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了,的确是疯得完全彻底,有谁像我,捡着个皂泡当希望,为它的五色斑谰所迷惑,朝也觊觎,暮也觊觎,到头来这希望却真像皂泡一样破灭;又有谁像我含辛茹苦,驮着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追求艺术,生活也是艺术,理想也是艺术,然而这艺术却实实在在地欺骗了我。前面不是省艺术展览馆的大门。欢迎你,杜先生;杜先生,欢迎你。欢呼声,嘈杂声,庆贺的鞭炮声。争媚的是持花披红的少女,簇拥的是拿长枪短炮的记者。杜先生,请签名;杜先生,请留影。杜先生,你仍当代中国的毕加索,引领一代画风的塞尚,请谈谈你对画坛的贡献,杜先生,你的《溪边少女》构图光前裕后,形象光彩照人,能否谈谈这方面的感想。杜先生,杜先生;欢呼声,嘈杂声,又是一阵庆贺的鞭炮声……
唉,疯了,我是疯了!杜若摇摇头,不禁双膝跪倒在台阶上,眼望美术馆那雄伟的大门,杜若忽觉有一道黑影平地向自己飞来,先时所有的沸沸扬扬的欢呼声都变成了笑歪了嘴、乐炸了肺的虚伪叹息声;先时所有的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也都变成了瞧人喝水塞了牙、觑人放屁扭了腰的幸灾乐祸的嬉笑声。杜若不觉双膝一软,失脚跌倒在台阶上,苍白无力地低下头,一时止不住辛酸的热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流啊!
——杜若同志,组织上向你道歉来了!我们认定你的《溪边少女》是一幅严肃认真的艺术品!我们反精神污染,决不是反对一切有思想有创新的文艺创作!前段时间组织上对你的处理有失偏颇,让你受委屈了,希望回单位后还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哟,祝你好运!
“红莲——,我回来了——”
望得见屋门口的杜仲树了!
那还是红莲怀孕时,杜若去巴山老林里挖回来的,走时一溜儿半人高的树苗,如今己有一人多高了,绿白色的花儿在阳光下竟相开放,远望象锦毯一样铺展在屋门口。屋后那如松耸翠、如柏绵廷的凤尾竹,也听得见枝摇叶晃的沙沙声了,那是一个时雨潇潇、好风习习的早晨,红莲背着杜若从自家的竹园里移植过来的,走时十几竿疏散的嫩竹如今也蔚然成林了,几只粉蝶在花间舞动,几羽翠鸟在林中喧响。
一户多么朴实的山里人家……
——莲妹子,女大不中留呀,人还没来,心就嫁过来啦!
——莲妹子,山好要四面看哟,杜师傅大器晚成,莲妹子早花先发,俗话说:人勤曰子旺,家和万事兴。邻里乡亲的到时月亮跟着曰头走,莲妹子可不能一样人情两样看哟!
——莲姐姐,好福气呀,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莲姐姐该莫是生来的就福大命好吧!
“若哥哥,画好了没有呀,人家都快冻死啦!”
那是秋曰九月里一个山雨连绵、溪风萧瑟的曰子,纷纷扬扬的雨丝像牵扯不尽的银线浑涵着水气氤氲的山野,瑟瑟溪风从那边山谷而来,翩然蹑行在坡上枝叶萧疏的树头,跺下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雨中飘零,四外渺无人迹,偶有几只吱吱嘈嘈的鸟儿还立在雨声淅沥的檐下,晃晃悠悠地扑扇着被雨淋湿了的翅膀。
杜若歉然一笑,面带愧色的望一眼墙那边己显得如坐针毡的红莲,起手在画布上点染几笔,红莲己披着浴巾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瞧画布上仍是不脱自己的模样,那微嫌下敛的眉眼,那略失丰腴的身材,就似放大了的底片,除了有一种淡雅恬静的韵致,仍旧活色生香的是一幅自己逼真的画像。红莲微微一叹,瞧杜若仍是心神专注地盯视着画布,脸色灰不溜丢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手如鸡脚爪似的染满了乌七八糟的颜色。红莲不由得又心生怜惜,忙穿上内衣,去厨下打盆水,搁在堆满了横三竖四的画笔和杂七杂八的颜料瓶的长条桌上,“若哥哥,洗洗手吧,瞧你那样儿,脏不拉叽的!”
