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坤宁宫的一路之上,辕轩昭一直满腹狐疑,搞不清楚皇后娘娘找他究竟所为何事。
三名宫女引领着他穿过青藤缠绕的锦胭长廊,碧水涟漪的苑内龙池,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坤宁宫门口,领头的那名女官正要进去通禀一声,就在这时,从内门里面走出来一位穿戴五品朝服的官员,辕轩昭一见之下,不禁眉头紧蹙起来。此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着实让人意想不到,不过由此可以看出,他和杨家的关系非同寻常。
此人慈眉善目,满面红光,一张白胖大脸颇显富态之像,虽然年逾五旬,不过看上去精神头很足,若不是鬓发苍苍彰显老态,还真让人错以为是刚刚四十出头呢。
辕轩昭冷眼注视着他,大刺刺的负手而立,并没有先行见礼的意思。
那人一见辕轩昭,先是一愣,随即尴尬的一笑道:“原来是馆伴副使大人!在此巧遇,实属难得,下官厢有礼了!”说着率先弯腰拱手致礼。
辕轩昭虚搭了一下两手,不冷不热的客套道:“姚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个富态老者正是枢密都承旨姚淮源,众所周知,他可是知枢密院事杨维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之人。适才杨维山先跑到后宫向皇后娘娘朝贺元旦新年,随便把他也领了进来,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想昭示杨家对他的恩宠之意。
自从两人在此处偶遇之后,辕轩昭的犀利眼神始终在姚淮源身上扫视,盯得姚淮源浑身发毛,渐渐开始不自然起来,时间一长更加显得神情慌乱,手足无措,此举令辕轩昭心生疑窦,没做贼他心虚什么?
其实自打第一眼见到姚淮源,辕轩昭的脑海里便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个身影。
那天在太乙宫一座道人寓所的西厢房里,小梁王和那名朝廷内奸听到狗叫,急忙吹灭蜡烛,同时迅速从屋里窜了出来,小梁王迎面挡住辕轩昭,而那名朝廷内奸则趁机拔腿朝院门外跑去,西厢房距离院门口虽然只有十几大步,但还是给辕轩昭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印象,就是这个微胖的蹒跚身影,一下子让辕轩昭潜意识的和眼前的姚淮源挂上了钩。
事实上,辕轩昭对姚淮源的怀疑绝对不是什么心血来潮。
两年前在庐州的两次相遇,姚淮源都给辕轩昭留下了可疑的印象,总觉得他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东西,后来在推勘宁江钱荒大案之时,姚淮源终于说出他和赵家的历史渊源,这才让辕轩昭冰释前疑,不过今日一见,辕轩昭突然敏锐的察觉到,姚淮源的体形似乎与那名朝廷内奸的身影颇有相似之处。
这一重大发现,登时令辕轩昭警觉起来。姚淮源是名符其实的枢密重臣,手中掌握着绝大多数军国高层机密,完全符合朝廷内奸的条件,倘若真是他的话,那么这个人隐藏的可真够深的了。
不过,怀疑归怀疑,在没有拿到确凿证据之前,绝对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否则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辕轩昭打定主意之后,正准备拿话稳住对方,就在这时,从内门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和他一样穿着方领曲心的紫金鱼服,不过人家头上戴的是金珠七梁进贤冠,比他多了两道梁,而且腰里系的是一条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的玉带,这可是二品以上的朝廷大臣才有的标配。
辕轩昭这会不敢再以上官自居了,他赶紧抢前一步拱手一揖道:“下官辕轩昭参见郡王殿下!”
这个一品大臣正是永阳郡王杨维山,轩辕昭不用想就知道了,肯定是他带姚淮源来朝贺皇后娘娘的。
杨维山哈哈一笑,急忙两手一抬道:“免礼!免礼!你来得正好,皇后娘娘正在里面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两人寒暄了几句,辕轩昭这才迈步走进坤宁宫的正殿之中。
两名侍女径直把他引到正中的一张古色古香的坐塌前,这张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尊享坐塌,高约三尺,长宽各有五尺左右,上面端坐着一位国色天香的绝美女子。
辕轩昭偷眼瞄了一下,她头上戴着一顶看上去颇重的龙凤花衩冠,凤冠上繁花似锦,花团紧簇,足足有二三十株之多,身上穿着宽袍大袖的紫褐祎衣,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典雅,仪态万方,不用问,她一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杨槐花。
值得一提的是,杨槐花已经年逾四旬,按理说,顶多是个丰姿卓约的半老徐娘,可是真人却让辕轩昭暗自吃了一惊。其人天生丽质,肤如凝脂,一眼看上去,不仅拥有二八佳人的姝颜,更有成熟女子的风韵,难怪当今圣上一天到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无所适从。
坐塌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张四方大红绒毯,显然是给朝贺者准备的。
辕轩昭不敢怠慢,紧走两步上前跪倒,规规矩矩的行施叩拜之礼,与此同时口中唱了一个大大的肥诺:下官辕轩昭叩拜皇后娘娘,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这是他第一次进宫入见皇后娘娘,而且正值元旦新年朝贺,理所应当跪行叩拜大礼。
杨槐花轻掩朱唇,嘎嘎嘎的笑了几声,随后扬了扬葱白一般的纤纤玉指道:“哟,你就是名满天下的文武双探花辕轩昭啊!本宫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赐座!赶紧给轩辕爱卿赐座呀!”
