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侍卫魏连奎试探了轩辕昭之后,知道他听不懂番语,这才放心大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封事纸袋,郑重其事的对纥石烈子武说道:“子武兄,在开席吃酒之前,咱们还是先把正事办了吧。临走之时,圣上特意叮嘱,一定要把这个御笔亲书的圣物亲自交到你的手上。”
纥石烈子武一听有旨意,慌忙站起身道:“魏老大,你怎么不早说啊?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沐浴更衣,摆上香案,准备接旨!”魏连奎摆了摆手道:“子武兄,不必那么麻烦了,我又不是正式传旨的钦差。”说着便把纸袋直接递给了纥石烈子武。
纥石烈子武小心翼翼地拆开纸袋上面的封事贴条,然后从里面取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折本,上面用蝇头小楷书写着两排墨字:界河沿边军事布防要略疏。这不正是自己一个月前写的奏疏吗?他打开一看,奏疏空白之处,鲜红朱批,赫然醒目,果然是圣上的御笔亲批!酒宴杂脍之所不宜观瞻沾圣之物,他把折本合起来,顺手放到手边的封事纸袋上。
一个月前金源皇帝给纥石烈子武下了密诏,命令他紧急筹措两淮防务事宜,重新布署淮北沿边驻屯大军,严防南朝趁乱北侵。纥石烈子武接到诏令之后,昼夜不停地召集各军主将开会,商讨加强布防事宜。
熬了几个昼夜之后,终于敲定下来,纥石烈子武亲自执笔上疏,把各要塞驻屯大军的位置、编制、武器、兵备、守将等等,详细汇报给当朝皇帝,请旨御批定夺。直到几天前燕京方面传来消息,说是圣上已经御批了河南统军府的沿边战略布署,纥石烈子武这才开始着手进行戒严整肃,调整军队,按事先规划布署实施。
轩辕昭头也不抬的继续吃银盘里的水果,一副旁若无人的吃货模样,其实他们叽里呱啦的一通对话,一个字都没跑偏他的耳朵。轩辕昭的位置距离纥石烈子武比较近,中间只隔着一个慕阳公主,相距不过数尺,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一下,轻而易举地扫视到奏疏上的墨宝字样。
界河沿边军事布防要略疏?这可是炎宋皇朝暗察司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绝密情报!有了这个东西,挥师北伐便可势若破竹。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一次误打误撞竟让自己给碰上了,岂不是天意?
轩辕昭激动的心在颤抖,可是当下时机尚未成熟,还不能立刻动手。既然碰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最好再耐着性子听听他们还会爆什么猛料。轩辕昭弹压住沸腾的情绪,继续装成那个若无其事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与慕阳公主频频微笑互动,窃窃私语。
“内有盗贼四起,外有鞑靼侵边,内忧外患,国无宁日,圣上定会忧心过重,寝食难安,不知眼下龙体是否安康?”纥石烈子武突然叹了口气说道。他说的这番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三个御前侍卫。自从去年进京述职到今日,纥石烈子武已经快一年没有入朝面圣了,朝局动荡不安,他心中自然挂念对自己恩宠有加的主上。
纥石烈子武说完之后,大胡子魏连奎等人却寂然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场面显得略微沉闷,一个阔面大耳的红脸侍卫忍不住接话道:“子武兄可能有所不知,其实真正令圣上忧心的,远远不止这些…”他的话刚说了一半,突然被另外一个瘦长脸的侍卫打断了:“郝勇,宫禁之事,不可信口乱说!”名叫郝勇的侍卫慌忙瞥了一眼慕阳公主,赶紧闭紧了嘴巴。
郝勇的话让纥石烈子武很吃惊,内忧外患就已经让朝局动荡不安了,宫禁之内再出点事儿,天下岂不要大乱?轩辕昭听了纥石烈子武和郝勇的对话,心中同样很震惊,之前姚淮源虽然向郭嵩透露了一些北朝有内乱之象云云,多是模棱两可的话,并无说明具体情况,如今看来,北虏在沿边之地整军戒备如临大敌,原来竟是因为内部空虚!
只是不知道郝勇所说的宫禁之事指的是什么大事,可惜那个瘦猴子把他拦住不让说了,哼哼,等下动手的时候,得让那家伙多吃点苦头。正在遗憾之余,忽听身边的慕阳公主突然气咻咻地接话道:“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皇阿玛都快被太子殿下气疯了,不废了他,难不成还真让这个坏哥哥将来登基坐殿?”
她这翻话用的也是番语,并非是有意背着轩辕昭,而是一听到他们用番语说起宫内的事情,情绪激动,顺嘴接住话茬而已。
原来金源皇帝竟然准备废黜太子!慕阳公主口无遮拦的一番话,惊得在座的人都要滚落到地上去了。废黜太子这样的惊天大事,若是传扬出去,不光说的人是死罪,连听的人都是死罪!
