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声音突然中断,口吻透着一丝急躁,从排队倒水的队伍里退了出来,走至旁边角落,“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刚给周以沫打过电话?……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上次欠她的钱我还没还完,你又去问她借钱?……你向她借钱之前有没有问过我?……她是我什么人?我跟她没有关系,她也不是我的下属……”萧红略带干涩的嗓音散在冷风中,瘦削的身影一半被人群挡住。
黑子抬手搓了下被风吹僵的脸,转身想离开,又见萧红挂了母亲的电话,重新拨了一通号码。很快那边便接通了,她低头又抿了下嘴唇,用手抱住自己一侧肩膀。
“周总,抱歉这时候打扰你……”她的声音比刚才明显柔和了许多,顿了顿,“我妈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不用,真的不用,你别再借钱给她,她还不上的,而且也没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麻烦你以后别再接她电话……”话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此后便不再有声音。
不知是那边在讲还是双方都处于沉默中,如此过了大约半分钟,黑子才听到萧红再度开口,“我在去H市的路上,要在那边住几天,等我回去吧,回去之后跟你联系。”
随后她主动挂了电话,拎着杯子回头,却刚好撞上站在她身后的黑子。
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排人群,取水的队伍似乎变得更长了,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旅途中这点热水便成了取暖的唯一来源,而两人隔着人头对望了数秒,最后还是黑子先走过去。
“我来排队吧,你先回车里!”他接过萧红的水杯,又把自己手里拎的那袋零食和栗子递过去。
萧红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照办。
黑子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开了车门带进来一阵寒气,包括他身上明显还没散干净的烟草味。
“你的杯子!”他把装了满满一杯热水的杯子递给萧红,自己侧身系好安全带。
萧红没吭声,黑子系好安全带之后转过来见她没动静,顿了顿,问:“冷不冷?”
萧红还是不吭声。
黑子有些无奈,又见那袋栗子搁她膝盖上似乎没有动,于是又开口:“刚好见超市旁边有卖,随便称了点,应该还是热的,你要是没吃饭的话先垫垫饥。”
萧红这才转过脸来,却不说话,怔怔看着黑子。
黑子低头喘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完全不敢直视萧红那双眼睛,缓了会儿才终于忍不住问:“刚才电话里的是你妈?”
萧红:“……”
黑子:“又问你要钱?”
萧红:“……”
黑子:“呵,真是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啊!”
萧红:“……”
全部都是黑子的自言自语,气氛僵到不行,黑子咽着气低头,过了几秒之后才重新开口:“这些年你一直没回去?”
“你觉得呢?”萧红终于回了一声,态度却极其冷淡。
黑子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呢?
“你恨你妈吗?”
“换做你,你恨不恨?”
黑子却摇头:“这个比喻不能成立,我都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他是孤儿,据说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从小过得也不容易,其实从本质而言黑子和萧红其实是一类人,出生寒酸,被上帝所弃,孤苦无依,唯一不同的是两人扮演的角色不同。
他是以“帮凶”和“施暴者”的身份出现在萧红的生命里,而这种原始的对立关系导致萧红在心里始终卡了一根刺。
“你一共见过我妈几次?”萧红突然问。
这真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对双方都残忍,但萧红逼他回答,黑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但那两年每次结账时间都是我当面跟她结的。”
“你把它称之为账?”
“萧红……”
“每回你们来学校一次,我去那间小旅馆一次,完事之后你就会去找我妈结一次账,对吗?”
黑子越发不敢看萧红的眼睛,他低下头去,窗外不断有人影走过,车内却是一副快要窒息般的气氛。
难得扯开的话题一下子又像进了死胡同,直到耳边萧红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口吻说:“真像一场皮肉交易啊,我妈是老鸨,你是皮、条客,而我就是那个被剥光了扔在床上卖的!”
