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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笑, 惟独温皇后没有笑,官家这才意识到她几乎是不会笑的,他印象中见到她笑, 还是那回他泡了满是花瓣的澡,其余时候表情也会有,但并不笑。
尤其是她看着自己被剪掉的那一绺长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衬托着其他人的笑脸, 显得更加可爱可怜。
官家慢慢收敛了笑容,又恢复一贯的威严:“有什么好笑?”
以寿力夫为首的宫人们立刻低眉顺眼, 想笑也不敢笑, 官家道:“你看,朕的不也剪掉了?我们是一样的,你若是不开心, 朕将他们的也给剪了。”
寿力夫当时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好在温皇后摇头表示拒绝,问他:“我绣的荷包是不是太丑了?”
凭良心说,丑倒是不丑,画得图案也不错, 只不过她初学女红,针脚有微微的粗糙,跟尚宫局的不能比,但她绣的荷包又为何要与尚宫局比呢?官家不佩戴并非是因为丑,而是因为怕掉。
但他并不会说, 只道:“不丑。”
温离慢的神情还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 官家蹙起眉,指腹在她眉心揉了揉, 又将她的嘴角往上推一推,看得寿力夫嘴角微抽,心说官家得亏是官家,不然换作其他情窦初开的郎君这样对待心仪的女郎,基本上离跟青灯古佛不远了。
只见她上手往他怀里摸,官家轻拍那只小手,斥道:“没规矩。”
温离慢抿了抿唇,还是坚持要掏,一只手挨了打,另一只手一起上,也不说话,瞧那架势,像是要把她的荷包给掏出来。
她倒不是报复心理,而是见官家不肯戴,觉着自己赶工绣出来的着实是难看了些,留着不好,想要拿回来。
两人居然就这样闹作一团,温离慢要拿,官家不给,他比她高那么多,又会武,几百斤的弓|弩都拉得开,温离慢想从他手上抢到东西简直痴心妄想,可官家又不能真把她推开,阻挡的同时还要小心不弄伤她,看在他人眼中,真跟未曾长大的稚童一般。
“还给我。”
怎么也拿不回来,反倒因为这一番动作弄得喘气声都急促起来,温离慢不高兴地说。
官家单手抓住她双腕,不让温离慢觉得疼,也不让她挣开,慢条斯理:“不还。”
她憋了半天不会骂人,只知道自己这种感觉是生气了,“你,你不讲理。”
官家:“你这才知道?”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温离慢双手握拳,使出最大的力气往外拽,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细看的话眼尾都有些泛红,总觉得要哭了。
他还没瞧见过她哭,一时怔忪,不由得放开手,温离慢得了自由,两只小手往他衣袍内一摸,摸到自己的荷包,拿了便要走,官家又及时把她摁住,“偷朕的东西?不想活了?”
“是我的。”温离慢纠正道,“我现在不给你了。”
“那可不行。”
官家一边说,一边将她抓着荷包的手掌缓缓掰开,细白的玉指毫无抵抗之力,眼见荷包又要回到官家手中,她一时情急,直接低头去咬,官家眼神一深,朝寿力夫看去一眼,寿力夫最是识时务,赶紧叫着宫人退下,只留帝后二人在内殿,至于时辰?官家想什么时候出宫就什么时候出宫,谁敢催?
温离慢没有咬官家的手,而是咬住了荷包,官家道:“杳杳,别把你的口水沾上去。”
她听了,下意识松口,官家便迅速将荷包又揣入怀中,温离慢着急,这下内殿只剩下彼此,官家也不端着,搂着她坐下,对她道:“这个荷包朕很喜爱,并不丑。”
“……骗我。”
“朕何时骗过你?”
为了证明自己并未说谎,官家又把荷包取出来,上面绣的是一匹小马,温离慢按照枭獍的模样画的,荷包四周绣着祥云,虽然不能说多么精致,但谁叫官家喜欢呢?
他将荷包打开,给她看里头打成结放置其中的头发,温离慢顿时又想起他剪自己头发的事,语气不觉带上了控诉:“……你还剪我头发。”
她的头发养得那样好,剪断一绺她好不开心。
“朕自己的也剪了。”
这下温离慢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她怏怏不乐,官家主动将荷包递还于她,她看着又不大开心,靠在他怀里,神情恹恹。
“朕没有娶过妻子,但民间有结发夫妻一说,杳杳,朕想同你做一回夫妻。”
官家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他从未对谁示过弱,但如果不跟她说,她永远都无法体会,而他并不想自己付出,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回报。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帝王不说情爱之语,他只告诉她:“杳杳很有趣,也很珍贵,活着时,杳杳与朕做夫妻,杳杳若是死,朕也与杳杳结伴。”
他不将别人的命当回事,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惟独珍惜她的,甚至愿意与她共赴黄泉。
温离慢不知有没有听懂,她捏紧了荷包,过了许久才说:“我也想要一个。”
官家笑起来,“朕可不会绣荷包。”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给她找了一个来,温离慢身体不好,素日里太和殿不熏香,用来做配饰的荷包同样无香,系了荷包到腰间,她眉宇间顿时轻快明朗起来。
寿力夫眼看帝后二人携手而行,心说官家还真把娘娘给哄好了?他觉着很是离奇,刚才他还在想要怎样暗示娘娘呢!