轩辕昭听了之后,心中暗自思量,太子是储国之位,关系到江山永续的大问题,废黜太子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不知道这位太子,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金源皇帝大动肝火要废了他。看来这件事情,确实比内忧外患还要令北虏皇帝头疼。
纥石烈子武震惊之余,五内俱骇,正不知所措,纥石烈夫人吕瑛娘突然拍手娇嗔一声道:“来人啊,开席上菜!”这一喝令喊出来之后,算是解了围,大家便不再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毕竟太过敏感,万一被好事之人传扬出去,有多少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时间不大,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脸短髯汉子,两手托着一个三足无耳的圆形青铜鼎锅,脚步稳健地走了进来。这个人长得十分魁梧结实,腰里系着灰色围裙,用青布把脑袋和头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在后脑勺上留了个粗辫子,肩上搭着一条擦汗用的白条巾,崭新崭新的,像是从来没用过。
他把热气腾腾的鼎锅放到桌案正中位置,往后退了两步,站到纥石烈子武右侧,叉手而立,两眼目视前方,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被主子呼来唤去的下人。
纥石烈子武指着短髯汉子,冲着慕阳公主笑道:“小公主殿下,听说你要来,我专门找了一个中原厨子,给你做最爱吃的家乡菜。”
慕阳公主听了抚掌嫣然笑道:“呵呵呵,还是小姨夫最疼我了。”说完扭头悄声问轩辕昭:“轩辕大哥,你喜欢吃什么菜,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做。”轩辕昭抚着肚子轻笑道:“水果吃了好多啦,肚子涨得厉害,怕是吃不下什么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个厨子,从这人的举止神态上看,觉得不像是普通的下人。纥石烈他们显然不打算谈正事了,本来这个时候轩辕昭已经准备动手了,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不像厨子的厨子突然出现了,轩辕昭吃不准是敌是友,究竟什么来路,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再等上一等。
纥石烈子武冲着短髯汉子用汉话说道:“厨子,你给慕阳公主介绍一下这道中原名菜吧。”短髯汉子用力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那俺就给大伙叨唠叨唠,这个菜的名字就叫鼎煮肥羊。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个鼎是青铜做哩,忒厚实,用文火慢慢煨上几个时辰,小肥羊身上的油就全都熬出来了,把肥膘浮油舀出去,再加上盐和各种香料,大火猛炖一个时辰,这就算好了,吃起来那叫一个美呀,汤鲜,味美,肉香,啧啧,还不油腻。”
短髯汉子说着话,喉结上下一动一动的,不时有一个吞咽动作,嘴唇干紧,像是嘴里面不停地在流哈拉子,一个厨子咋就馋成这个样子?轩辕昭冷眼旁观,越看他越不像个厨子。
纥石烈子武听他说完,忽然用手一指鼎锅道:“厨子,好不好吃的,你先尝尝不就知道了?”短髯汉子犹豫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一桌子贵人都没动筷子呢,一个厨子先吃上了,如此以来成何体统?
其实他压根儿没明白纥石烈子武的意思,让一个厨子送菜上来并未单纯的介绍每一道菜,实际上是让他每一道菜都亲自尝上一口。纥石烈子武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相信中原遗民,他害怕这些脑后长着反骨的汉人给他们下毒。今日宴请的可是宫廷贵人,皇帝的心肝宝贝,若是出了一丁点的差错,自己的前途就算彻底完了。
吕瑛娘伸手把自己面前多余的一副餐具递给他,温言相劝道:“老乡,舀一些汤汁自己喝下去吧,你吃完如果没事,大家才能放心进食。厨子尝膳,这是统军府的规矩。”
短髯汉子似乎并没有在听纥石烈夫人说些什么,此刻,他的两只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纥石烈子武面前的桌案,那上面赫然躺着金源皇帝的御批奏疏,等到纥石烈子武觉察到厨子神态不正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髯汉子突然劈手抓走那本奏疏,然后顺势一脚,踢向面前的大桌案。
桌案上热气腾腾的鼎锅立刻倾覆了,眼看滚烫的汤汁就要泼洒在慕阳公主娇嫩的脸蛋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轩辕昭一把搂过慕阳公主,飞身倒退出去,一下子重重的撞在后面的堂屏上,榆木堂屏上悬挂的翡翠玛瑙等饰物当即碎落一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使厅堂里乱成一锅粥,众人惊呼尖叫着四散而逃。外面值守的两个侍从亲兵闻讯飞奔而来,正好与夺路而逃的短髯汉子撞上,短髯汉子两掌把他们击倒,正准备飞身逃走,不料,其中一个虏兵死死抱着他的大腿不放,短髯汉子踢腾了几下才挣脱。就在这几个弹指的功夫,如梦方醒的三个侍卫和纥石烈子武已经追了出来。
三个武林高手和一个久经战阵的武将,手持利刃把赤手空拳的短髯汉子围在了中间,眼看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就要开始了。
突然,从后院方向飞奔过来几个手持兵刃的黑影,在月光和廊檐下大红灯笼的照耀下,纥石烈子武看得很清楚,正是击鞠场上剪草的那几个花木匠人!纥石烈子武当时就是一怔,难道这几个人也是匪类?
就在一楞神的当口,短髯汉子朝他迎面打了一拳,纥石烈子武一闪身,短髯汉子便逃出了包围圈,迅速和几个花木匠人汇合在一起,有一个匠人赶紧递给他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就在这个时候,轩辕昭搀扶着惊甫未定的慕阳公主缓缓从厅堂里走了出来。