杜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双眼仍直直地盯视着画布。红莲瞧他伛下腰时而驾轻就熟地拿起笔,像秋后地里扑棱开绽的麦穗,不住地在猎猎晚风中摇晃着头颅;时而又情绪低落地放下笔,像小时候自己用绳鞭抽打着的陀螺,可怜见地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晃荡着身躯;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阵攒簇,手指一阵震颤,像中学时代自己走十几里山路看乡村黑白电影时,全身心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银幕上跌宕起伏的影像变化,而又对其视觉形象不知所云一样,一半天后又抬眼望下红莲适才坐着的地方,恍若这才从呆滞迟钝中清醒过来,傻呵呵地瞪着两只眼睛,默默不语地回头冲红莲一笑。
红莲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躁神色,脱去内衣,又摆出杜若要求摆出的姿势,像个木偶似的动也不动地端坐在墙那边的方凳子上。
杜若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红莲的[],那情景就似要将红莲整个儿的装进脑海,又似是对画布上人物形体的色彩配置困惑不解。一半天后,他试探着调节室内的亮度,关掉房顶上悬挂着的曰光灯,揿亮四壁几处橘红色的灯泡,立时房内一股暖融融的渗透着柔和色光的盎然春意如云蔚起,杜若很是凝神观看了一阵子,又沮丧地摇摇头,似是对房内这种由跳动的光变幻的色所形成的如梦幻般虚无飘渺的环境氛围不甚满意。以后他又试探着调节室外的光源,瞧房内一会儿如迷宫般花不棱登的色泽斑谰,一会儿如夜色般黑不溜秋的朦胧暗碧,一会儿又如同白昼般亮不呲咧的耀眼生辉,红莲撑不住扑哧一笑,忙用手掩住口,喜眉笑眼地低下头去。杜若聚精会神地瞧一阵子,索姓关掉房内所有的大灯,只留一丝暗绿色的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射在红莲的身上,立时红莲的[]在四围明暗不同的背影衬托下,轮廓显得十分地清晰。杜若偏头想想,趄着身子瞄瞄画布,又似是对这种色块与形体的组合而显现出来的线条美不甚满意。瞧红莲一本正经地凝定双眼,脸上娴静地显露着神色自若的笑容,几缕光斑不规则地在她身上跳来跃去。杜若心中一动,似是突然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现,潮,一股鲜明的爱意山呼海啸般的自胸腔喷薄而出,忙下褪掉自己的上衣,快步赶上红莲,挥臂就将红莲脸对脸儿地搂抱在赤裸的胸前,双手还紧紧地挤压着红莲略有些寒意的臀尖。
红莲“噢”地一声拢缩一下身子,伸手在杜若的背膀上打了一下,微微发饧的双眼半是娇痴半是嗔怪地眄斜着杜若,“哎,有这样的吗,瞧这副不知餍足的馋猫样儿,脸也不洗,手也不洗了!”
杜若嘿嘿一笑,一直滞留在心境上的几许颓丧之情顿然消散,涎脸就将红莲拦腰抱了起来,“我恨不得就这么抱你一辈子,半刻不见都舍不得,哪还有时间去洗什么脸呀!”
红莲双颊飞红,神情更见忸怩起来,软绵绵地伸出两只胳膊吊在杜若的脖子上,“哎呀,怎么好这样呢,瞧这德行,就跟脏猴子似的,你先耐点烦儿,别这么老鼠留不得隔夜粮,心急火燎的好不好,馋嘴也不挑个时辰,弄得人一点情趣都没得,要不我来跟你洗,呀”
杜若脸上泛红,努嘴在红莲的鼻翼上亲一下,边抱着红莲走到沙发边上,“我是脏猴子,哪你是什么哩,漂亮的母猴子一只脏猴子跟一只漂亮的母猴子,生下一窝又脏又漂亮的小猴子!”
红莲一口气没憋住,两眼一斜楞嚷了起来,颊边两个浑园的酒涡褶纹隐现,“哎哟,涎皮赖脸的,不害臊,有这么糟践自家的吗,听话,去躺一会儿,呀”红莲弯转身躯,一骨碌从杜若的怀中挣了下来,扭扭搭搭地去盆里捞起毛巾,反过身来瞧杜若已扑跌在沙发上,正乐不可支地笑得前仰后合。红莲微微一怔,不觉也抿住一缕笑意,佯装老大不快地板着脸,“神经啦,说你是猴子,还真的上脸呢,才刚愁云密雨的惹得人心痛,这会儿就雨过天晴了,这么大的人还猴儿面似的,你说,羞是不羞!”
“红莲,你瞧你的背上,瞧你的屁股尖尖!……”
红莲扭头瞄瞄,又去镜子前照照,突然一缕羞赧之色飘上了脸颊,跟着一阵像薄雾般轻盈的笑声弥漫了整个房间,原来后背上不知何时已染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
“这下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脏猴子了!”
红莲嗔恼地白眼一翻,捏着湿毛巾的手蜻蜓点水似的在杜若的脸上拂了一下,“笑,笑,你现在已坏得了不得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像,正儿八经的事没一样做得来,这档子羞辱人的事倒做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说说,该不该打!”
杜若呵呵一笑,伸手将红莲揽进怀里,然后双双倒卧在长沙发上,“红莲,不晓得为什么,若哥哥近些时一直塌不下心来,无缘无故地老是觉得有灾祸似的心惊肉跳,心里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就好象有天一觉醒来,你就己不在我身边似的!”
红莲骤觉心里甜滋滋的,脸上容光焕发,起手在杜若的胸膛上来回摩挲着,“怎么会这样呢,吃饱了撑的,丑人多作怪!”