官家最终还是将荷包系在腰间,两人先前闹了一场,又和好如初,但若说和之前一样,却又有所不同。
温离慢变得很爱跟着官家,上了马车后主动靠在他身边,傻女郎不识情爱,却能感受到帝王的真心,那是世间独有的一份。
官家笑话她:“不是要去买糯米糕吃?朕可不陪你过去。”
她每次出宫都要吃那对老夫妻卖的糯米糕,回宫后专门叫人给她做,她却又浅尝辄止。
话虽这么说,到了地方,官家还是带她过去,这是第三回,上回人多,是叫陆恺来买,今日上巳节,又是官家的万寿节,热闹不下除夕,老夫妻俩生意也不错,见人带笑,还记得帝后二人,尤其是上回给的那一大锭银子,给温离慢切了一块糕后,死活不肯再要铜板。
温离慢捧着刚出炉的糯米糕,正要咬一口,突然想到什么,举起来送到了官家嘴边。
官家挑眉:“嗯?”
许是温离慢过于美貌和善,老婆婆壮着胆子对官家道:“这位郎君,夫人是要您先吃呢。”
官家闻言,瞥了这老婆婆一眼,老婆婆不知为何只觉背脊发凉,再不敢多言,温离慢道:“你别吓人。”
官家顿时无言以对,他只是看了一眼,单纯地看了一眼而已,且也不曾生气,这老婆子虽然没什么规矩,话却说得好听,称他为郎君,又说她是他夫人,他心中愉悦,那一眼其实是赞赏。
但除了官家自己没人信。
他在她的糯米糕上咬了一口,对他而言甜得过分。
温离慢吃了一块糯米糕,心满意足,今日街上年轻女郎很多,姿容娇艳尽是鲜活,但在这无数女郎之中,仍旧是她最为惹眼,只是碍于官家,没人敢多看罢了。
虽然温俭着实没什么用处,可架不住有一副好皮囊,温离慢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并发扬光大,光是美貌便足以傲视群芳。
尤其是她并不以美貌为荣,就更让人为之惊艳。
买完糯米糕回了马车,官家要带她去踏青,总不能让她走着去,随着马车行进,视野也逐渐开阔,京郊处有一片桃林,站在围绕兰京的护城河一眼望去,尽是绿草青青杨柳依依春意融融,顺着京郊往外走,是青空山,青空山上有一座青空寺,香火鼎盛信众无数,不过官家不信鬼神,先帝在时以佛为尊,官家登基后杀了一批招摇撞骗的僧道,才扼住那歪风邪气,青空寺也因此冷清起来。
人生在世,难免有些愁苦,烧香拜佛也是人之常情,近几年青空寺的香火才又逐渐变多,信众亦有所增加,主要还是官家不在意,否则哪有人敢来求神佛?
温离慢第一次见到桃花林,三月正是桃花怒放的季节,漫山遍野皆是粉色花瓣,犹如身在云里雾里,许多风雅之士会在桃花林中饮酒作乐,靠在溪边曲水流觞,桃花林正中央有一株近百年的桃树,如今还在盛放,这是著名的“结缘树”,树干上系满了红色布条,有些女郎不好意思过去,便会差家中下人前往,将记载了自己寄予的布条系上。
陆恺带着乌衣卫四下散开,扮作普通游人,就连寿力夫这会儿也识相地没跟,帝后二人在一众游人中十分自然,看着许多人去结缘树上系布条,原本琢磨着给帝后也准备一下的寿力夫到底没敢上前。
他拿不准官家信不信这个,别说官家,娘娘都不一定会信,贸然上去可不行。
于是他向附近的书生借了笔墨,在布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系了上去。
愿帝后一生安好,永结同心。
她走了没一会便累了,护城河边有百姓们自发举行的祭祀活动,以去病祈福、驱邪避灾。
大魏男女之防并不严谨,守规矩且不见外男的大多是世家贵女,民间女子养家糊口抛头露面的也不少,又因着持续至如今的放足法令,无形中推动了女郎们的自由,官家不怜惜女子,也不至于厌恶到要将天底下的女郎都关起来。
温离慢瞧见欢快谈笑的女郎们,她们或文静或活泼或羞涩,但面上眼中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偶尔也能见到有人忧心忡忡,可大部分的人都是鲜活又快乐的。
“看到别人高高兴兴,就这么开心?”
温离慢怔了一下:“我?”
