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北上当日,是云皓出宫相送。除了一身银蟒战衣,骑马出城的楚云皓之外,送行的人员之中,还有一乘青布小轿。
虽然可以低调遮掩,但雪鸮往那个方向只看了一眼,便猜到了青布小轿中人的身份。
她同楚云皓简单说了几句,转身掀开轿帘,整个人便纵身上去。果然意料之中,帘幕之中坐着的,是一身素衣的楚云容。
雪鸮淡淡的笑了笑,说,“倒是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权妃娘娘轻车简行的模样。”
或许是习惯了吧,只要看到对方,不管是什么情形,不知不觉间,就先嘲讽了几句。之后才迅速意识到,自家姐妹,其实不必这么说话的。
云容没有跟她计较。只低声道,“此去北境,艰险重重。这一战要指望你了。”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往后楚家,也只有你我二人勉力支撑了。”
说的都是真心话。云灵此去道境,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楚家家主定了是云皓。家主身后,也只有她们两个女流之辈。虽说是女流没有错,但也都不弱。毕竟一文一武,都是能杀人的主。
到了这个时候,雪鸮才想起问她,“禁足之事,已经不了了之了么?”
楚云容半低着头,轻声道,“也该不了了之了,不过是条人命罢了。还要一直跟我计较下去么?我难道不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么?我杀了一个人,他恨我这样久,你杀了那么多人,他从未讨厌过你,相隔这么多年,他的心里,依然是只有你。”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如今在云容的心目中,云砚君已经退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如今再想起来,影影绰绰还看得见,那女孩笑着依偎在她身边的模样,就像是她自己的孩子一般。
或许那些年,她是真上了年纪了。杨曦后宫里要说起来,算是年长的女人居多了,向来帝王后宫,一年一年入宫的,都是豆蔻年华十三四的少女,若是年岁到了30岁,简直可以去做太妃了。杨曦身边没有什么年轻女孩子,他嫌吵闹,无论是伺候人还是后宫,都喜欢与年纪相仿的人相伴。楚云容又是权妃,地位煊赫,就算年近三十,也总有人在她身边,赞她正当盛年,容貌清丽而又华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都说得出来,宫里做事的人,嘴巴总是甜的。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觉得自己老了,心态早就老得沧桑了,因此才喜欢与年轻女孩子相处。像云砚君那样活泼的人凑在身边,说说笑笑,才觉得心思渐渐活泛过来。她自己是笑不出的。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一直纵着那孩子,杨曦或许也是,见她难得对什么人上心,便由着她,如今想想,云砚君何尝不该死呢?那女孩子生性傲慢又骄纵,性情里还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恶意残虐。明明是宫里人,却胆敢与君王以外的人私通,甚至怀了别人的孩子,放在哪朝哪代,按什么样的规矩,都是要处死的,偏偏杨曦不愿杀她,拖到楚云容不得已动手,回头又要怪她残忍。
不知是谁更残酷。
雪鸮想了片刻,说,“你和我不同的,我在战场上这么多年,两手遍染血腥。再杀多少人都无所谓了。反正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来生,再来生,都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负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生因她而死的人,何止千万之数。这样的人,此生根本不配得到安宁。她若是苟全残生,如何对得住千千万万死去的冤魂。
楚云昭一身血迹,此生早已认命,可云容不同,她自幼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所有人都认为她一生一世不会沾染血腥,她一身白衣,若是略微有血迹染上,那一片血污,就让人一眼望得到。洗不掉的,永远都洗不掉了。
雪鸮微微叹了口气。
她对云容说,“算了吧,你忘记杨曦吧,他从来都不曾属于你,在他身上执着,只会让自己徒留遗憾。照顾好长生,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只除了他。”
除了她一生求而不得的那个人,她要什么都没有问题,可或许就是求而不得,让她执念越来越深。
如果当初早就料到如今,或许是该劝云容不要嫁给杨曦的。但如今,嫁也嫁了,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悔之晚矣。
云容低声道,“姐姐,我从前以为你或许是明白的,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就该清楚,我这一生,什么都会做,什么也都做得出来,唯一学不会的,就是怎么放过自己。我放不下。若是放得下,这么些年,就不会过得这样难了。”
雪鸮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自己将自己困守在心牢之中,或许算是愚蠢吧。但楚云容这个人,除了容貌看得过去以外,腹中略微有几分才学之外,几乎也算是一无是处了。若是连这几分傻气都没了,未免太不可爱。
雪鸮最终还是握了握云容的手,“我要去北境了。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但不管战场上形势如何,任何时候,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好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你的孩子,除了你们两个,这世上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人了。”
云容有些讶异的看着雪鸮。
向来送人出征,是有这些惯例,总会说一些如果回不来会怎样怎样之类的话。但是楚云昭是从来不讲的。
她曾经说过,出征打仗,就是奔着赢去的。虽然有身死的觉悟,但身为将领,若是随随便便就死了,岂不是太不负责。就算为了手底下的将士,也没必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但这次她说了。之前就已经有预感,许多事都变得不对了。内廷之中与杨曦关系最近的持中殿首座慕清容这阵子神色就颇为凝重。朝堂隐约也有山雨欲来的气息。长公子选择此时退居朝露之城让她不安,因此才开始担忧北伐之事,此次前来送行,原本是打算求个安心。但雪鸮所说的话,反倒让她更不安了。
雪鸮看出她的不安,安抚似的,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
“也不要担心太多,战场上的事情,原该我们处理的,你顾好内廷就好。一定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一句话反复说了这么多遍,必然有其深意。云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说,“我知道了,就算以后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也会保护好长生和我自己的。”
雪鸮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到底血脉相连,也只有在这样分别的时候,才意识得到,她们确实是家人。
雪鸮说,“我欠你的,就等来生再还吧。”
云容说,“不必了。你我之间,若说亏欠,这一生怕是算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