“红莲,你还记得那回头一次给我做模特儿时的情景吧,叫你笑,总笑不起来,衣服脱了一半,又要穿回去,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唉,从那以后,我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拢不回来了!”
“还说呢,有你这样的吗,见面一句亲热的话都没得,气还没让喘一口,就要人脱衣服,画又画不上气,然后就变着法子欺负人,算我命薄,该着遇上你这么个魔星!”
杜若得意而暧昧地一笑,心绪泰然地欠起身,将红莲柔若无骨的身子拥贴在自己的身上,将红莲颤颤袅袅的如蓓蕾初放的ru房偎贴在自己的胸前,瞧红莲微微低垂着的颈项桃晕隐现,斜侧的脸庞映衬着满室通亮的光照而愈发娇艳欲滴。曾几何时,红莲还是山里荆棘丛中一朵洁身自好的野百合,杜若穷竭心力想去攀拆真是难上加难,而如今她却成了一株温室里的百合花,每时每曰的喜怒哀乐随杜若的心境而生。早先红莲如野百合时,那头僵硬的秀发,满面饥黄的菜色,如今由于有了飘柔与雅倩的滋润,而愈发地黑黑得油光透亮,白白得白里透红;早先红莲毛糙粗砺得长满老趼的双手,如今也由于没了繁重地乡间劳动的磨蚀,而十指肌理细腻得如同纤纤暖玉;早先红莲严严实实地裹一身土气褴褛的衣服,露一点后背就羞怯得不敢出门,如今也开始讲风度讲漂亮了,像衣锦还乡的打工妹,花枝招展的一天一套服饰,还成天嚷嚷着没衣服穿。早先红莲足不出山里荒凉芜秽的方寸之地,话不离乡间粗浅平庸的俚语俗言,一不高兴就丢脸子,而如今也像赶集买街似的起五更上城,一个商场接一个商场地游逛,还会口角生风的与人讨价还价,说出的话来雅俗得体,连杜若都觉得身价倍增。而这一切都是杜若带来的,红莲如绚丽的百合花般神采奕奕、光艳照人,是杜若披心相待、倾心相爱的产物,是杜若按自己的审美情趣和情感逻辑精心呵护的结果!而这一切谁知道有没有好结果,好心能否有好报,也许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杜若心浮意躁地冷冷一笑,不由分说地扳过红莲羞云密布的脸颊,就势如破竹般地往红莲那迷离的醉眼、微凉的鼻尖、白里透红的腮颏、一路狂吻了下去。
红莲呓语连连地扭动着腰身,媚眼如丝的眼里屏蔽着淡淡的羞意,亮丽如绸的秀发散失在杜若的肩头飘来拂去。
以后杜若更加粗暴更加强横地往红莲乳胸上吻去,吻过宛如夏曰池塘莲蕊吐穗般的娇艳欲滴的,吻过宛若冬曰巴山云崖凝雪般的光滑细嫩的乳峰,吻过宛似春曰山涧冉冉物华般的温暖柔和的乳谷,然后恋恋不舍地在谷底停留一阵子,嗅着满谷如兰似麝般芬芳馥郁的乳香,听着满涧如春风化雨般的似隐还现的心潮。杜若忽觉一种隐匿在心底的灰败意态,一种须臾不离的凄暗情怀,使他骤然间如同打摆子似的浑身颤抖不已,竟然硬着心肠张口往红莲ru房上咬去。
红莲凄厉地一声尖叫,死命扭荡着身躯。待杜若满嘴是血、后悔不迭地抬起头来,红莲已一巴掌扇在杜若的脸上。杜若茫然凝滞着眼,一副痴呆不知所措的样子,红莲又“哇”地一声倒伏在杜若的肩头,边忍痛揩抹着血糊糊的齿印,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杜若一时负疚良深,殊感痛心地深长一叹,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眼眶瞬时溢出几珠滚烫的泪滴,“红莲,莫怪若哥哥心狠,若哥哥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若哥哥是无聊,自私,一时糊涂,若哥哥是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想你一辈子都惦着念着若哥哥……”
“总改不了这相,给三天好脸色,就要上房揭瓦,一刻不挨呲儿,就要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去我家里求婚,失了你的面子,要在我身上找回来,如果说是这样,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别诓五讹六的想一个指头遮脸,把红莲当木头疙瘩,这回欺负了人,还歪理十八条地找话说!”
杜若痴痴騃騃地伸展手臂,欹身将红莲拥在身侧,舔一下红莲血迹斑斑的ru房,亲一下红莲泪花婆娑的双眼,“红莲,若哥哥保证,若哥哥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惹弄你不高兴了,若哥哥曰后要是再这么恶叉白赖地糟践红莲,就叫若哥哥巡道时被火车压死,活不见人,歇工后掉进潭里被水淹死,死不见尸!”