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开心,但官家肯定不会骗她,于是点头:“嗯,别人高高兴兴的,很好。”
官家看了周围一圈,不觉得哪里有好,可她觉得好那便好罢。
两人一路行至河边,桃花林有一道小溪并入护城河,小溪上游有座凉亭,附近围了许多人,尤其是小溪两岸侧,时不时有掌声与喝彩声传来,行进了才知是一群读书人在这里以诗会友,引流水行酒令,据说还有彩头,无比热闹。
女郎们隔得远一些,但对这边也很有兴趣,温离慢被魏帝牵着手,写了诗并过了关的人会将记载着诗句的字条放入纸莲花中随水而逝,河岸两边的看客们若是有兴趣,则可以捡起一观,看完后再放于溪水。
溪水并不宽敞,约一丈左右,溪水清澈见底,阳光照射,水面波光粼粼,隐隐可见欢快的小鱼游曳来去,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几块石头伫于水面之上,想到对岸去,只要踩着石头就可以。
两岸落花缤纷,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水流远去,远处护城河祭祀敲锣打鼓舞狮唱戏,着实热闹非凡,勾勒出一片国泰民安之相。
似是这等大日子,是兰京守备军与京兆府最忙的时候。
难得这样风和日丽,就连陆恺都觉得悠哉,温离慢对那群作诗的文人没兴趣,她好奇水里的纸莲花,这些纸莲花被染成不同的颜色,看起来栩栩如生,里头记载着诗句的字条反倒不那么有意思。
因为越往溪边走人越多,陆恺带着乌衣卫们紧跟周围,时刻注意着,官家神色浅淡,全程护着怀中女郎,不让她被人碰撞,见她想要捡纸莲花,轻轻松开手,“慢点儿。”
温离慢点头,她又不傻。
谁知原本站在她左后方,离她有三人身距的一个女郎突然踉跄了几步,整个人都栽到了她背上,温离慢太过纤细瘦弱,她刚伸出去的手指将将碰到纸莲花,便被身后的人压得趔趄,不受控制地往河里扑去――
虽说已是阳春三月,但若是真掉进溪水里,她定然要大病一场,说不定还要因此死去!
魏帝暴怒!
他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温离慢的手腕,双手将她抱入怀中,随后一脚将那栽倒在温离慢身上的女郎踹入溪水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河岸两侧的看客们,以及凉亭中的书生们纷纷看过来,见有人落水,大呼小叫的有,趁火打劫的有,真心担忧的有――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只听见一声怒喝:“天家在此!谁敢造次!”
随之而来的是刀剑出鞘的锋利声音,打扮成普通人的乌衣卫们亮出雪白长剑,陆恺高举令牌,见令牌者莫敢不从,连忙跪下,但官家的脸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
被他踹入溪水中的女郎扑腾了两下,活似要溺死,他却压根没心情去管,温离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朝着水面倒下时,她心中并不慌乱,可现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被官家抱到枭獍背上往下看,枭獍又故意吓唬她时一样。
她抓着官家的衣襟,贴在他胸口,声音极轻:“……我怕。”
听她说怕,官家愈发震怒,眼底血红一片,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全杀了!
场面稳住后,陆恺连忙上前,换来官家一脚,他也不敢出声,知道是自己失职,若非官家反应快,娘娘现在已经要落入水中,寻常人家身娇肉贵的女郎落水都免不了生病,娘娘怕不是要进一次鬼门关!
其实他瞧见了那群离帝后略近的女郎,只是她们的身形步伐看起来并不会武,再加上有三人身距,因此陆恺未曾放在心上,哪里知道竟出了事!
对那还在水中扑腾的女郎,陆恺亦是恨极,当真是找死!
寿力夫小跑着赶上来,连忙问道:“娘娘可还好?可要叫薛御医?”
但凡是温离慢在的地方,必有薛敏,不过薛敏同寿力夫一样识时务,并不敢离得太近。
官家低头,温离慢还在抖,她自己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哪怕情绪上没有太大变化:“我没事,不必叫他。”
寿力夫见她只是面色略略显得苍白一些,其他还好,心下一松,随即看向那在水中挣扎求救的女郎,阴阳怪气道:“自己站直了,这水又淹不死人。”
这倒是实话,小溪不宽,水也不深,往岸边挣扎,顶多就没过鼻子。
水这么清,一眼可知深浅,自己掉进去心慌意乱只知挣扎,怎地掉进去之前,还要拉旁人做垫背?!
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拿她九族的命都不够换!
无人帮助,那女郎也靠自己艰难抓住了岸边,只是春日温暖,为显轻盈,她穿得并不多,湿水之后,在水中还看不出来,一旦上岸,衣裙必定紧紧贴在身上,男女大防再是不严,名节也要有损!
女郎几乎要哭出来,当时事态紧急,她来不及多想,只想着不能让此事善了,便就势往前扑,没想到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若早知这是天家与皇后,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