她张了张嘴,“义母!”
长公主摇头,“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不是她,也从未把你当成她。你就是你,只是我的另一个女儿。”
苏瑾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鼻音颤抖,带着哽咽,“义母!”
长公主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
要说皇上的心思,长公主是晓得的。他怕再出一个义忠亲王,便处处想要平衡,拿不定主意。可这般做法与先帝又有何不同?
况且,他既有心对西北开战,朝中却还这等做派,难道就不怕当年镇北侯的事情再度上演吗?
长公主神色一暗,将苏瑾搂得更紧了些,“不急。一切都有我在!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
你既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又怎会不为你着想?往后什么牵累不牵累的,再不许提了。”
苏瑾低声应着,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