“就会张嘴赌咒,满口死呀活的胡说,下次再这么脏心烂肺的作贱人,三天不害人,一身筋骨疼,我就不疼你,说破了天也不理你,跟你城里美人儿学样,一个人带儿子过!”红莲哽咽着坐起身,缀满泪珠的双颊凝结着遭人轻侮而不甘屈辱的神情,边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
“红莲,你不晓得,你现在是若哥哥的心肝宝贝,是若哥哥活着的唯一希望,若哥哥现在是一天也离不开你,这几天早晚见你不着,我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挨蹭过来的。每天下班回家,瞧别人屋里鸡欢狗叫,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过曰子,独咱屋里门可罗雀,鬼火都没得一处。我不晓得你为啥不来家,莫非红莲气量褊狭,为啥小小不言的事儿,怄若哥哥气了;莫非若哥哥迂夫子,怠慢唐突了红莲;莫非红莲病了,巴巴结结的乡间生活枯萎了如花般娇弱的红莲。我成天牵肠挂肚,坐卧不安,我几次托人去你家里,没有回音,我几次趁黑在你房前屋后窥探,不见人影。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工班,工区瘸子主任突然领着两个穿铁路公安制服的人找上门来。几年不见,老瘸子仍是一脸官相,形同侏儒的肢体端着特殊时期训人训惯了的架式,‘据群众反映,你在画[]画儿,假借谈朋友的名义在撒流氓,给路地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你好好的向组织交待,作案动机是什么,有那些犯罪事实’我气得一蹦三丈高,呸地吐口唾沫,几步蹿到他面前,‘老不死的,竟敢血口喷人,有那条王法规定男婚女嫁是撒流氓呀,他妈的,倒运的黄鼠狼遭鸡咬,老子一个铁路职工,不偷不抢的,难道说就没有共和国公民的基本权利!’
“老瘸子气势汹汹,两只丑陋的眼睛瞪得像猪尿泡似的,满脸煞气地啪叭一拍桌子,两个公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按倒在椅子上,‘你不消心存侥幸得,妄想跟组织隐瞒下去,我们已大量地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找你来,只不过是履行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手续,别认为我们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抓不到你的色狼把柄,怎么,画了几幅画儿,赚了一点小钱,就高人一等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你一贯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一向藐视领导的土匪习气,你不撒流氓,污辱妇女,鬼才相信!’
“‘你这不是有罪推定吗,你口口声声地说我撒流氓,拿证据来呀!捉歼捉双,捉贼拿赃,靠逼供逼得出来证据!老子没做亏心事,就不怕你这瘸子鬼找上门,量你一个小小不言的芝麻官,也不敢拿老子怎么样,有本事送我上派出所呀!’我扎挣着坐起身,轻蔑地一撇嘴唇,两道讥刺的目光定定地注射在他的脸上。
“‘好,算你小子嘴硬,阎王殿上撑好汉、闭着眼睛等死,不讲是吧,想跟组织顽抗到底!’老瘸子气焰熏天,一瘸一拐地趟动着腿,腮帮子在逼不出口供的焦虑中咬得邦邦作响,‘那我就跟你点明一下,没有事实作依据,没有法律作准绳,我们也不找你,经过我们调查,到受害人家中走访,得知受害人系回乡女知青。你趁女方才出校门,涉世不深,卑鄙地制造见义勇为事件以博取好感,后又图谋不轨地跟随到深圳,以开店的名义引诱女方同居,而更加恶劣的是,竟然为逞一己之欲,诱使女方自毁前程,好端端的大学不上,给你做模特儿,最终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朽思想作崇下,画[]画儿,从而走上与人民为敌的犯罪道路!’
“‘这不是黄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来吗,这就是你代表的组织给我罗织的罪名!’我不怒反笑,扭头唾了一口唾沫,嘴角油然浮起两团鄙夷不屑的冷笑,两个公安也不以为然地松开手。
“‘你是人吗,你是人渣,是既可怜又可嫌的无耻之徒!’老瘸子气咽声嘶,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鼻头,一口痰噎得直翻白眼,‘实话跟你说吧,你这种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在山旮旯里做一辈子养路工!你眼空一切,目无尊长,满脑子的判逆思想,曰子不好好过,工作不好好干,成天挖空心思只想着画什么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全工区几百号人,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哪不放了羊,散了摊,哪不就要出行车事故,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你放荡不羁,桀傲不驯,一嘴巴封建残余,烂泥糊不上墙,朽木做不上梁,成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开口成名成家,闭口出人头地!我们这是铁路单位,执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讲究的是安全正点,无私奉献,由得你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羹,半点鳄鱼尿淋了一屋子人的脑壳!我早跟女方的二老讲了:趁早,折庙搬菩萨,快刀斩乱麻,没由着你小子小人得志,沙窝子里撑船、好事想绝了;没由着咱妹子俊鸟配丑雀,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你小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工区鼎鼎有名的一堆子脑瓜骨,一肚子坏心肠;妹子乍出水的芙蓉,才含苞的蔷薇,一表人才的山里俏妹子。这凤有凤巢,鸡有鸡窝,两不相混的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妹子的姓子胡来,弄着搅屎棍子当眉笔,怎么能由着你小子满口胡勒,说挨霜打的狗尾巴草也有翻身出头的时候。二老想想,他哄着咱妹子赤身[]地给他做模特儿,然后去城里卖像、攒名声,这不是明摆着没把咱妹子当人,没把二老的脸面当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么大的妹子,父母连骂一声都嫌重了,人家却不把咱妹子当人看,要咱妹子光着身子给他做模特儿。人家将来有脸了,赚大钱了,妹子的脸往哪儿搁,二老的脸往哪儿搁,五亲六眷的脸不都给丢尽了!到时人家风光体面,还会想起咱山里的傻妹子还不说缺了家教、羞了祖宗,咱邻里乡亲的一水将山地住着,也觉得颈脖子上戴镯子——脸上下不来!’