一名彩衣侍女轻移莲步,迅速抱过来一只绣花团墩,轻盈的放在轩辕昭身边。叩拜大礼都行过了,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辕轩昭当即撩起袍角一屁股坐了上去。
杨槐花慢悠悠的翘起兰花指,半寸多长的指甲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亮油,看上去十分扎眼,她那双丹凤眼目不转睛的在辕轩昭脸上扫过来扫过去,这让辕轩昭感觉很不舒服,而且心里直犯嘀咕,这位皇后娘娘到底有没有正事?元旦大朝会眼看就要正式开始了,她却把自己叫到此处相面,真是岂有此理!
过了约摸十数个弹指,辕轩昭实在忍不住了,微微颔首,耐着性子轻声问道:“皇后殿下,急召下官前来,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杨槐花闻听此言,这才如梦方醒,她轻轻叹了口气,嘴上毫不掩饰的盛赞道:“官家经常在本宫面前夸你,说你智勇双全,雄才大略,不愧是天子门生,还说要让闽王以你为镜,多加效仿,本宫今日一见,爱卿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呀。”
辕轩昭听完差点一头栽到地上,什么天子门生,跟你们皇家有半毛钱关系吗,动不动就爱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套近乎,孰不知能有今日的成绩,人家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不屑归不屑,基本的礼数还是要讲的,他只好虚与委蛇道:“承蒙陛下和娘娘恩宠厚爱,下官无以回报,自当恪尽职守,为国尽忠。”
杨槐花听了这话,先是嘎嘎嘎笑得花枝乱颤,过了半晌才正言正色道:“爱卿呀,为国尽忠自然是臣子本份,不过你们儒家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小家都未立起来,如何能挑起治国理政的千斤重担啊?早就听说爱卿尚未婚配,本宫娘家有一小女,年方二八,豆蔻芳华,本宫想要做主说与爱卿,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辕轩昭听完眉毛一挑,原来皇后娘娘屈尊降贵,亲自给他保媒拉纤,这可是太阳打西边跑出来了,当真是咄咄怪事。
直到目前为止,婚姻大事都快把他搅得焦头烂额了。
先是叶正途擅自作主与韩家订亲,然后是小梁王非要把妹妹慕阳公主许配给他,如今皇后娘娘又准备将杨家初长成的女儿下嫁给他,这些疑似好事接踵而至,孰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
如果兰香知道后边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窝心事儿,一定更加彷徨凄迷,寝食难安。辕轩昭一想这些,心如万绞一般疼痛。辜负谁都不能辜负兰香,这既是对云奎师叔的郑重承诺,也是自己的本心期望和责任担当。
杨槐花见他半晌不说话,没有一丝半毫谢恩的意思,本来热情洋溢的一张俏脸,立马呱嗒的一下摞了下来,只听她轻言嗔道:“轩辕昭,莫非我杨家的女儿配不上你吗?”
杨家自古出美女,往前数几百年,只一个杨玉环便搅得大唐风云变幻,日月无光,六宫粉黛没有颜色,如今再加上眼前这位艳压群芳的皇后娘娘,谁敢蔑视杨家女儿,那真是有眼无珠了。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如今三方齐头并进挤了过来,若能借此将水搅混,说不定还能成为漏网之鱼,何乐而不为?
辕轩昭想到这里,忙站起身拱手一揖道:“下官不敢!只是婚姻大事全赖父母之命,下官是个孤儿,自从拜叶相国为师之后,终生大事便由叶相国作主,他老人家给下官已经订好了一门亲事,是以不敢脚踩两只船,辜负了皇后娘娘的美意。”
杨槐花闻听此言,长长的哦了一声,紧接着鼻子里轻哼一声道:“叶正途给你说的是谁家的娃娃?”
辕轩昭低头道:“韩太尉的侄女韩元熙。”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对方的表情,看看有什么激烈反应,果不其然,杨槐花一听韩太尉三个字,粉脸骤变,霍地站起身,一边摇摆着走下坐塌,一边喋喋不休道:“韩家的闺女有什么好?我杨家的女儿比什么韩元熙好上一万倍!辕轩昭,你的这门亲事本宫管定了,实在不行,本宫就请官家亲自做媒!哼!”
辕轩昭心中暗自好笑,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听到仇家又在跟她作对,立马就坐不住了,她如果真去陛下那里吹枕边风,那就热闹了,到时候小梁王再到御前横插一扛子,当今圣上骑虎难下,最后说不定会不了了之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鼓乐齐鸣,绕殿雷山摇地动,皇家御林仪卫的喝威之声直冲云霄,不用问,准是正衙的元旦大朝会正式开始了。
辕轩昭赶紧拱手一揖道:“皇后娘娘,朝会已经开始了,北朝使团无人作陪,恐怕会有失礼仪,请恕下官先行告退。”
杨槐花本意想再多留他一会儿,可是辕轩昭没有半点犹豫,他说完之后躬身退后两步,转身就准备朝殿外走去,杨槐花见此情景,知道留他不住,只得就此作罢。
辕轩昭哪里知道,皇后娘娘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确想用联姻的方式拉拢圣眷日隆的辕轩昭,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今日的主要目的,却是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将他从小梁王身边调开,以便顺利完成一桩不可告人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