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决断
月牙岚轻蔑的笑了，“这座城，说是固若金汤，其实不过倚仗地势与雷火，还有契丹人将它视若命脉的守城决心罢了，靖王手中兵马不足，没有雷火，此刻心中亦有动摇。与朝廷对抗，岂能比得上契丹人抗衡南朝之心坚定？所以说，这座城，靖王是守不住的。”
杨曦默然无语，月牙岚说的是实话。若是守得住，也许他还会为了云昭放手一搏，但没有意义的事情，做来干什么呢？
月牙岚接着道，“交给盟军共管，更没有什么用处，刀龙府兵与匈奴人各有谋算，面和心不合，再加上这座城建立之初，便是为了防范南朝的，城防要塞的弱点就在北侧，也难以对抗北陆重骑兵，他日三爷退出，将这城交给杨允，早晚也是要让给北蛮的。”
“将军又有何高见？”
月牙岚不笑了，她一脸冷漠，说，“没有，刀龙府兵逼上来，防的不是北陆，而是三爷，亲王的心思，谁得到这座城都好，就是不能给三爷。若是辽阳在她手里，不出三年，整个北境都会到她手里。”
不是时候，也不是合适的人选。拿到北境又怎样呢？如今南朝兵势正弱，无力统辖管制整个北境，只能封一个手握重兵的军阀在北境坐镇，如若楚云昭不是楚云昭，而是太子杨旭，也许朝廷还能接受，将太子封为北陆王历练几年，他日天子若是有变，便可挥军南下直取帝位，没有任何人会反对。但若是北陆王的位置是楚云昭坐着，那朝臣与宗室，恐怕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换成别的将领，破军候杨允，给他这座城，他也不会有平定北境的野心与能力，事实就是这样，辽阳城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楚云昭。天启公卿们磨牙霍霍，全部在等着将她扒皮削骨。
这城原本是不破之城的，也许这个时候，那些公卿们都在恨原本为敌的契丹吧，说好了固若金汤的，怎么就让楚云昭打下来了呢？
想想这种场面，还真是挺好笑的。
杨曦说，“你说我守不住这座城，但若是云昭归来，她应该是守得住的吧。”
月牙岚笑，“三爷那人，冲动任侠不计后果，辽阳是她豁命强攻下来的，若是她在这里，必然不计后果死命守城，大不了死在这里，也不会拱手将自己的战果让与他人。至于守不守得住，那就另说了，若是三爷在，杨允根本不敢冒进，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也很好奇。”
杨曦道，“那我就给她一个机会吧，我再为她拖延七日，七日之后，若是她还不回来，我也只能交出这座城了。”
月牙岚肃然，道，“岚也拭目以待。”
杨曦践守承诺，各种拖延，守至第七日，终究开了城门。
杨允与竞豹儿入主辽阳，整顿兵马，楚云昭不在城中的事情，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军队部署完毕之后，杨曦并未离开辽阳，他始终还是忧心楚云昭的安危，至少，也得当面给她一个交代。
却是未曾料到，这一等，竟然又等了两个多月，时日过得浑浑噩噩，待到楚云昭率军回辽阳那一日，杨曦在城楼上看得清楚，她领兵城下，微微抬头，唇角间淡漠笑容，杨曦人在城楼上，见到她那一抹冷笑，顿觉自己心都颤了。
许久未见，云昭憔悴许多，数月之前攻城之时被雷火所伤，脖颈间一道火焰色的伤痕，半分都未减姿容，反而更见冶艳。
入城之时杨允与竞豹儿各率亲卫，出城接应，见到那两人之时，楚云昭面色便异常难看，只是未曾发作出来，待到进了兵府，连衣衫都未及换下，便让云清去找杨曦，杨曦入内，楚云昭看着他，沉默半晌，竟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杨曦将朝中消息告诉她，尤其是对她的弹劾，又说起这些日子，云兮病重，楚家在京中风雨飘摇之事。
杨曦说，“当初你在北境，与天启不通消息，我代你守城，也是无计可施，想着至少照御令行事，便不会有谋反的罪证，朝中再多人弹劾你，没有证据，陛下亦不会将你治罪。”
楚云昭不说话，眼神里一片空茫。杨曦接着道，“你若是怪我，随你责骂便是，不管你领不领情，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楚云昭听后，神色异常冷淡。
她此次出关北上，追到契丹残部，与对方世子殿下打了一仗，双方都是略有损失的境地，也算不上什么。
她的确有平定北境之心，因此甘冒奇险，打算绕过契丹领地，北上与女真，蒙古，鲜卑三族联络，然而谈判破裂，有人泄露了她的行踪，被契丹大军围困至北陆腹地朔方原，险些被困死在那里。
这些都是小事，然而就在被围困的时候，她早产了，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孩。那孩子没比刚出生的小猫大多少，原本想着是活不成了，幸好有慕清容拼命抢救，才不至于当场死去。