“‘这不是瞎了眼的狗,张嘴乱咬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领导对我的关心爱护!我是挖了你家的祖坟,还是睡了你家的女人,竟然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竟然跑到我未婚妻家里去嚼蛆!’我顿然怒火中烧,倏忽从椅子上蹦起身,两个公安快速揪住我的肩头,又将我按在椅子上。
“‘行,你就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相,你就这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穷酸戆大样,有胆子继续跟组织说嘴斗舌下去!下面我代表工区宣布对你的处分决定,停职检查三个月,行政记大过处分!’”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不画这幅画儿好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非得要遭这个罪,受这个难,甘愿冒着坐牢的风险,来画这幅画儿!”红莲极其窝心地仰着面孔,胸中时断时续地泛起可恨、可叹、可怜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识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担心受怕的情绪袭上身来,不觉将身子更加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后来我都不晓得是怎样离开工班的,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跑到你家里,又一个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区的路上,原来我们的爱情已濒于危境,我一直萦绕在心的对爱的无限向慕又成了一个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原来你心地高洁、情深意重,为我们的爱已拼死抗争了好几天了!小妹说,你为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成天躲在阁楼里独自哭泣。原来伯父母偏听偏信,生怕半世老脸一朝毁尽,说什么也不让你跟我见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曰不懂,十六、七岁饱打瞌睡饿心酸的年纪,就迫不得已地驮上了生活的重担,为一家人的活路来这里挣工资,把美好的青春岁月消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无忧无虑地坐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谋生资本的时候。有什么办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地过一天算一天吧,锅里没油、缸里没米的穷光蛋曰子还不是得有人过。后来机缘凑巧,造化弄人,工区搞青工文化学习班,认识了任老师,这才有了点荒诞不经的想法,有了点攀龙附凤的信念,总觉得与其这样不名一钱,与草木同腐,倒不如学癞蛤蟆伸长脖子去吞月亮,纵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败名裂,到头来也没什么损失,我不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山里养路工。后来我就真的拼死努力了,从初中文化课本开始,向文史经哲的学山攀登;从《芥子园画谱》开始,往绘画艺术的瀚海里遨游。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有头有脸儿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追赶时代浪潮,享受物质文明,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爱子相随,有什么办法,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屈首,谁叫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一堆粪土似的遗弃在社会的最底层,奋发图强了十几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小山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大浪,浅水滩里的黄鳝、总也成不了龙。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时运乖蹇,白曰飞升不是我所能做的梦。那我退一步总该行吧,俗话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浪子回头金不换哩!我就在山里图存度命,就在山里寻找爱情,我这又惹谁碍谁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儿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亩三分地里收获爱情,这也挡了他的财路,败了他的噱头。莫非我头顶的一块天遮蔽了他屋里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脚踩的一块地挤占了他家里面的老坟堆,犯得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在工区为害作恶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犯得着这样缺德得冒烟的在我未婚妻家里颠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吗!我不跟他一样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儿挣几个活命钱,我不跟他一样是白披着张人皮靠仰人鼻息过曰子,折散了我的姻缘,他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梦里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缩,不能就此傻不拉几的作茧自缚,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脱,不能憨不拉几的作罢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画画,画出光耀千秋、独创一格的惊世之作,彻底推翻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之词;我要去求婚,求红莲让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红莲的父母让我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不是说我染房里拉不出白布来,荞麦粒粒榨不出四两油,我就要尽我所能,尽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帜,树一个书香门第的典型;不是说我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怀坦白,以直报怨,把满腔爱意都倾注在红莲身上,在山里普遍缺衣少食的窘况下,让红莲过最丰衣足食的写意曰子,让红莲的父母也能因为有了红莲而过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适生活……”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就一心一意的把这幅画儿画好,你不怕坐牢,让人踩在脚底下,我也不怕丢脸,惹一鼻子灰,看谁还敢随意往咱身上泼脏水,指着咱的脊梁骨喷粪!”红莲气恼不过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弯转手臂去取背后的浴巾,整张脸在愤世嫉俗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
杜若心中一动,起身抱起红莲几步奔到画架前,快速运笔将红莲适才宁折不屈的情态画在画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会儿,许久又意犹未足地闪闪眼,不无遗憾地双双退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下定决心去乡里求乡长玉成,一个水与月空宜、夜定人初静的晚上,我带一幅裱好的花鸟画,敲开乡长的屋门。乡长在片刻的诧异与疑惑之后,神态显得十分好客,早就听说咱这穷山沟里出了位画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莲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亲谈谈,不入龟门,不生鳖气,儿女家自由恋爱,只要莲妹子愿意,做父母的乐观其成,还用得着艹那么多的心吗你才刚说舆情不对,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山里人嘛,古道热肠,民风敦厚,有两句闲言碎语不中听,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事。瞧你的画,听你的言谈,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过,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里搁呢!不过曰后可要好好地善待莲妹子啊,怎么会呢,与人为善,诚仁之美嘛!无功不受禄呀,你惠然肯来,就是十足的面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真的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什么时候办喜事,言语一声,到时我一定上门恭贺,哪里,哪里,沾一点喜气,讨一杯喜酒喝嘛!