“萧红……”
“难得不是吗?那两年你每回付钱给我妈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
“没有?居然没有?呵……那当时你怎么想?”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付完这次我就去学校把你接走,我们换个地方,换座城市,我可以挣钱养活你,你也能继续读书,再也不会让你吃那些苦!”黑子一口气说完,带着一种萧红从未见过的情绪起伏,随后车里的空气仿佛一瞬凝固。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熟悉却又陌生,连带着十年前那些日夜反复的绝望汹涌而来。真是可笑啊,那一刻萧红心口剧烈战栗,憋着一股酸痛感低下头去。
“你说你想带我走,可是每次都是你把我领过去的,你会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那间小旅馆,完事之后又是你去收拾残局,帮我把身子擦干净,替我穿衣服,再把我送回学校去……知道这像什么吗?”萧红忍不住真的笑了一声,“就好像你是一个地狱使者,一次次把我推进地狱,一次次再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可是你没有带我离开,整整两年时间,你有那么多机会,但是你还是把我留在了那里……”
萧红没有怨过任何人,这么多年,她吃了这么多苦,但是凭心而论,她真的没有怨过任何人,甚至她连命运都不怨,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去捱过那些岁月,但她不喜欢听黑子讲这样的话。
“如果你真的想带我走,为什么没有付诸行动?……毕竟想和做是两码事!”她淡笑着把话说完,还带着一种嘲讽感,没有责备和怨恨,却如利剑般直插黑子心口。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回忆十年前那些事,有些话也一直不敢说,甚至都没勇气跟她长时间呆在一起,可是这些懦弱与愧疚远不如萧红说的这几句话。
她只是轻描淡写,却如一张网兜下来把黑子彻底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对啊,想和做是两码事,而事实是无论他当年多心疼多不愿意,他还是把萧红带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车里空气好像被彻底抽干净了,黑子低头杵在那里好久,直到旁边车子启动发出鸣笛声,他才从思绪里面将自己抽出来。
“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补救?”萧红还是笑,摇头,“你不需要补救,说到底你并没欠我什么,罪魁祸首也不是你,行了,走吧,我们已经在这耽搁了半个多小时。”
后半段路黑子变得更加沉默,反而萧红的情绪慢慢平稳了下来,后半段路她甚至开始戴着耳机剥栗子吃。
黑子知道她有超强的自愈力,十年前一次次在那间镇上的小旅馆里崩溃,她不哭不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很快就会平静,可这种超强的自愈力来自哪里?来自于这么多年她所受的绝望和苦厄,就像周而复始的轮回,没人能够救她,她若不自己治愈就只能去寻死。
差不多一小时后黑子的车子停在了西山那间疗养院门口,萧红拿了行李袋下车。
“谢谢你送我过来,先走吧,这里不让停车。”她说完便转身要走,可没走几步身后黑子便又追了上来。
“我其实一直知道沈小娟的弟弟沈卫住在这,却从来没来过,今天既然都到这了,一起跟你进去看看吧。”
彼时凉风习习,两边马路上疏影摇曳,萧红看了眼站在面前的人影,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好,看看吧。”看看你们都作的什么孽。
萧红进病房的时候阿姨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椅子上等了,见有人进来立马迎上前,“小红真对不住,这么晚还让你过来一趟。”完了才看到跟在萧红后面的黑子,“这位是……?”
“我朋友,来看看小卫。”萧红随口回答,引得阿姨不免朝黑子多看了两眼,高高的个子,穿了件半旧毛衣,看上去应该还挺年轻,但由于脸色阴着所以看上去不容易接近。
“你朋友啊,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阿姨不喜欢多过问萧红的私事,也算识趣,回身拎了自己的包就要出去,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萧红叫住。
“等等!”萧红追上前,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红色的小信封,“最近我刚好有点事,所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单位发的超市卡,H市这边也有连锁店,你自己去买点什么吧。”
萧红把信封递过去,可阿姨死活不肯收,“你不用每次过节都给我送东西,卡你自己留着吧,我平时基本都住在院里,也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儿子春节回来过年的,你买些年货总用得到!”
“真的不用,小红你别跟我客气了,再说你自己也不容易,阿姨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她把信封连连往小红怀里推,又把包挎到肩上,“小卫那里我今天下午刚给他擦过身,一会儿睡前给他洗把脸就行了,好了不说了,我得去赶末班车了,有事电话联系!”阿姨遂绕过萧红出门,弄得萧红尴尬地捏着那张购物卡站在门口,直至黑子走过来。
“她是你请的护工?”
萧红闷口气,“这几年一直是她在这帮我照顾小卫。”
“那你这个老板还挺大方!”
“……”萧红白了阿幸一眼,把信封装进包里重新回到病房。病房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加之灯光又暗,阿姨走前只在床头留了一盏灯,弄得气氛实在压抑。
萧红把包放到桌上,打了水洗了把脸,人也清爽了很多,见黑子还杵在原地,看了眼床上的人,“你要见的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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