她产后虚弱，却依然决定带兵突围，自以为凶多吉少，因此决定以自身为诱饵，兵分两路，她率大半兵力，摆出突围的姿态，楚烈带着孩子北上找鲜卑人求援。
鲜卑与契丹多年不合，那个时候，辽阳已经被刀龙府兵围城，她能够指望的，竟然不是她为之所战的朱雀皇朝，而是北境最北的异族鲜卑，想来也是讽刺。
楚烈死了，他被蛮族围杀，楚云昭突围成功之后即刻北上驰援，一切却已然来不及。
楚烈所部，全军覆没。
楚云昭曾耗费时日在北陆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婴儿的下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楚云昭知道，以楚烈之忠心，就算自知不可活，必然也会遣亲信带着孩子突围，然而北陆浩荡，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孱弱的婴儿，连慕清容也说，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一个早产的孩子，能在严寒战乱，颠沛流离的北陆活多久呢？就算那孩子生在天启，锦衣玉食一群乳母太医伺候着，都未必能长久，何况是在北陆战场。
都是天命，楚云昭怪不得别人。当初是她自己决定要在北陆产子的，也是她自己，不顾身孕强行攻城，到最后才落得这样下场。
初出生的孩子，还没有多少感情，原本以为没了也就没了，却没想到竟然如此难过，就像是心里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血肉似得。
何况还有楚烈，楚烈十多岁追随于她，待她忠心耿耿，如今已然十年，便如亲兄弟一般，这样一个人骤然没了，她痛彻心扉，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看到云清，心里都不由一阵阵后怕，若是也将云清折在战场上，自己如何痛心姑且不论，大哥病势沉重，岂能扛得住这般打击？
心境凄凉，此刻听到杨曦说起这些朝堂争斗的事情，不由觉得好笑。
那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虽然声音虚弱几不可闻，但听到婴儿呻吟的那刹那，她也是真心存了为人母的喜悦，她当时随身携带的玉牌上写着一个辰字，便将玉牌挂在婴孩脖子上，为她取名阿辰。
找不回来了，如今想起过往，恍然如一场大梦。
她只对杨曦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你也是这种蠢人。”
楚云昭让杨曦滚出去，杨曦犹豫着，没有即刻滚。她起身想要离开，手撑着扶手，一时竟然站不起来。藻雪含泪上前，劝将军暂忍一时之气吧。杨曦站起身子，伸出手，似是想要扶她，却终究不敢触碰。
楚云昭扶着藻雪出去了。临走之时，极为冷淡的看了杨曦一眼，那一眼，宛如冰雪，顷刻间将杨曦冻得冰寒彻骨。
杨曦终究没敢跟上去。
他觉得自己也算是尽力了，未曾想到，楚云昭竟然不近人情到这种地步。
这天晚上，楚云昭率十几名亲随出城，勉力爬到城门南侧一座小土山上，静默的站了一整夜。
这座山上原本是有树的，当初攻城的时候，受到他们牵连，被雷火轰过一遍，山上遍布碎石断木，一片凄凉境像。
边城原本没有多少灯火，唯有天穹星空闪耀。北境天空之星座，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单论星辰，要比京畿一带要明亮璀璨的多。
远处是边境守军屯兵的烽火，火光在夜空之下影影绰绰的闪烁，北境长城的轮廓，便在黑幕一般的夜色中，隐隐浮现着，肃杀而又庄严，千秋万世，也许从未动摇过。
冰冷的石质城墙，可不是要比守城的人要可靠的多？
楚云昭站在那土山之上，心想，这或许就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眺望这个地方，不如把眼前景致牢牢记住。
随在楚云昭身边的，都是她的亲信部下，知道她心绪不好，大家走走停停，刻意指点夜色风景，随意不拘的说笑，营造出一种虚幻的欢快气氛。楚云昭随着他们，突然又说，人生于世，愿筑琼楼玉宇于白梅林中，煮酒弹琴，膝下养个娇女，宠儿佳婿，安享天伦之乐。
她说着这话，慕清容跟在她身后，不由眼泪都下来了，却还强笑着附和。也有不知内情的，跟着一起说笑，说三公子风华绝代，要是真的养个女儿，那必然是倾国倾城的，不知道谁有那个福分，能突破重围当她的佳婿。
楚云昭面上一派若无其事，听大家说得热闹，兴致突发，抽出佩剑就在月光照下的地上写了几句，诗云：雪堂红萼向人愁，赤壁江深雨雪流。天下悠悠兵马里，晚来煮酒上黄楼。
天明夜尽，晨曦微露，楚云昭率众回到营中。她将军务随意的吩咐下去，便只带数名随从，策马轻骑，回天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