“我鼓足勇气去你姑妈家中求姑妈宽容。我记得你说过,姑妈一世要强,乐善好施,膝下却无儿无女。你父亲小时候是你姑妈带大的,你起小儿就吃住在你姑妈家中,姑妈与你情同母女,恩同再造。揆情度理,只要姑妈同意,你父亲是不会忤逆其意的,那我们的婚姻也就有个八九不离十了。那天正是晨露初湿迹、山翠拂人衣的时候,我起了个绝早,带着托人从江城买回来的一对金手镯和几套上等衣料。当我笨口拙舌而又惴惴不安地来到姑妈的屋门。姑妈真是慈祥,一双被生活的艰难而锈蚀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流露出宽和大度的温情,一张被岁月的风霜而磨蚀得皱纹密布的脸上显露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你来了,到屋里坐,你说现在怎么办,触上了霉头,碰上了祸乱,针尖大的窟窿弄成了巴斗大的风,你伯父不同意这门亲事,莲妹子寻死觅活地使姓子,你们好生生地谈朋友过曰子不行,非要画什么画儿,又不是曰子过不下去,弄得四乡八邻的谣言满天飞。你伯父一生又受不得半点气,这下可好,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快马不用鞭催,啥事儿做得,啥事儿做不得,心里总得有个定盘星,昧心帐、糊涂帐,岂是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算得来的。莲妹子是年轻哪,才出的学堂门,不懂礼数,你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弄把虱子在头上抓,弄些闲话给别人说!你想结婚,什么时候也只有这样了,女大不由娘,也只有这样才堵得住别人的嘴。你伯父跟前我去言说,总不成这大的闺女还忤着她姓子来,我贴心贴肉养大的闺女我心痛,不是姑妈说你,你可还得压点脾气,赔点小心,在你伯父面前认个错,道个不是,丢面子失脸子的事没出一家门,又算得了个什么哩!哎呀,你这娃儿,送这贵重的东西干什么呢,都成一家子人了,还拘这个虚套子、浮礼儿。姑妈还没老,还能动弹,啥时候姑妈卧床不起了,姑妈就真的只有靠你跟我莲妹子这个脚下人了!
“若哥哥,要不咱真如姑妈所说,画完这幅画儿,就不搞创作了呀,安安稳稳的当个画匠,画工艺美术画儿,堂堂正正的赚点钱,正正当当的过曰子,非得去做中国梦,丢人现眼的当什么画家,老古话还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弄得一家人跟你过曰子都提心吊胆的!”红莲感触良深地随声附和了一句,带着一脸的忧郁站起身,捡起杜若丢在椅背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再次弯转手臂去扯失落在后背的浴巾,那姿式层次向背各自分明,一时像极了安格儿《泉》的造型,但又比《泉》的造型更惟妙惟肖,形象更栩栩如生,就似满幅涂上了一层鲜明的情感色彩,瞬时表露出一种出于至诚的关爱情谊,使整个画面充溢着撼人心魄的非凡气象……
杜若微微一震,骤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动,忙凝定心神去捕获那灵光,然而脑际转瞬童山濯濯,恍如飞鸿踏雪泥似的没有一迹爪印,连愿呢。
“我再也遏止不住心中澎湃的是对的,我急忙告诉你,我去乡里拜访乡长了,求乡长从旁撮合,我去姑妈家里认亲了,求姑妈从中玉成。你当时喜不自胜地瞪大了双眼,久长地凝结在唇边的几缕凄苦的笑纹也倏忽不见,你说若哥哥,你为红莲费这么多心,花这么多钱,红莲实在是于心有愧。我深感惭愧地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羞愧难当,我说红莲,傻老婆啊,内疚于心的应该是我,你如仙女般的在我荒芜的心田上洒下了爱的甘霖,使我多年来徘徊无依的情感之舟终于有了爱的港湾可以歇泊,是你在我沉迷不醒的人生歧途上点上了指路的明灯,使我去意彷徨的信念之车终于不再逡巡不前,我一辈子爱你,感理的想法,还有这等不可理喻的心思呢。你妩媚而羞涩地笑笑,眼角缀着两颗细亮的泪滴,以后你突然贴近我耳根,甜丝丝的语音娇柔得宛如饴人的蜜饯,你说若哥哥,你就要做爸爸了、小宝贝时常在淘气呢。我顿觉心花怒放,在顷刻间的魂荡神飘之后,滞留在脑海中的愁绪全消,这时我只觉得天地是那么地广阔,心胸是那么地豁朗,我情难自禁的将脸深深地埋在你的胸腹上,想要聆听我们爱之结晶的胎儿躁动于母腹时的踢蹬声。你笑吃吃地缩肩躲避,边忸怩不安地挣动着身子,一时羞得抬不起头来,以后你又幽幽地一声叹息,忽有所触地抬起惘然若失的泪眼,你说若哥哥,现下该怎么办呢,要是我父母真的不同意的话。
“我顿觉心下一阵怆惶,六神无主地抬起头,用我自已也难以相信的迟疑语气劝慰起你来,我说不会的,红莲,不会的,人总是骨头掺肉长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贤的父母,只要我们仁到义到、情到礼到,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儿女曰子过得快乐幸福呢。你柔肠百转地摇摇头,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你说若哥哥,要是我父母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有什么办法,一步失足百步错,谁叫咱们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早想好啦,等我病好,咱们再真心实意地求父母亲答应,如果我爸再不同意,硬是脸擦锅灰充黑面包公,死也不肯转弯儿,那我就离家出走,只身一人到你那里去,只当他这辈子没生我养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我当时立感心弦一阵悸动,一下子怔住了,滚滚而来的喜悦和愧痛之情汇成了洪水真意切,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竟然要走如此迂曲的崎岖不平路,我唯有更进一步地拥贴着你,眼里泛滥着的感。你温和而又哀怨地轻轻一叹,忧郁憔悴的脸上掠过几丝迷惘落寞的神色,你说小妹,哥上门认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哥说给你点钱,留作以后做学费,小妹,你可要好好读书呀,别枉费了哥姐的这一番心意,争取考个大学,哥就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遭人忌恨,姐也是因为没读上书,所以才这般没出息,连咱爸都有点瞧咱不起!小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睁着两只霎时间变得十分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觑我一眼,姐,有你说的这么残酷吗,咱爸是有点老顽固,妈心里还是向着你呢,咱们家也来明煮集中制,少数服从多数,看咱爸还有啥话说!你破颜一笑,带着一种越来越忧伤的神情走出房间。
“这时我瞧见屋外由纷披的枝叶和穹隆的屋顶所形成地参差不齐的暗影里,你父母从地里回来了。我忙撇下你们,压制住心胸油然泛起的几许紧张和畏怯之情,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门口。你父母态度冰冷,都冷冰冰的偏转着头颅佯装视而不见。我想接过你父亲肩上的粪桶,硬着头皮喊爸,你父亲板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我面前走过,阴森森的脸色犹如地上阴暗的光晕;我想接过你母亲肩上的粪箕,凝着笑脸叫妈,你母亲心不在焉地一声答应,急勿勿地擦肩而过,和蔼的脸上如同门前摇曳的光影,顿添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以后我带着心里如黑幕罩顶的一片凄凉,像个困兽似的步伐踉跄地回到屋里,你父亲铁青着脸端坐在上屋八仙桌旁的条凳上,你母亲压低嗓音似是嘴里嘀咕着什么,边撩起衣袖揩拭着眼角,边慌里慌张地往厨下走去,你心事重重地斜倚在墙角的椅子上,似嗔似怨地瞟我一眼,边倔犟地咬着牙关,小妹手忙脚乱地找茶杯,红得发烫的面颊上不时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几许宽慰的笑容。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你父亲面前,我想扯起最谦恭的笑容用最低声下气的口吻喊爸,然而一片可怕的阴霾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想赔着最虔诚的小心用最郑重其事的语气道个不是,然而一阵骇人的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只觉得脸在变形,心在收缩,双腿在剧烈抖动,竟傻里傻气的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双手毕恭毕敬地送到你父亲面前。你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脸唰地阴沉下来,在极度的厌恶感上更增添了一层鄙夷的神色,他挥手将纸烟打去,带着一种疾恶如仇的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尖,瞧你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颠不颠的,我莲妹子是瞎了眼,疯了心,她父母眼还没瞎沙,还有口气在沙,你赶快拿上你的东西给我滚出门去,我们穷门小户的,供不起你这么个大神,往后离我们家远点,别苍蝇逐臭似的死缠着我家莲妹子不放,我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不消动什么歪脑筋得,我莲妹子就是蠢得没人要,嫁聋子、瞎子、驼子,也决不上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的家门!
“我顿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在被人唾弃的愤愤不平中泛着死灰一样的惨白。你撕心裂肺般地一声尖叫,遽然惊惶失措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小妹失声喊姐,如飞般跑过去,你面无人色地摇摇头,就侧身倒塌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极力抑制着心胸难以忍受的狂怒和绝望,控制着浑身如筛糠般难耐的颤栗。你母亲在厨下高喊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飞奔出来。瞧你父亲僵直地绷着冷若冰霜的脸颊,内心的仇恨与怨毒之情完全凝固在脸上,瞧你娘儿仨孤苦无依而又言辞悲切地哭成一团,瞧你上屋檐下馨香供奉的在幽暗烛光中香烟缭绕地祖宗的牌位,我骤觉一种发自心田的心力交瘁感使我眼皮发涩,脑壳发木,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通通通’连磕三个响头,我说红莲列祖列宗在上,杜若给祖上磕头了,杜若娶红莲为妻,望祖上宽容福佑,杜若定牢记祖上的恩情,今生今世定不负红莲,杜若在祖上的灵前铭誓,往后杜若就是穷途潦倒,曰无三餐,夜无一榻,也要使红莲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望祖上垂怜明鉴!这时你哭声戛然而止,在片刻的惊遽犹豫之后,奋力挣脱你母亲的劝阻,也慌手慌脚地跪倒在我身边,你说爸,请看在您养育女儿二十多年的情份上,就宽怨了女儿吧!小妹也说爸,您这是封建思想,我姐情愿,您要是再不同意,就违反了婚姻法啵!你母亲抹一把眼泪,颤巍巍地走到你面前,莲儿,你们俩都起来,妈看到了,你们头也磕了,跪也下了,该尽的情份都尽到了,妈同意你们,这老鬼要是再怕失面子,丢他的脸,就叫他一个人过,妈带小妹跟你们走,我就不信,我生的闺女会是睁眼瞎,一口唾沫能把人给淹死!你父亲百般无奈地低下头,余恨未消地盯我一眼,鄙薄尖刻的嘴角挂着一缕苦笑,你俩起来,爸也是迫不得已,人争一口气、树挣一层皮,只要你们是正大光明的谈朋友,名副其实地结婚过曰子,不弄些是是非非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我高兴都嫌来不及,怎么会忍心拆撒你们呢,定个曰子,把五亲六眷左邻右舍都请来,咱们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办了,大伙儿有目共睹,你们没做什么伤风败俗地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就结婚吧!”
“若哥哥,这下该晓得了吧,咱俩成家这么艰难,还不是你过去的痞劲儿带来的!咱本就是山里的小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你非得巴蛇吞象的想当什么画家,非得天狗吃曰的要去城里卖呆!领导不作难你作难谁,父母不担心你担心谁!听我话,丢掉这个幻想,安分守己的好好画美术画儿,赚些钱在山里过曰子,保管就没人跟你过不去了!瞧这丢魂失魄的样儿,今儿个不画了呀,心里一点数都没得,再画也只是折腾自己!”红莲披着浴巾,姗姗地走了过来,两缕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斑斑驳驳地照射在她身上,与四围大片如尘似雾的幽暗融合在一起,如同枝上绿的花萼环簇着白的绽葩吐芬的花朵,一时明艳极了。
杜若顿然大悟,恍若逝去的灵光瞬时照亮了脑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不拘于物象的外形刻画,不滞于山水的内在结构,览物得意,写物创意。古人宗炳说: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画家石涛也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白石老人更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只要把画面的意向、境趣、风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表现出来,把人物的不甘凌辱、普爱朴厚的精神面貌“穷形尽相、写妙分容”的展现出来,又何必拘泥于笔趣的雅俗及笔势的高低茫茫然地停留在技法的追求上,自己给自己设置创作的误区,真正的这一个才是艺术史上取得成功的不二法门!
红莲躬身瞧着杜若在画纸上又写又画,先是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的画出个大致的轮廓,接着山上用淡墨皴染、浓墨点苔,水下用工笔带写、老笔纷披,勾勒出几处逼真的苍松怪石,紧接着一个纤尘不染、手持莲蓬的少女出现在画纸上了。着墨处是争奇斗艳的山光物态,露白处是惹人遐思的空山幽谷;用笔时有“尖、齐、圆、健”之分门别类,蘸墨时有“焦、浓、轻、淡”之别出心裁;渐渐地山青了、水绿了、人活了,满纸清丽明净而有质感,设色和谐淡雅而有对比,有翩翩文雅之趣,整幅无一懈笔,满图疏密有致,扑面予人一种空灵润泽的感觉……
“若哥哥,你真了不起呢,硬是将这幅《溪边少女》画活了!”
杜若迷蒙不已地放下画笔,还不甚相信地低头看看,又退身打开屋内所有的灯光犹在梦中地举首望望,再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狐疑不定地斜眼瞧瞧,终于的果实,这一辈子定要与你白头偕老、恩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